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人,雙眼毫無預兆地睜開了。
君於遠一怔,對上那雙沉靜無痕的眼眸,若無其事地抽回了手:“……蘇采女醒了?”
許久不見迴應,他定睛一看,榻上的人早已闔上眼,又緩緩睡去。
君於遠眼底一閃,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讓蘇采女在睡夢中仍舊警覺到任何危險?
他站起身,瞥向不遠處的白玉琴。揮手讓李唐小心翼翼地用綢緞將琴身包好,一併帶離了瓊華殿。
蘇言再度醒來,已經是兩日後的事了。
小月雙眼通紅,跪在榻前泣不成聲。小日子滿臉愁色,見她醒了,這才雙眼一亮,多了幾分喜色。
兩人手忙腳亂地餵了水,又細心扶著蘇言坐起來。
“……怎麼了?”
看他們欲言又止,蘇言虛弱地問起。
小月支支吾吾著大略說了,她不由失笑。
不外乎是那晚君於遠第一次提前離開瓊華殿,面色頗爲不悅。見風使舵的宮侍暗地裡議論紛紛,尤其蘇言病了兩日,新帝一次都未曾踏入瓊華殿。
小日子雖呵斥了殿內衆人,卻也是憂心忡忡,不明白那一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小月自然是不甚明瞭,只是據聞新帝極爲不愉她打斷了興致,命人將其擡了出去——如此,她心下不免自責。
蘇言不以爲然,側頭見木案上空空如也,不由蹙眉:“我的白玉琴呢?小月收起來了?”
小日子爲難道:“主子,白玉琴被李大人帶走了,說是傷了皇上的手……”
“是麼……”蘇言還想從琴上發現些什麼,不料李唐心下手爲強,早早把琴拿走了。
一旁的小日子見自家主子面色蒼白,垂著頭似是有些失望與黯然,連忙轉開話題,扯著嘴角笑道:“主子那晚的琴聲,只得天上聞,比皇上壽宴時更是好聽的不得了。”
小月懊惱,可惜她暈了過去,沒能聽到這難得的琴曲。
聞言,蘇言的臉色卻不好看了。
當初急著救君於遠,也未曾屏退衆人。若是瓊華殿的宮侍聽到便罷了,如果是其他人……
小日子擅長察言觀色,見蘇言沉默不語,也不敢再吱聲了。
將近五日,蘇言才能下榻。
小月偶然提起御花園新來的奇花異草,蘇言想著在殿內也呆得悶了,便屬意去走走。
卻不想,這纔在亭裡坐下,便見謝昊獨自一人迎面而來。
她側頭睨了眼身邊的人,對來人微微笑開了:“謝公子前來,蘇言真是有失遠迎了。”
“蘇采女言重了,”謝昊撩袍一坐,蘇言身邊的宮侍已是識趣地退至亭外。
蘇言抿著脣,淡淡道:“他們是你的人?”
“不外乎是有錢使得鬼推磨罷了,他們受了你的恩,自然不會向著我的。”謝昊盯著她,目光微沉:“僅僅幾天,你又消瘦了許多。”
如此親暱的對話,讓蘇言大爲不自在。
即便是以前,他們也不是沒有齊齊聚在一堂,只是表面笑臉迎人,暗下卻是心思
叵測。
現在他們一個爲宮妃,一個爲四大家族爲首的謝家家主,謝昊的話未免有些不適宜。
蘇言摸不清他的用意,冷冷道:“我此番消瘦,不也是託了謝當家的福?”
若非他使計,自己又如何憔悴如斯?
“一段時日不見,你還是老樣子。”謝昊不慌不忙地替自己斟了滿一杯溫茶,輕輕笑道:“只要是關乎君於遠的事,你都責無旁貸地放在心上。”
不是不明白,如果先前還以爲此人是想加害君於遠。如今看來,卻是以新帝之危,引她將身份亮出來。
只是,謝昊便這般輕易地信了?
