粗布麻衣,薄如蟬翼,簡陋異常,怎御得了寒?更別說此時正值天寒地凍之時,即便再過幾日便要開春,但風雪依舊漫天飛舞,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
如此的生活環境,母親怎還說出“心寬體胖”、“心情舒暢”之類的話?
黛眉輕挑,水靈靈不甚在意地拂過飄入口中的發絲,纏在耳朵上:“慣了。”
“慣……慣了……”璃軒無語凝噎,簡單的兩個字,包含了多少心酸痛苦,是他無法理解的,揪心之痛撕扯著他弱小的心臟,痛得他說不出話來,強烈的酸楚直襲眼睛,鼻尖酸楚泛濫,忍耐許久,他哽咽道,“娘……”如果,母親向父皇屈服,是否會得到好的結果?
水靈靈看穿璃軒的想法,心中不住輕笑,一為璃軒的孝順,更為他的杞人憂天,生長在水靈宮的女人,若是連這點寒冷都忍受不了,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更別提成為水靈宮身份地位最高的宮主。想當初,為了爭取到生存權,她年年在寒冬時節下冰河沐浴,隨便一待便是一整夜,冷宮里的那點寒冷,哪能跟當初地獄式的訓練相提并論?
“軒兒,娘知道你想說什么,但你記住,娘出冷宮,是為了來探望你,不為其他。娘不想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勉強的了,若有人強行施壓,娘的反抗,是不計一切代價的!”肅穆的神情,沒人敢懷疑她的話語,更沒人敢懷疑她的堅定,“當年娘敢做的事情,現在也敢做,只是換個對象罷了。不要妄圖挑戰娘的底線……后果,不是你能承擔的!”
如圓潤玉珠落玉盤鏗鏘有力話語,叫璃軒心驚,跟讓周圍之人詫異,暗暗猜測著她話中的意思,一個無權無勢的廢后,敢當眾說出這話,若非活得不耐煩,便是有絕對的把握。
戶部尚書金狻判眼底精光乍現,一抹深思襲上心頭,似醒悟困擾心頭的疑惑,目光幽深,似在計算著什么。
四國使者暗暗計算著水靈靈話語的真實性,喀薩國門提爾親王面露驚色,仡易國卡洛特皇子眼底隱藏狐疑之光,烏魯國婭兒倫公主眸中閃過妒色,高其國貝伏理樞密副史眸中迸出精光。
璃軒啞言,一時間不知說什么才好,兩年來父皇待他忽冷忽熱,看他的眼神明明透露出憤恨,卻在他遇到危險時不得不保護他,其原因讓他費解,隱約猜測到,與母親有著莫大的關系,或許母親人雖在冷宮,手里卻抓著他父皇的某個軟肋,使他不得不投鼠忌器,繼而保護他。
否則,以父皇越來越陰晴不定難以捉摸的性子,怎可能面對母親如此目中無人的舉動,一聲不吭,僅是惡狠狠地瞪著母親呢?
他的父皇可是個不受人控制的帝王啊!
難道……又是義母?
下意識否認,雖然不是很明確,但他的確感覺到,這兩年來,父皇目光停留在義母身上的時間越來越少,亦沒有停留在其他嬪妃身上,似乎都在冥想凝思,不知在想什么。
“軒兒,答應娘,不管什么時候,都要好好照顧自己!永遠記住娘的話,千萬別忘!”蔥白柔夷撫過璃軒的臉蛋,不顯絲毫粗挲感,光滑柔嫩的觸感與他嬌嫩的肌膚不相上下,分明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這雙手幕后的真相,叫璃軒不敢探詢。
“娘……”璃軒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聲音不住發抖,不知是因為害怕母親在冷宮養尊處優生活的真相,還是因為恐懼母親話中隱藏的含義。
是否,是他多心?
起身,轉身,揚長而去。
“站住!”
尖銳雌聲陡然響起,打破圣天殿里詭異的安謐。
璃軒抬眼望去,說話的人正是極力要求見他母親的婭兒倫公主,只見她一臉鐵青,似乎因母親未將她放在眼里惱怒異常。
“大莫的皇帝,大莫素來稱為禮儀之邦,這無禮賤民狂妄的目中無人,不守婦道,與男子勾搭不清,您難道什么表示也沒有么?”婭兒倫挑眉怒視皇帝聹,指著水靈靈道,“在烏魯國,象這樣蔑視皇室的賤民,是要被千刀萬剮的!”她不信,面對死亡,她還能那般平靜。
不可否認,自廢后踏入圣天殿以來,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沒有傾城傾國的絕色容貌,亦沒有傲視天下的龐大勢力,一身粗布麻衣,素顏禿鬢,卻宛若磁力極強的強大磁場,在第一時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若說圣天殿里所有的女子都是珠寶的話,所有女子皆是閃閃發光、奪人眼球的璀璨珠寶,而她,卻是一塊水洗羊脂白玉,寧靜安詳,沒有絢目的資本,卻擁有讓世界沉靜、讓人心安定的內在本質,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就再難拔開。
這是女人對男人的魅力!
