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自半開的紅木雕花欞窗吹入,吹過輕柔的天青色紗幔,吹過繚繞輕煙的香爐,吹過楚墨微醉的面龐。
堂中,叮咚琴聲悅耳。時而如翠珠墜盤,時而如情人低語,時而如高山流水,時而如風馳雷鳴。寧妃十根纖纖玉指,輕挑慢撥,悠揚知音猶如天籟。可即便如此美妙的曲子,也沒有讓楚墨緊皺的眉頭得到半分舒展,仍是在一杯一杯,味如嚼蠟的灌著那些瓊漿玉液。倒是一旁的尹重,含笑看著自己的愛女,眼神中充滿了自豪之色。
忽的輕紗微動,將室內映的如同白晝一般的燭光,和著音樂微微跳動了起來,似是活了一般。隱隱的,一個身影由遠及近,如此真實卻又顯得有些飄渺。楚墨也察覺到了一絲異樣,將目光自酒杯投至紗幔之后。只見那身影婀娜多姿,妖嬈婉轉,步履輕盈的踩著寧妃的琴音,隨樂而舞。
“這是?”楚墨本不是好色之人,只是對著女子深感蹊蹺,是以多看了幾眼。最重要的是,這女子總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熟悉之感。更主要的是,隨著這女子的舞動,隱隱的那股熟悉的香味又傳入了鼻端,若說是剛才酒席之上是自己恍惚之間出了差錯,那么這回更是證明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寧妃聞言,自琴后起身,緩步而來,盈盈拜倒道:“回皇上的話,前些日子臣妾聽聞尚舞局來了一名新的舞姬,舞姿變化巧妙,端的是個出奇的。臣妾見皇上日理萬機,特趁今日進獻于皇上,已解皇上些許煩憂。”
楚墨抬起玉杯示意斟滿,眼神卻不著痕跡的收了回來,漫不經心的唔了一聲,仰頭飲盡杯中物,淡淡道:“還真是有勞愛妃‘費心’了,若是當真想為朕分憂,還不如與丞相商討如何共退景旸叛黨之事,也算愛妃有功于我大楚了。”
此言一出,堂下的寧妃父女尷尬萬分。
寧妃之所以安排了今日這見面,完全是為了能夠將此女推薦給皇上,以便抓住蘇洛汐不在宮中的空檔,盡快找人取代她在楚墨心中的皇上。這樣即能夠培養自己的勢力,也能在日后有個互相依靠的人。本想著楚墨定會一見鐘情,卻沒想到竟遭到了如此冷遇。
坐于一旁的尹重怎會不知女兒的心思?卻沒想到這小皇帝不但不領情,反而當著自己的面對自己的掌上明珠一頓冷嘲熱諷。復而想起了夏日時的滅子之痛,在加上方才多飲了幾杯,心頭無名火起。心中冷冷想到,這小皇帝當真是翅膀硬了,莫不是欺我尹家無人?
一念及此,尹重抱拳垂眸道:“寧妃娘娘年紀尚輕,不懂事,是老臣教女無方,讓皇上見笑了。”微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復道:“只是臣有一事不明,不知該不該講。”
楚墨方才的怒火仍兀自壓著,瞟了尹重一眼,不緊不慢道:“丞相但講無妨。”
“據臣所知,依祖訓,后宮不得干政。可皇上方才卻要讓寧妃娘娘與臣共商剿匪之事豈不是犯了祖制?”起身轉過,虛跪于寧妃身側道:“臣惶恐,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沒想到這老狐貍竟在此處將了自己一軍,當真是步步緊逼。既然你不仁,那就別怪朕不義了!楚墨冷笑一聲道:“丞相所言甚是,后宮不得干政之說卻為祖制。朕雖貴為天子,卻也當依著祖宗家法辦事。”隨即話鋒一轉復道,“只是遙想先祖當年,天下未定,幾欲叛軍作亂,幸有賢妃良相輔助,才得以開創我大楚今日之盛事。朕年少登基,根基未穩,正值多事之秋。念百姓每日身處于水深火熱卻無力挽救,哪里有心情享樂?寧妃跟隨朕多年,本應是最為了解朕的心思,如今這關頭以此法替朕分憂,怕是難當‘賢妃’二字。尋常人家尚且娶妻為賢,更何況朕身為一國之君。”
尹重聞言冷笑:“臣教女無方,自是罪該萬死。可皇上身為一國之君,如何將解救蒼生之策寄望于后宮妃嬪身上?若是傳將出去豈不貽笑大方?只怕別國當真以為我大楚宮中無人,只得由后宮妃嬪參與政事了!”見楚墨句句針對自己的愛女,尹重也顧不得那么許多,借著沖腦的酒氣便說出了這話。
