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退回幾年以前。
卻說那日, 江雙影得了段玉紅的搭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勉為其難住了下來。
但就在那幾日間, 江雙影發現, 這仿佛從天而降的段玉紅, 著實是個外冷內熱的好心腸之人。
這不, 入夜時分, 怕江雙影被褥單薄,她又力大無窮一般扛來兩床棉被。
“咳。”一向自詡桀驁不馴的江雙影,此時此刻不知怎么, 竟有些臉紅,“不必勞煩段姑娘了, 我也曾是受過苦之人, 如今冷一些倒也不算什么。”
段玉紅將棉被向床頭一扔, 冷臉看他,“看你們這行人的穿戴, 哪里像受過苦?”
江雙影搖頭一笑,“如今過的好,不代表曾經過的好。”
段玉紅饒有興趣挑起眉,“怎么,莫非你還有過什么不為人知的辛酸往事?”
江雙影面上笑意不改, 說出口的話也語氣淡淡, 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那時尚年幼, 爹娘去的早, 說來也是許多年前之事了,若不提起, 我都要忘了。”
段玉紅微微有些動容。
茅草屋里,一燈如豆,明滅跳躍的燭火映著江雙影棱角分明的側臉,令他看起來俊美的有些不真切。白日里看去,本該是有些煞氣的一張臉,如今卻被油燈的微光柔化。于是便只剩下好看,好看到段玉紅竟有些癡惘。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只對柔弱美人有興趣,頂好是白皙單薄的那一種,被人欺負也不吭聲,被她救了,也只會羞羞怯怯道一句,多謝俠士搭救。哪里會像江雙影這般,自己衣不解帶照顧了他許久,一醒來便一臉黑風煞氣,話沒說幾句,還要跟自己動手。
但饒是如此,段玉紅還是莫名有些喜歡他,這感覺從見到他的第一眼便有。那時的江雙影還沒醒來,可即便是閉著眼,也可知那眉目有多濃秀俊朗,烏黑密集的睫毛遮在臉上,落下一小片惹人遐思的陰影,讓段玉紅忍不住輕輕觸碰,又不敢觸碰,
她第一眼,就愛上他這副上好相貌,可如今,又愛上他令人憐惜的過往,也許這就是命。
“你這么晚還沒有睡,想必是在思念誰。”行走江湖慣了,也不顧及男女大防,段玉紅坐到了江雙影床頭。
“你又如何知道?”江雙影瞥了她一眼,唇角揚起一抹笑,“自作聰明。”
“我不但知道,還知道你思念的人,正是那位靈動似水的女子。”段玉紅篤定道。
江雙影對她無可奈何,只得收起促狹之氣,嘆了口氣道:“我思念她,她卻不思念我,也是無用。”
“她是你什么人?”段玉紅忽然有些好奇。
“我也說不準。”江雙影眉心微皺,思索道,“既是我的主上,也是我的知己。”
“偏偏不是你的愛人。”段玉紅毫不留情接道。
江雙影眼底漾起一絲苦笑,心道這個姓段的,說話仿佛不知含蓄為何物,一句遞一句的,通通直刺他的痛穴,仿佛同他有仇一般。靜了許久,他才低聲道:“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已有過知音。”
“文鄒鄒的聽不懂。”段玉紅道,頓了一頓,才生硬道:“其實你不必過于傷心,你生的這般……這般好看,以后自然會遇到更好的人。”
江雙影緩和了神色,心知以段玉紅的性子,這幾句寬慰的話已夠她搜腸刮肚了,當下也不再抱怨,只向段玉紅回以明朗一笑,“多謝你,段姑娘。”
“咳。”兩人目光猛然相接,昏黃暗淡的茅草屋竟有些許溫馨。段玉紅頗有些不自在般低咳一聲,微弱燈火之下,心砰砰作響,仿佛是被狐貍精迷住的過路人。只是這狐貍精生的過于高大挺拔,還長了一身結實緊繃的蜜色皮肉。
“我先走了。”她面紅耳赤站起身,心口異常燥熱,“你也早些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江雙影見她道別道的突兀,心下有些疑慮,可當下也不便多問,只得起身送她離開。
自從那夜起,段玉紅便每隔幾個時辰,就找個借口來茅草屋看望江雙影。
起初,江雙影也只當她是熱心腸,可時候久了,也漸漸回味過來。
這一新發現令他十分無措。段玉紅怎會看上自己?他莫名其妙的想。當下朝代,女子所喜愛的男子除了蔚風那等風流多情之相,便是以溫順妥帖居多。何以自己這等樣子,也會被人看中?