任何人無法抵擋的魅力!
同為女子,婭兒倫又嫉妒又憎恨,當她瞧見對高其國塞敏娜公主不屑一顧、對殿內所有女子不曾多加注意過的誠親王竟然忘乎所以地飛奔到她面前,似個不懂事的大男孩,當眾向她求愛時,她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本以為,廢后會大失驚色,會大為慌亂,可以看見她為保狗命痛哭流涕的狼狽模樣,誰知,她無懼一切,徹底無視在場所有人,就連高高在上、威風八面的大莫皇帝,也不曾進入她的眼,她的眼中,似乎惟有她的兒子————璃軒太子。
似九天玄女般,縱使面對她的刻意刁難,面對生死,她亦寧靜如初,淡漠的水眸,看不出一絲漣漪,倒是她這個一心想看她出糗的人先沉不住氣,額頭冒出細密汗珠。
高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聹沉默著,沉默地凝望站在圣天殿中央的人兒。
她,越發清華,越發沉靜了!
端詳許久,他心中淡淡感嘆。
或許,他早已知曉,他的所做所為,傷不到她半分,任固執的想要證明。
或許,他早已明白,他命人傳她見駕,她必然桀驁不遜不來,卻沒想到,她來了,卻完全不將他帝王的尊嚴放在眼里。
或許,他早已醒悟,不管此時他傳下何種旨意,她寧靜如死水的臉上不會起半點變化,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嘗試。
嘗試,為了什么?
他,迷惘……
僅是,聽從內心的渴望,渴望……
皇帝聹尚未開口,就聽見太子呼喊的聲音,顯得驚惶無比。
“娘!”璃軒驚呼,紅潤小臉在聽到婭兒倫公主說的話時,血色盡數褪去,若非多年來的母親的嚴格要求以及這兩年他的強力自制,恐怕會顫抖地圣天殿里所有人都知道。
來不及思考什么,他下意識呼喊一聲,就象幼年時遇到了危險總喊一聲“母后”,他的母后就能在最短時間內不留痕跡的解決危險,給他一個溫暖如春的如花笑靨,只是如今,“母后”變成了“娘”。
物是,人非。
輕“嗯”一聲,水靈靈回頭,習慣性的嘴角微微上揚,迷惑地凝視著璃軒。
這是何等迷人的微笑啊?
嘴角輕揚,水眸蕩漾瀲滟,似沉寂千百萬年荒蕪昏暗的天地突然回春,充滿陽光,春回大地,陽光燦爛,暖風吹拂,萬物蘇醒,百花盛開,到處昂揚著生命的喜悅,天地為之明亮,世界為之清馨,萬物為之光耀生輝。
所有人只聽心中“咯噔”一聲,緊閉的心門,不知不覺中開啟。
璃軒怔怔凝視著母親,望著她臉上幾近陌生的笑靨,心頭感慨萬千。
記憶中,母親很少笑過,惟有當他害怕恐慌時,她才會露出安定人心的笑容,“剎那芳華”,如曇花一現,絕美而短暫。
曾經,母親曇花一現的笑靨只對他綻放,而今……
無須環顧,屏息聲早已告訴他,周圍之人的反映是多么強烈,在他幼年時纖眠就說過,母親不笑則已,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她的笑,會讓人覺得縱使有煩惱鋪天蓋地侵襲,縱使身疲力竭,只要看到她的笑,煩惱疲憊,皆如薄云,風吹云散。
“只要一想到她曼妙的倩影,想到她如一泓清泉,清爽而干凈的美,似能洗盡塵世間所有塵埃,褪卻塵世間所有煩惱!她的美,沾染著少許山野之氣,不野性,惟是清新爛漫,仿佛是黎明十分第一口吸進胸腔的新鮮空氣,充斥著身心,再疲憊的身心,在見到她的美時,盡數化為烏有!原本陰郁煩躁的心情,在對上她淡雅柔美淺笑時,化做一縷春風,悄悄流走……我永遠記得,她唇瓣綻露一絲清笑的模樣,如山野精靈般空靈,如縹緲云煙般不可琢磨……”
莫冉盛的話回蕩在耳畔,璃軒脊背一直,再加上婭兒倫公主的牽強附會,忐忑道:“娘,你的閨名叫什么啊?”
水眸劃過疑惑,不著痕跡掃了眼周圍的人,水靈靈沉默以待,觸及璃軒擔憂期盼的目光,心中一動,終彎下身子,低吟道:“靈靈……水靈靈……軒兒問這,軒兒怎么了?”璃軒神色陡變,似受到嚴重驚嚇,她深深不解,即使她閨名叫“水靈靈”,他的反映也不該那么大?
況且,周圍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感覺似與璃軒如出一轍,為何?
“怎,怎么可能?”璃軒慘白著臉,努力不去看婭兒倫臉上得意洋洋的奸笑,“娘的閨名不是應該叫舒菲煙么?怎么可能是……”水靈靈呢?
