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會安排蘇言的去處,太傅再耽擱,便要誤了下棺的時辰了?!?
隔著薄薄的黑紗,許冶隱約能看見君於遠脣邊淺淺的笑意。
他心下一突,這蘇言生前不僅讓皇子之間相鬥廝殺,又給太子出謀劃策,想必爲難了新帝不少次。
若非死得早,看怕也難逃罪責。
只是,皇上此言,卻讓許冶頭皮一麻。
棺木中不見屍首,這蘇言是被挫骨揚灰,還是死無葬身之地?
蕭霖輕飄飄地瞥了空棺一眼,眼底隱隱帶著幾分譏諷:“人都死了,皇上這般又是做戲給誰看?”
君於遠輕輕柔柔地笑了,對他的譏笑絲毫不見惱意。
反倒是原先跟在喪車旁的年輕男子不悅地蹙起眉,低喝一聲:“大膽——”
蕭霖認出此乃君於遠提拔的新任御前侍衛陳瑾,目光一頓,並未多加理會,轉向了一旁的婦人:“霜姨,在下會替蘇言好好照顧你的?!?
喚作“霜姨”的婦人詫異地盯著空空如也的棺木,面色蒼白地退後一步。半晌,斂下神色,淡然道:“蕭大人,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城郊的觀音廟已經替老婦留下一間陋室,原想等小蘇入土爲安,再……”
話語一頓,她眼角微溼,許久才平復了翻滾的心緒:“既然如此,老婦這便起行罷。”
一副空棺,留下又有何意義?
霜姨回過頭,最後深深地望向棺中熟悉的青衣,毅然轉身而去。
由始至終,她彷彿沒有看見站在眼前的是明國新帝,絲毫沒有請辭的意思。
許冶微慍,上前正要發難,卻被君於遠擡手止住了:“霜姨,朕讓陳瑾送你?!?
“不必了,老婦還不至於老眼昏花,這去觀音廟的路還認得?!鄙驳鼐芙^了他,李霜挺直腰板,眼中含著怨恨、悲痛與惋惜,快步離開。
她從小養育的孩子,正值大好青春之時,卻就這般葬在此片土地裡,讓李霜如何不痛心?
雖然她明白,這是蘇言的選擇,只是白髮人送黑髮人,要李霜如何不哀慟?
即便是僅有的一刻,她也不願再同那劊子手站在一起。
若非君於遠,蘇言又如何會落得這般的下場?
許冶目瞪口呆,這小小的婦人昂首而去,身旁的君於遠的神色仍舊不痛不癢,嘴邊噙著的笑意更是不減。
他不知該說新帝心思豁達,還是喜怒不形於色。
重新盯上棺蓋,下棺,掩土,立碑。除去林間鳥雀偶爾傳來撲騰翅膀,又或是幾聲啼叫,周側一片寂靜。
跟隨的百姓離得遠了,並未有人發現棺中無人。
在場的幾位官員卻是看得真切,卻也裝作糊塗。
自是明白禍從口出,這副棺木裡是實是虛,不過是皇上說了算,又何必硬是要把腦袋伸出去討罪?
君於遠靜靜地站在石碑前,碑上只得“蘇言”二字。
那些富麗堂皇,亦或是虛情假意的前綴後綴,對於沉眠於地下的人而言,又有何意思?
他擡手除下斗笠,露出一雙含笑的清目。面若冠玉,不若蕭霖的凌厲,卻多了幾分柔和親切。
若非事前表明了身份,近旁的百姓,也不過認爲他是哪戶人家寵溺的翩翩小公子罷了。
許冶走前幾步,垂眸恭謹道:“皇上,這早朝的時辰……”
君於遠彷彿從沉湎中驚醒,側過頭,微微笑道:“早朝,確實誤
不得?!?
陳瑾早已利落地將兩匹駿馬牽了過來,君於遠一躍而上,朝衆位大臣又是一笑:“幾位卿家,若不盡快,怕是要被御史參上一本了?!?
說罷,他一踢馬肚,踏雪駿馬飛快地揚長而去。
許冶略略一怔,身邊那侍衛趕忙從地上爬起來,著急道:“老爺,轎子還在城門候著,若無馬匹,怕是趕不及早朝了?!?
他眼前一黑,這皇上見幾人跟來,也不提醒,任由他們尾隨到最後。如今策馬而去,丟下的大臣面面相覷。
對視片刻,幾人皆是一嘆。
不是不會騎馬,只是這荒郊野嶺,要去哪裡尋馬匹?
御史的這一本是參定了,誰讓他們出門偏偏遇著皇上,又好奇心使然跟了過來?
遠遠見兩匹駿馬飛掠而來,守衛有眼色的立刻大開城門。
一位身穿素色綾羅衣裙的女子立在路邊,目送兩人急匆匆地趕往皇城的身影消失在街口。
“小姐,你這是去哪裡了,讓人好生擔心?!眿D人踩著三寸金蓮,氣喘吁吁地疾步走來。抹了把額上的汗,滿目擔憂:“你這身子纔有了起色,別又累著了。”
女子臉上戴著薄紗,掩去了半張面,看不清容貌。只是那雙墨黑清透的眼眸,猶若黑曜石那般光彩奪目,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這雙眼的主人,容貌顯然也差不到哪裡去。
婦人焦急地側身擋去周圍或探究,或色迷迷,或好奇的視線。女子見狀,輕笑道:“乳孃,我在屋裡悶得慌,不就走了幾步,不妨事的?!?
