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坳中火雖熄滅,煙塵仍舊盤桓不去。
坳上一處緩坡,說是緩坡也是相對而言,若是順著坡面滑下,也能摔個筋折骨斷。而在那緩坡邊上,有幾人冒出頭來。
“好傢伙,這是得放了多大一把火。”一個虯髯漢子,伏在雪上,驚訝出聲。
從坡上往下望,坳中滿是焦黑,更是屍橫遍野。怎個“慘”字了得。
卻有另一個亂髮漢子,走到那大漢身前,卻未曾像他那般伏在地上,而是迎風而立。
大漢看著亂髮漢子背影,“老大,俺們下不下去?”
亂髮漢子並未回話。冬風刮過山頭,揚起他右手袖口,空空蕩蕩,“弟兄們,山下可是官兵,就問你們怕不怕?”
“老大,你說這話可是氣人。”虯髯漢子站起身來,“俺們可是土匪,是別人嘴裡的綹子。手中有刀,胯下有馬,天王老子都不怕!”
“好!”老大仍未回頭,只是望著山下人羣。
虯髯漢子卻是摩拳擦掌,“老大!幹不幹?”
老大搖了搖頭,“還不到時候。”他似是嘆了口氣,“我只想遠遠看他們一眼,能見到他們平平安安,也就夠了。”
山下,臥龍坳中,臥龍冢石扉之外。
山師陰仍在轉動壁上八卦秘鑰,他不時擡頭望天,又看四周地形。花袍與書呆也在一旁,不時探討一二。三人合力之下,十二層中由內而外已然定下九層。
山師雲站在三人身後,全無被俘模樣,依舊談笑風生,“紅袍兒,你這兩位小友,學識亦是不錯。不過和你比起來,還是差了些。看來,還是我山師家略勝一籌。”
姜杉飲了口酒,回過頭看了山師雲一眼,對紅袍兒說道:“我說大少爺,我原本還以爲就你臭屁一些。合著,你們山師家都是這副德性?”
說話間,山師陰定下第十圈,還剩最後兩圈。
他瞥了花袍一眼,“謙虛和虛僞,只隔了一層薄紗。”
“行。”姜杉拖長尾音,“山師公子大才,小人自愧弗如。”
山師陰扭過頭來,瞪了姜杉一眼,“你這酒鬼,怎麼如此聒噪。你是來幫忙,還是來拆臺?”
姜杉哈哈一笑,“當然是來幫忙。”說著,他便按在八卦之上,向右轉動,定下第十一圈。
“還剩最後一圈。”姜杉飲了口酒,“就等山師大才子,大顯身手。”
山師陰微微一笑,手指按在第十二層上。
山師雲卻突然開口,“紅袍兒。”
山師陰沒有回頭,手指卻頓在環上。
“我知你恨我入骨。可莫要小看烏雲叔。”山師雲雖然雙手被縛,卻幽幽說出一句,“烏雲叔,畢竟也姓山師。”
他如今身陷囹圄,說出這話,是有恃無恐,還是疑兵之計?
山師陰依舊沒有回頭,只是扭動手腕,轉起最後一層八卦。
臥龍冢中。
林火只覺氣海如同炸裂一般,真元瞬間塞滿奇經八脈,毛孔各個衝開,真元溢出體外。
範卓被這真元驟然震開,連退三步,面上驚疑不定。
他曾經見過真元離體,凝於兵刃之上,稱爲劍罡。但他從未見過,真元將人完全覆蓋。這該怎麼稱呼?人罡?
就在範卓愣神之際,林火身軀竟然緩緩漂浮而起。
真元凝而不散,如若披上一層白光紗衣。
天位?
多少人求而不得,這小子,就這麼入了天位?
範卓勃然大怒,他若能有天位之能,哪裡還需要動這麼多陰謀詭計?
他知林火底細,入武道兩年不到,而他苦苦修行四十載,窮其一生只怕也只是一流巔峰,可面前這個小子!方纔還是死狗模樣,突然,成了天位?
不能接受!
範卓無法接受!
他舞出劍花,朝林火再次衝去。
劍勢湍急,如同潰堤之江!
他卻未見到,林火面上痛苦神色。
林火此刻全無欣喜,只覺疼痛難當。
彷彿數不盡的鐵鉤,剮蹭內臟。又像有億萬只螞蟻,啃噬腠理。
他曾經想過無數方法,想要激活那團真元,可皆是無功而返。他原本已經放棄,將那團真元,當做白袍留給他的最後遺物。
誰知,竟在此刻引爆。
那日下山之前,與聞天一戰,確實有所鬆動。今日被範卓連擊數掌,將它徹底破開。
可那真元一如柳鳳泊。
無論林火怎麼控制,也無法制住這桀驁不馴。
真元還在膨脹,身軀就在崩潰零點,林火無處宣泄。而就在此時,範卓的劍,到了!
