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戰斗比想象中結束得更快。
蜀軍只花了半個時辰不到,就已經將城中金甲侍從完全擊潰。林火下令打開了東門,放任剩余的金甲侍從逃生。他并不想對金甲侍從趕盡殺絕,特別是他看到那些參軍者中有不少半大的孩子,十五六歲和多年前的他沒有什么兩樣。
他是想要幫助武夢重奪燕國權柄,卻不是為了生靈涂炭。
更何況當林火從那些孩子面前疾馳而過的時候,他只能看出對方眼中的恐懼。這些孩子只怕此生都不會忘記今夜的慘敗。他們再也沒有膽氣,也沒有膽量卷土重來。
與其關心那些金甲侍從的死活,林火更愿意和許久未見的老友們聚一聚,特別是這些人里還有他的三弟,石磊。
林火與小石頭并排坐在城樓上,看著城下蜀軍打掃戰場,江湖俠客幫忙安撫城中百姓。
那些為了引起混亂而點燃的大火已經澆滅,巡查的火光卻一刻都沒有停歇,將林火與小石頭腳下的城池點亮,宛若一座不夜之城。
今天注定有無數人難以沉眠。
林火看著身邊的小石頭。
石磊如今已經剃了頭發,并沒有加持戒疤。他身上氣質已經與林火多年前見過的各式僧人極像。
石磊身上的衣衫,還有人的氣質變化,林火倒是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這個光頭實在是讓林火一時間還是難以接受。
林火出口說道:“這些日子,還習慣嗎?”
小石頭看著林火目光,便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頂,“除了涼快些,也沒什么不習慣的。”
林火微微一笑,兩人倒是想到一塊去了。
他們并肩坐在城墻上,就像是當年坐在門檻上等著老爺子回家。景象或許還能重溫,時光卻過不了。
林火笑了笑,又問了一句,“所以我這會兒應該叫你小石頭,還是叫你石頭大師?”
小石頭摸了摸腦袋,他現在似乎已經把摸自己的腦袋變成了習慣,“三成大師還沒有給我受戒,要是嚴格來說,我這會兒還不是出家人。”
兩人之間沉默了片刻,很多話都不必明說。
林火不用去問小石頭是不是真要當和尚,小石頭也不會問林火這些年經歷了那些苦難。兄弟兩人沒必要說得這般清楚,因為他們知道,無論他們做出什么決定,對方一定會全力支持,如同今夜。
晚風吹過,林火突然哼起一只熟悉的音調,那是當年老爺子最喜歡《江河水》。
小石頭先是一愣,隨后也輕聲附和起來。
一段哼罷,兄弟兩人相視一笑。
林火伸出手,想要像過去那樣摸摸小石頭的腦袋。只是如今小石頭已經快和他一般高了,而且身形健碩。林火轉念一想,手掌最后將小石頭的肩膀攬住,“你們這次是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的?”
小石頭笑著解釋道:“這些年燕國戰亂不斷,我與三成大師也是到處奔走。這一次聽說了你在西境,我們便準備過來幫忙,只是一直沒有想到該如何插手這些事情。這時候那位千面大俠就出現在了我們面前,將這計劃交給了我們。”
林火皺眉說道:“你們不知道這計策是誰出的?”
小石頭搖了搖頭,“我與三成大師這些高僧一起,原本是跟著石鎮哥一起到處救助難民。若不是知道火哥你參與到了這件事情里面,我們也不會西來。而且,那位千面大俠只告訴了我們需要完成的部分內容,就連紀律他們也是遇到了我們才知道對方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
林火點了點頭,看來小石頭他們就連燭龍這個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用說真正的幕后之人姜杉了。當然了,姜杉對于自己的這種保護,林火也能夠理解,姜杉將自己保護得越好,也是將水玉與他的孩子保護得更好。
不過問題是,話聊到這里,林火依舊不知道姜杉準備如何對付寶鳩城與圓固城的金甲侍從,這種無從琢磨的感覺令他不太好受。
就在這時候,紀律也爬上了城樓,左右張望了一番,便朝著林火他們走倆。
紀律拱手笑道:“林大俠!真是好久不見!”
林火已經基本知道了他們也是受鬼見愁牽線搭橋到了這里,便笑著說道:“這位紀律大俠,我可是久仰久仰。”
紀律被林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攤開雙手說道:“火哥,我可是來幫忙的,你要是再這么取笑我,我可就走啦。”
林火趕緊上前將紀律手掌握住,“當年昂山一別,沒想到如今在此相見。”
紀律哈哈大笑,“我們當年見面的時候,也料想不到,我如今成了花燭幫的幫主,而火哥,已經成了天下聞名的白袍梅落林大俠。”
林火趕緊說道:“我可算不得什么大俠,這次要不是你們出手相助,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攻下涼平城來。真得多謝兄弟們才是。”
“哎!這么說,火哥你就是見外了。”紀律正色說道:“我們這些江湖人,雖然本事低微,但也有一顆愛國之心。于公而言,曌空公主才有人主之相,才能給大燕帶來復興。于私而言,我們之間可是過命的交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林火心中感動,他又對紀律說道:“等此間事了,必須要和兄弟們大醉一場。不過……”林火面露憂色。
紀律問道:“火哥有什么為難之事?說出來兄弟給你分憂。”
林火點頭說道:“我還是擔心寶鳩城與圓固城的金甲侍從,若是他們兩面夾擊,我們應當如何是好?”