乳孃一聽,登時紅了眼圈:“都是那殺千刀的小叔,分了家,得了財,還貪心不足……要不然,好好的小姐怎要淪落得跟我這婆子靠雙腳走動?”
她越說越是傷心,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看別些大戶人家的姑娘,哪個不是出門坐轎、乘馬車,身邊幾個嬤嬤和一圈的丫鬟伺候著,可憐我家小姐,身世坎坷,又大病一場險些丟了性命……”
說到此處,乳孃“呸”了幾聲,唸叨著兩句祈求神佛的好話,想是剛纔的話未免晦氣。
女子聽這些話不知多少回了,而今基本上是左耳進右耳出,什麼都沒留下。
再說,那些大戶小姐有什麼可羨慕的?
一副柔弱無力的模樣,出門都要兩三個丫鬟攙著扶著,像是要病入膏肓,手腳軟得像麪條,走一步喘上一會,不知何年何月才上得了馬車了。
當然,這些話,她是不會對乳孃說出口的,免得乳孃又將方纔唸叨的話,足足又翻上一倍。
見婦人終於是住了口,她連忙柔聲安撫道:“事情都過去了,乳孃且放寬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只是時候未到……這些話,不也是乳孃告訴我的?”
女子撇撇嘴,嘆道:“如今我們相依爲命,也別叫我小姐了。乳孃打小便照顧我,就跟孃親那般,不若喚我的名字?”
“使不得,主僕之禮不可費?!眿D人連連擺手,面露難色。
女子看向她,低垂著眼,黯然道:“我娘起的名字,怕是往後都要聽不見了……”
見她如此,婦人心有不忍。躊躇片刻,終歸是敗下陣來:“蘇小姐……”
被女子不高興地一瞪,乳孃無奈一笑:“言兒?!?
聽罷,女子眉開眼笑。
蘇言不明白,經歷了那樣的剮心之痛,爲何還能活下來。
或許上天憐憫,又或許她心願未了。
於是,讓她搖身一變,成了蘇家小姐,成了另一個“蘇言”。
適逢家中驚變,家主身亡,家財旁落。這蘇家小姐不過是庶出,生母並非府內有名分的側室、侍妾,不過是個沒身份沒地位的通房丫鬟。沒享幾年清福,就撒手人寰。
後來當家的是蘇家嫡子,見蘇小姐體弱多病,生母早逝,又不得爹爹疼愛,便撥了幾個丫鬟、婆子去了院裡照顧,月錢也不多不少地供著。
這些都是乳孃說起的,可惜日子平平靜靜的,卻因爲家主突然暴斃,一切都變了樣。
蘇言捧著鏡子,單手覆在臉上揉揉nīe捏。
鏡裡的倩影霎時變了樣,卻仍能看出秀麗的五官,以及眉宇間難掩的動人之色。
不用乳孃繼續說,蘇言也能猜得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外乎是小叔趁機佔了蘇家,偶然間遇上了蘇小姐,被她的美貌迷了眼,於是想要把人搶回去。
幸好乳孃機警,一見小叔眼神不對,又請蘇小姐到偏僻的樓閣一舉,立刻拖延著時間,一面讓院裡腿快機靈的丫鬟去請了小叔的大房來,這才躲過了一劫。
只可惜人的虐根性便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得到。何況隨著年歲的增長,這蘇小姐的容貌越發禍水。
那大房原本家中有些勢力,手腕了得,算是壓住了小叔。誰知小叔是個商才,又有蘇家數十年來經商留下的路子與錢財輔助,如虎添翼。
不得已,大房也憐惜蘇小姐這個無辜的姑娘,送了她好些錢銀,趁著小叔不注意,派人將她與乳孃離了蘇府。
蘇言放下鏡子,低聲一嘆。
可憐這蘇小姐一路擔驚受怕,又享受慣了,如何受得住風吹雨淋。出府沒一個月就病倒了,來勢洶洶。
醒來的時候,殼子裡早已換了人。
想起睜開眼,看見乳孃又哭又笑,握著她的手時,面上掩不住的欣喜與疼惜。那一瞬,蘇言便將她收入自己的羽翼之中,好生保護。
前生她一味追逐著前方的人,卻忽略了霜姨守在屋內日夜擔憂。
蘇言錯了一次,不願一錯再錯。
只是禁不住心底一痛,當日霜姨聽聞她的死訊,恐怕要傷痛欲絕。
今早偶然上街,冥冥之中彷彿有人指引。
不料,卻在路上見到了霜姨。
以及,那個人……
霜姨瘦了,一雙通紅的眼,不知哭了多久。邁著沉重的步子,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便要支持不住而倒下。
她握著拳頭忍了再忍,手心被指甲戳出一道血痕,這才勉強按耐住想要踏出的雙腳。
蘇言多麼想上前,與霜姨重聚,告訴她,自己還好好的活著。
但是當對上那人的雙眸時,她便退卻了。
隱在小巷的陰暗角落,避開了那人的視線,靜靜地注視著。
即便戴著斗笠,蘇言也能猜得出,那人臉上定是掛著一成不變的淺笑。那雙眼,看向旁人時,總是含著絲絲縷縷的溫柔之色,令人不知不覺中,沉迷,留戀,不捨。
因而,多少女子對他一見傾心,又有多少英雄謀士,甘心替他賣命。
蘇言閉上眼,將突然而來的澀意壓下心胸。
旁觀者清,離開了她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千千萬萬謀士中的一員。
而且,還是一塊心甘情願的,匍匐在地,成爲君於遠踏上明國頂峰的墊腳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