林火順應身體本能,刀劍合併,縱身迎敵。
剎那間,窟中溫度陡然上升,彷彿一瞬,從寒冬踏入夏日三伏。
天衍劍法——大暑。
林火身上真元,飛速燃燒,宣泄而出,如同展翅金烏。
範卓雖是怒火中燒,卻未失冷靜。在他看來,這一招雖是聲勢浩大,卻滿是漏洞,只要劈開千磨,便能反擊林火胸腹。
他對自己極爲自信,林火如今雖是貌似天位,可即便他入了天位,也是初窺門徑,學藝不精。要敗他,仍是小菜一碟。
範卓迎面而上。
劍芒閃爍,刀光凌厲。
江流撞金烏!利爪對洪溝!
激盪!
奔流水勢,竟將金烏翅膀生生破開,刺向金烏胸膛。
範卓嘴角,露出猙獰冷笑,“破!”
他自以爲勝券在握,卻不知……“大暑日,雷暴亦至。”
東閃無半點,西閃走不及。
金烏剎那化雷龍,目睜須揚!
雷霆一刀,虛空劃過,刀上氣罡,透體而穿。
一閃!兩人交錯,背對而立。
“咣噹!”
範卓手中長劍落地,跪伏地上,嘔血不止。他身上雖無創傷,內裡卻已經氣罡攪成肉糊。
“我不服!若你不是天位……”範卓想要掙扎起身,最終還是跪在地上,如同瀕死野獸,仍在咆哮,“我苦修一生,爲何不是天位!憑什麼?”
林火體內真元平復,聽到範卓問話,他突然想起此生所遇幾多天位。
柳鳳泊,李爾冉,貓怔仲。
想著他們種種,林火心中有所明悟,淡淡說道:“心若不純,何以入天位?”
範卓渾身一震,“心若……不純……何以……入天位?”
“呵呵呵……哈哈哈哈……”範卓仰天大笑,狀若癲狂,“我一生苦心算計,好個心思不純,好個心思不純!哈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範卓閉目而亡。
終於……死了啊……
直到這個時候,林火才得以呼出濁氣。濁氣一出,他便覺得渾身痠軟,體內真元流逝更快。若是範卓沒死,林火也是無力再戰。
不消片刻,那層真元紗衣,便盡皆褪去,林火跌落地上。
小石頭立刻跑到林火身邊,將林火身形扶住,淚如泉涌,“火哥!”
林火只覺雙眼發沉,卻仍伸手揉著石磊腦袋,“哭什麼,火哥說活著回來,就活著回來,你什麼時候見過火哥食言?”
小石頭不答,低聲啜泣。
武家兄弟在一旁看著,各懷心事。
武睿看了武慎一眼,“我們小時候……”
武慎別過頭去,“只是你命不該絕。”
兩人再無對話。
武睿搖了搖頭,走到林火身後,“咳咳。”
林火聽到身後聲響,回過頭來,面露疑惑。
武睿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林火,你今日救駕有功,孤……”
小石頭對著武睿呲牙,“你這狗大王,走開!”
武睿一臉尷尬,隱隱有些怒氣。
懷智和尚暗自搖頭,不顧石磊掙扎,將他強行拉開。
留下林火與武睿對視。
武睿再次擠出微笑,“林少俠今日救駕有功,過往之事,孤既往不咎。你若要什麼封……”
“你可不要誤會。”林火收刀入鞘,“我只是答應了……”
話音未落,身後石扉,突然傳來“咔咔”聲響。
衆人心頭一驚,同時望向石扉。
光亮透過縫隙,刺入窟內。
林火暗皺眉頭,揚起千磨,將武睿護在身後。
忐忑之中,門外傳來熟悉呼喊,“林子!”
林火心頭一熱,是紅袍兒!
石扉大開,紅袍兒奔入石窟,冬風隨之入洞。
林火心中喜悅,正想上前與紅袍兒擁抱,卻聞到風中有種異味,若有似無,卻令他耳垂髮癢。
那裡是被山師雲利箭劃傷之處。
淡香驟然濃烈,直衝腦門。
眼前一黑,林火突然覺得背脊發涼。
他回過頭去,見到應該已死的範卓面容,近在咫尺!
那詭異面容,正對他挑脣冷笑。
怎麼可能?!
林火心頭狂跳!
爲什麼範卓會死而復生?
不可能!不能夠!不可以!!
範卓若不死,小石頭就會死,林火方纔所做一切,盡皆白費!
決不允許!
林火悍然刺劍。
劍光一閃,將面前範卓扎胸透過,鮮血飆在林火面上,驚恐定格在範卓眼角。
林火將目上鮮血抹去,渾身一顫。
眼前範卓竟然變成了武睿模樣,那雙無神眼瞳,正望著他死不瞑目!
他!究竟做了什麼?
林火低頭看著沾血雙手,心神狂顫,一時之間手足無措。
就在此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呼,“父王!”
那聲音是如此熟悉,那叫喊,是如此撕心裂肺。
林火驚恐回頭。
一襲紅氅,就在身後,以手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