紀律聞言搖頭,“這行軍打仗的事情,我就不太了解了。千面大俠給我們的計劃里面,也沒有提到什么寶鳩城還有圓固城的事情。”
既然紀律都這么說了,林火也只能皺眉。
他現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孟然之派出的斥候,能夠帶回一些好消息,至少不用讓他這般憂心。
便在此時,孟然之奔上城樓而來。
林火看到他面色沉重,便知道事情不妙。
果不其然,孟然之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去找林火,而是尋了城樓守衛,下令堵塞城門。另外三座城門還算是完好無損,偏偏林火腳下這一扇門已經被小石頭用金剛神力從內部推倒,為今之計只能用巨石與沙土將城門掩埋。
而需要掩埋城門的原因只有一個。
在謀劃今夜偷襲之時,林火,孟然之還有太史殊一致認同,只有一種情況,需要重新緊閉城門,那就是南北兩城夾擊而至。
這結果顯而易見。
林火一個驚蟄瞬步,已經趕到了孟然之的身后,“然之!他們來了?”
孟然之回頭看著林火,沉重點頭,“斥候回報,南北兩城援軍已至。我們不可能來得及撤退,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死守。
從獵人變成了獵物。
林火將雙拳緊握,“難道是燭龍的計策失敗了?”
孟然之沉默了片刻,隨后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我現在就連那燭龍,究竟有沒有針對寶鳩與圓固計策,都不知道。”
林火堅定搖頭,“燭龍他絕對不會坑害我們。”
孟然之深深看了林火一眼,“我不知道你和燭龍是什么關系,不過這些現在也不重要了,為今之計,我們還是想想,怎么抵擋住兩軍夾擊,然后向曌空公主求援求援。我記得煙云軍應該離我們不遠,只要我們能夠撐住一天,最多兩天,就能夠扭轉局勢。”
林火咬了咬牙,“只怪我們冒進。”
孟然之勸慰道:“不是我們冒進,而是時局緊迫,不得不行。”
林火點了點頭,“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太史師兄與孟純將軍現在哪里?”
孟然之指了指城下說道:“我已經將軍情告訴了他們,純哥與太史先生正在教授甲士守城時候能夠用到的陣法。”
兩人這邊正說著,紀律與小石頭也趕了過來。他們零星聽到一些話語,也知道現在戰事緊急。
小石頭直接說道:“火哥,有什么用得上我們的地方,盡管說話。我們這次有百余僧人,其中半數武僧,另外半數和石鎮哥學過半年多的醫術。”
“這真是幫了大忙了。”林火拍了拍小石頭的肩膀,“學過醫術的可以幫忙照顧傷員,剩下那些武僧師傅,希望他們能夠上城墻協助作戰。”
小石頭點頭應下,轉身就走。
林火又將他叫住,“小石頭。”
小石頭回頭看著林火。
林火沉聲說道:“注意安全。”
小石頭微微一笑,飛身遠去。
紀律這時候才找到機會插嘴,立即自告奮勇道:“火哥,我這里有八百多人,除去之前奪城時候受傷不能再戰的兄弟們們,還有五百多人能戰,個個都是好手。”
林火點了點頭,他知道現在也不是客套的時候,直接吩咐紀律道:“你直接帶著你的人去找孟純將軍,你們方才也已經見過了。他會給你們安排守備位置。”
紀律抱拳而退。
小石頭與紀律下了城樓,往各自位置行去。
林火與孟然之便立在這段城樓之上,兩人已經能夠望見南北兩處,朝著涼平城蜂擁而來的火光。
火把匯聚成兩條長龍,就像是要將涼平城絞在口中,撕裂成渣。
涼平城上,就連呼吸也令人覺得壓抑。
林火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按住腰側刀劍,他對孟然之說道:“若是真到了最后一步,你下令撤出一塊城墻來。”
孟然之皺眉看他,“你想做什么?”
林火微笑說道:“我想看看,天人到底能有多強。”
孟然之高聲喝道:“你做什么傻事!沾染這么多因果,可能幾天之內,你就會死于非命。”
林火笑著說道:“三天還在三天后,今夜已在眼前。”
孟然之沉默不語。
涼平城沉默不語。
兩條火龍就要將涼平城團團圍住。
城上甲士弓箭上弦,戰鼓待擂,刀劍磨亮,人人屏息以待,等待那一場惡戰。
便在此時!
北方燕軍側腹處,猛然響起一片狼噑之聲。
側耳去聽,那狼噑聲,又是與真正的狼群呼號有些許差別。而身經百戰,曾經奮斗在抗狄第一線的林火與孟然之立即對視一眼,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異口同聲地說道:“狼噑箭!”
只見那夜色之中,一片暗金波瀾飛馳而出,直擊圓固城援軍腰側。那是狄國天下強軍——金狼衛!
而此時金狼衛帥旗之上,分明繡著一個血色狼頭,張牙舞爪。狼頭之下繡著一排狄文,林火認得,因為他曾經見一個姑娘寫過,這是那個姑娘的名字,那個姑娘,叫做“赤娜”!
林火與孟然之一時間分辨不出究竟發生了何等事情。
與此同時,北側寶鳩城援軍背后同生異變。
一支黑色騎兵,從寶鳩城援軍身后殺來,為首帥旗之上繡著一個碩大虎頭。
林火剎那之間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心房漏跳一拍。他望著那面帥旗,仿佛就能夠聽到旗下那人放聲高呼,“誰敢傷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