見事態發展的有些不可控,座上的兩個男人言語中幾乎針鋒相對。寧妃不由得暗呼后悔,若是今日自己未曾獻女,只怕也不至于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此事皆因自己而起,若是此時認錯,怕是要害了父親。可若是自己不認錯,依著父親的性子,怕是要與楚墨僵持不下。
兩人各自僵持不下,氣氛一時凝固。
正在思忖之間,只聽一聲嬌呼入耳,不知是從何處竄出一個白影。形如貓,速如電,通體的雪白。忽而跳上桌子,忽而跳上人的肩頭,忽而跳至燭臺,引得一眾侍女太監上前追捕。片刻的混亂,楚墨只覺得一陣熟悉的香氣撲鼻,手心處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心下微驚,細細感覺,原來竟是有人在自己掌心處寫了一個“忍”字。
熟悉的感覺稍縱即逝,似是從未出現過一般,平靜之后,了無痕跡。可那冰涼的觸覺和熟悉的氣息卻直達楚墨的心底。忍,雖然這是自己最不想要做的,可如今這般形式又能如何?外有強敵內有憂患,還有個一直在身邊對自己虎視眈眈的丞相不知是敵是友。只能怪自己不夠強大,抓不住實權,才落得如此境地。
可這人究竟是誰?自方才酒席之時便開始為自己解難,方才那似貓非貓之物怕也并非偶然。想必此人定是極為熟悉宮中之人,也有一定的地位。否則有如何進的了自己的身前?
微握了握拳,楚墨強自自嘴邊扯起一抹笑意,佯裝歉意對尹重道:“這宮中真是越來越不像樣了,也不知是何人經如此的大膽,在宮中養了這些,擾了朕與丞相的雅興,當真是可惡。”微頓,目光投向寧妃道:“往日在宮中可從未出過這般亂子,看來朕的后宮總還是需要有個人來管理。自明日起,愛妃便繼續負責打理六宮事物。畢竟這后宮大小各事本就是由你負責也算是熟悉,還有勞愛妃繼續費心。”言語相敬如賓,可其中的寒意怕是只有寧妃才知道。
微愣了片刻,寧妃恭謹道:“臣妾遵旨。能為皇上分憂,乃是臣妾的榮幸與本分,臣妾必當不負皇上厚望,打理好六宮事宜。”下垂的睫毛輕顫,也看不出藏在其后的明眸之中究竟是喜是悲。
楚墨輕點了點頭,轉而對尹重笑道:“雖說宛兒為女兒之身,不能為朕分擔國事,但后宮諸事交予她,朕也算是放心不少。雖說朕比不得先祖那般,但有宛兒這般愛妃和丞相這般棟梁,可見上天總是待朕不薄。”
尹重心中冷笑一聲,看來這小皇帝對自己還是甚為忌憚,呵,難成大器,皮笑肉不笑道:“皇上乃是九五之尊,必得上天眷顧,洪福齊天。老臣一門世受皇恩,自當極力輔助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有丞相這兩句話,朕便放心了不少。”楚墨輕笑道,“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明日還要上早朝,朕便不多留丞相了。”言罷,淡淡吩咐寧妃道:“那便由愛妃安排人送丞相回府吧,朕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晚些再去看你。”
寧妃聞言,眼中略有一絲遺憾閃過,面上卻輕笑道:“臣妾遵旨。皇上國事為重,還請保重龍體。”
楚墨略一點頭,便起身負手而去,只是路過那抹輕紗之時,微頓了一下腳步。眼光飄過輕紗之后,略有些停頓,終還是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待御輦走至僻靜之處,楚墨突然說自己要下來走走。踏著月光而行,明黃的官靴不染半點塵埃,靴上的金龍在月光之下反射著淡淡的金光。忽的,楚墨停下腳步,負手而立。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光,雖是如練如華,卻仍是被這高大的紅墻所拘。也不知此時,她所看到的月光,是不是與這宮墻之中的一樣。
“剛才...”楚墨突然開口,聲音卻低沉緩慢,“是不是洛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