他百思不得其解,也全然忘了自己還有一副好容貌。以致在下一次見到段玉紅時,他不由自主冷淡了神情,“段姑娘若無其他事,雙影要就寢了。”
“你睡你的,我再為你把院中的拆劈了。”段玉紅老實不客氣道。
江雙影嘴角抽搐,“不必了。”
“我獨自生活已久,做這種粗重活計不成問題。”
“多謝你的好意,當真不必了。”
“為何?”段玉紅詫異地皺起秀麗的眉。
“因為我自己有手。”江雙影冷冰冰道,目中有千尺深潭。
段玉紅愣了一下,方才還光芒閃爍的雙眼瞬間黯淡下來,仿佛被人迎頭敲了一悶棍,她現下心中既覺的疼,又覺的不甘。
可終究還是站起了身。
“那我便先走了,你好生休養。”
“我休養的足夠多了。”江雙影連忙接道,“當初留在這里,是因為傷寒未愈,如今也已經好了大半,便不該再叨擾段姑娘了。”
“那也好。”段玉紅甕聲甕氣,心里悶的快要喘不上氣,“我明日一早,送你去武林大會。”
“多謝段姑娘。”江雙影微笑道。他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既客氣又恰到好處,只是連在一起,便透著莫名的冷淡與生疏。
段玉紅不傻,聽的出江雙影口氣中的意思,便強迫自己回了身,一步不停離開了草屋。
北域的天又冷了幾分,段玉紅腰挎長劍,青衫單薄,高挑清瘦的背影落入空曠院落,顯得頗有些蕭索清寂。
江雙影看在眼中,心里也有些酸澀難當,只是他知道,自己除了心中有鸞音外,還是個只知文韜武略,不懂善解人意的男子。段玉紅這等大好江湖兒女,合該找個知冷知熱的體貼男子,了卻這漂泊無定的日子。
桌上的茶湯冷了,江雙影渾不在意端了起來,入口倒更添幾分爽口,正如段玉紅清冽如泉水的眼神。
第二日,天光還未明,江雙影便匆匆將行李收拾好,打算前往北域最盛大的武林大會。
一抬頭,看到段玉紅端端正正立在門口。雙目狹長而清澈,鼻梁高而挺秀,薄唇淡如細雪,神情點塵不驚。一襲青衫短打一碧如洗,腰佩三尺青鋒寶劍。
江雙影微微一怔,竟是盯著她半晌不知說什么。
倒是段玉紅先開了口,聲音同人一樣清涼,“江雙影,我有話對你說。”
“你說。”江雙影緩緩放下了包袱。
就見段玉紅將手伸入衣襟,摸索片刻,從中拿出幾張纖薄的紙張,拍到江雙影面前,“這是我的全部身家,有一張地契,還有幾張銀票,不算多,是我這些年闖蕩江湖的所有積蓄。”
“你……”江雙影眉心微皺,心底升起一絲不祥預感
“江雙影,我問你,你可愿入我段家,同我共結連理,同闖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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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雙影大驚,忙將地契銀票向外一推,沉聲肅然道:“段姑娘,你怎可拿此事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段玉紅的神情是安然和淡定的,也不再像昨日那般無措,“我知道你會是這般反應,不過無妨,我可以等你。總歸我也是閑云野鶴,你們要去中原,我也不妨隨你去中原游歷一番。若有一日,你遇到與你兩廂情愿的女子,我也會自行離開。但在此之前,雙影,我不會放棄。”
“我瞧你這……簡直是瘋了。”江雙影面上雖有慣常的冷傲譏諷之色,胸中卻情緒激蕩,一時難以言表。
段玉紅輕輕笑了一下,將纖長的手覆在他手背之上,“我喜歡你的容貌,這算不算個好理由?又或許你我都是苦命人,我也自幼父母雙亡,知道那孤獨無之苦,所以若有機會,我愿成為你的依靠,今生護你周全。”
江雙影這一生,只嘗過兩次感動的滋味,一次是在許多年前,鸞音將逃出蘇太后牢籠的江夜交給他,分明有借此威逼利誘他的機會,卻對他說,趕緊走,免得朕后悔。而今日,這是第二次。
他是大才子,文武雙全提筆成詩,欣賞他的人也曾如過江之鯽。只是那喜愛過于淺薄,經不起風吹雨打,從未有人如段玉紅一般,只與他相處數日,便捧出這般真心來。
段玉紅的手常見握劍,看似白皙之下,掌心卻有薄薄的繭子。覆在江雙影手背上,竟有著灼人的溫度。