“舒菲煙?”水靈靈微怔,面露詫異,似乎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般,“娘的閨名,只是‘水靈靈’,至于你說的那個,應該是‘他’一相情愿的想法,娘從沒承認過。”“煙兒”是她的乳名,頓了頓,眼底劃過憂傷,沉聲道:“恥辱,難以磨滅,若不能遺忘,惟有沉溺……沉溺,可獲得平靜。”若是兩年前,提起他,她必然恨得咬牙切齒,但此時……
她該用什么樣的心態去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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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與她有血緣關系,讓她滿心憎恨的人?
“金冊上寫的明明就是……難道娘沒看過?”璃軒急聲質問,他明白她口中的“他”是指誰。
蹙眉思索片刻,水靈靈知曉他說的“金冊”為何物:“枷鎖,無人喜歡。丟棄,是最好的選擇,怎會去看?”當初,若非為了讓西垂邊疆將士秘密進莫都,她甚至不會花數日時間翻箱倒柜去尋找那名叫“鳳印”的石頭。
心,慢慢沉溺谷地。
早知她對宮廷的厭惡,對皇權斗爭的痛恨,卻不料到,她竟憎惡至此。
胸膛沉沉起伏,壓抑著莫名的痛楚,臉上的神情,依舊高深莫測,惟有藏匿明黃衣袖中緊握的雙拳,微微顫抖著,是憤怒?是惶恐?
眉眼一挑,水靈靈緩緩起身,瞥了眼一臉陰險的婭兒倫公主,水眸不含一絲溫度,淡然道:“婭兒倫公主咄咄逼人,若靈靈一味退讓,豈不太不把烏魯國放在眼里?猶記得當年毒漫帕瓦城,帕瓦城五十萬百姓盡數死去,那效果看起來可怕,行動起來好比吃豆腐,牙齒輕碰,豆腐應聲破碎。隨便一句話,三歲娃娃也能輕易毀滅烏魯國,四國使者皆在,不知婭兒倫公主對貴國四王子夭折一事,有何看法?”眼角眉梢精光乍現,入骨寒意襲入心扉,清澈如冰眼神仿佛能洞悉世間所有秘密。
聰慧如水靈靈,聽了婭兒倫公主的話,怎可能猜不出她的目的,況且一路上毛離順絮絮叨叨說了不少,叫人驚詫的是,她居然認得婭兒倫公主,按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婭兒倫聽到水靈靈說“三歲娃娃也能輕易毀滅烏魯國”時神情尤為不屑,而“四王子夭折”一出,驚的她臉色大變,似聽到絕對不可能聽到的事般,外強中干地起身抬眼欲瞪她,觸及她水眸中一閃而過的洞悉冷意,如晴空霹靂,頓覺心臟劇烈收縮,強烈的寒意涌向四肢百駭,身子一僵,直挺挺摔倒在地,桌上美酒打翻濺濕衣裳。
“你……”脹紅了臉,咬著牙,想破口大罵,想出言反駁,無奈殿外風雪漫天,凜冽寒氣呼嘯入內,凍得牙齒不停打顫,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所有舉止,成了欲蓋彌彰的遮掩。
輕慌一時,身旁衣著華美中年男子忙扶起婭兒倫公主,忿忿瞪著水靈靈,幽深黑眸閃過狐疑之色,悄睨了懷中年僅十四歲的婭兒倫公主一眼。
中國五國,誰人不知九年前烏魯國四王子夭折一事,烏魯國四王子出生時祥云漫天,大祭師宣稱四王子將帶領烏魯國走向最鼎盛時期,烏魯國國君大喜,在冊封四王子為太子的前一天,四王子突然夭折,國主大怒,斬殺照顧四王子的所有奴才侍衛,下令徹查此事,追查多年,斬殺無數,卻始終查不出四王子真正的死因,難道說……
挑了挑眉,明了之色顯而易見,嘴角浮現一抹冷笑,笑意不及眼底,眉宇間盡是譏誚鄙夷,水靈靈轉身而去,無視婭兒倫公主的憤恨與慌亂,更無視周圍人眼中的驚異,以及有心人士嘴角的計算。
“娘……”為什么?璃軒急喊道,心頭疑惑急欲脫口而出,沖到嗓子眼的話因周圍熱切目光籠罩硬生生咽了下去,說了句或許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忘對父皇行禮……”
在璃軒的心里,母親依舊重要不過父皇,或者,換句更準確的話來表達,他對父愛的渴望,遠遠超過對母愛擁有的需要。
“君非君,臣非臣,何須君臣之禮!”清泉流淌心田,溫暖卻刺骨寒冷,一如水靈靈溫和的神態與決塵而去的背影,漸漸消失風雪中,縮成一粒圓點,直至看不見。
水靈靈的離開,似乎將一室寒冷帶走,圣天殿恢復火熱的氣氛,準確的說,是燥熱難耐,詭異地驚人,尤其是在塞敏娜公主發出花癡般的尖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