她在他長久的沉默中又開了口,淡淡講起自己的故事,“我的家人在一次尋仇中悉數離世,唯獨我,被師父所救,帶入山中日夜學武。我在武學一道上頗有天分,加上那時心中有仇有恨,便格外學的沒日沒夜,不知寒暑。旁人學武功,是為了揚名立萬,而我是為了報仇。”
“那后來,你可報了仇?”江雙影問。
“報了。”段玉紅道,“在學成下山后的第一天,我便報了仇。可大仇得報后,我卻變得渾渾噩噩,終日與酒為伴,不知人生去向。師父得知后,下山前來看望我,講我訓斥一番,我便當即如醍醐灌頂,從此開始行俠仗義之舉。可這些年過去,也做了不少舉手之勞的事,我卻終究覺得,眼下的日子并不是我所真正向往的。我一直不知自己究竟想要怎樣一種生活,我人生的前半段活在仇恨中,后半段活在漂泊里,也無暇去思考這些。直到遇上你,江雙影。”
他聞言,猛然抬起頭,正對上她一雙明眸,霎那間也心跳如鼓。
“我們先啟程去武林大會,”他別過視線,故作鎮定,“至于你去不去中原,那與我無關。中原地大人博,美人如云,也許你到了中原,便會后悔今日與我說的這一番話。”
段玉紅的唇角挑起一抹淡淡的笑,“放心,我便是見慣天下美人,也不會忘記對你的承諾。”
三日后,在高手如云的北域武林大會上,江雙影見到了吵吵鬧鬧的鸞音。
“雙影!”她還如以往一樣,像陣風似的席卷過來,往江雙影口中硬塞了顆紅棗,“此地的人很是讓我不滿,就知道打打殺殺,傳說中江湖不是許多美人的嗎?怎么我一個都沒見到?”
江雙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那沒熟的棗子吞下,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不滿你還來?你可知我為了尋你,凍暈在……”
“哎呀雙影,別嘮叨了,不聽不聽。”鸞音堵起耳朵,笑的有些狡黠,“趕緊說說看,你與那段姑娘成了沒?”
“成了什么?!”江雙影一甩袖,索性踱步到一旁,懶得再與這沒個正形的女子糾纏。
徒留鸞音在一旁似笑非笑,高深莫測,一臉看穿了什么的模樣。
寒冬過后便是初春,大地經過一整個季節的冰雪肆虐,終于了有了些許盎然生機。而春暖花開的時節,鸞音他們三人也終于結束了塞外游歷,再度回到中原。
與此同時,江雙影也接到了段玉紅的第一封信,只有寥寥數語:
我已達中原,念卿,望安好。
日轉星移,春季過后便是初夏,暑氣蒸騰,人心浮躁。段玉紅的第二封書信便如同夏日里的冰,夾著一片荷花葉子,遙遙寄給了江雙影:
今日路過一池塘,見水中荷花開的很好,十分像你。
此后就這樣,段玉紅看到荷花,要寫封信,看到秋葉,也要寄一封信。
她文墨粗糙,字也笨拙,可每一封卻被江雙影看過之后,仔仔細細收了起來。
書信一封又一封,仿佛秋天的葉子一般源源不斷寄來,越來越頻繁,話也說的越來越多。江雙影閑來無事時,也開始給段玉紅回信,只是那信的內容仍舊“文鄒鄒”的,段玉紅時常不能完全看懂,但她歡喜異常。
春夏秋冬,花開花落,光陰的更替總是急速而無情。又是一年冬季,鸞音搖著一把玉骨扇,斜靠在塌前的飯桌邊兒,悠哉悠哉喝著一碗熱雞湯。
江夜也喝了個滿嘴油,只見他抬了袖子一抹,愣愣道:“仙子姐姐,為什么哥哥不出來喝呢?我去叫哥哥也出來,雞湯好喝!”
“噓……”鸞音神秘兮兮湊近他,“別打擾你哥,他在看信。”
江夜頓時臉一垮,樣子很是愁苦,“哥哥整天就知道看信!哼,傻瓜,大傻瓜!”
鸞音聞言也悠悠一嘆,仰頭望天道:“我看再這么看下去,咱們很快就能喝上喜酒了。”
那時天光未明,寒冬深沉,日子還是苦樂與思念并行著。鸞音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完全沒有想到,在看不清的將來,她竟當真會與蔚風再度相逢。而江雙影也正坐在紅木桌前,捧著段玉紅的信紙看的聚精會神,哪里會預料到很久很久之后,他與這個女子,相守走過了一生。
那的確是很久后的事了,在此刻的他們看來,遠的像個不敢去想的美夢。正如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段寒冷孤寂的時光。可那時光終究會過去,春季總歸會到來,到那時再回首看去,當時的一切便都不算什么。
而那些痛苦,仇恨,陰謀,掙扎,也都盡付笑談間,成了一個很遠很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