他似是發現蘇言的疑惑,坦然道:“同樣的招數,在下相信只有你能破解。若是君於遠病情加重,那便罷了,現今卻在第一次發作後就安然無恙。”
“謝公子知曉解開的方法?”此事,蘇言不得不問。
“不,”謝昊搖頭,“我還不至於如此神通廣大,只曉得重中之重便是那一把白玉琴。而你,不是以身涉險告知於在下了?”
瓊華殿裡有各方的眼線,尤其是四大家族,謝家能如此迅速知曉,她並不覺得意外。
蘇言抿脣不語,如果她能壓下驕躁,在君於遠第一次發作時沒有出手的話,謝昊至今也不能肯定自己的身份……
念及此,她的脣邊不由泛起一絲苦笑。
讓她眼睜睜地看著君於遠受苦,哪怕是一刻,自己也是按耐不住要出手的。即使重來一次,蘇言還是會選擇這樣做的。
“白玉琴,並非只有我能彈奏。”她撇開臉,低聲嘆道。
謝昊微微頷首:“你說的不錯,但是那樣的曲子,在下聽過一次,絕不會忘記。”
不清楚他是什麼時候曾聽過自己的琴音,想必再三追問,謝當家也並不會坦然告知。
頓了頓,蘇言終究問出:“這方法,你是如何得知?”
豬肉與百合都是平常之物,混在一起同食卻會中毒不治。同理,兩種看起來完全沒有毒性的藥物,一是置於平日的飲食之中,一是置於身外之薰香裡頭,絕不會被人察覺。
再以鮮血爲藥引,中毒者斷不會發現,慢慢地會在無盡的噩夢中不能自拔,最後衰竭而亡。
蘇言當年對付前太子君於丘,便使了這種狠毒的法子。
直到君於丘毒性驟然爆發,即將崩潰之前,也才曾覺察此事,於是對她刀劍相向。
那麼,謝昊又如何知曉?
唯一的解釋是,君於丘身邊最親近的人,將事情告訴了謝昊。
思及此,蘇言滿目冷霜。
這個人定是前太子的心腹,不管是誰,都知曉得太多,必須儘快剷除。
“謝當家,你究竟想要如何?”蘇言不否認他的話,卻也沒有承認。這個與她交手數年的人,居然還留有自己不清楚的一著,倒是令蘇言頗爲讚賞。
“在下要的不多,若是你答應了,我便封了那人的口,如何?”謝昊一臉胸有成竹,神色優哉遊哉似是不怕她會拒絕。
“不妨說來聽聽,
”熟悉的戰意自心底涌起,蘇言淡然地回以一笑。
“在下二十有二,也該爲謝家延續香火。”謝昊好整以暇地見對面素來沉靜的人,面上竟然流露出一分呆愣,不由笑得更歡了。
蘇言回過神,蹙眉道:“謝家的香火……難不成謝當家想讓我給你舉薦哪位官宦閨秀?”
“可以這麼說,”謝昊舉杯一笑,“那就有勞蘇采女了。”
蘇言滿腹狐疑,順著他的話又問:“哪位人家的閨秀居然不給謝家面子,需得我來牽線?”
他緩緩笑了,目光灼灼:“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蘇言眼底驟冷,道:“謝公子,不要開玩笑。”
不說她如今是後宮的嬪妃之一,昔日的對手此刻卻向自己求親,何其荒唐?!
“在下從不開玩笑,想必你也甚爲清楚。”謝昊神色一整,視線由始至終不曾從她身上移開:“你重新回到這裡,想要做什麼?再次取得君於遠的信任,還是再做一次被丟棄的棋子……”
“夠了!”蘇言冷聲低喝,瞪著他道:“不管如何,此事免談。”
“莫非是聘禮不足?”謝昊嘴角一彎,似笑非笑道:“也罷,只封了那人的嘴定是不能讓蘇公子滿意。”
他上身前傾,湊過去低低笑道:“那麼,若是四大家族從此效忠於新帝,將大部分的勢力從朝廷中退出。如此優渥的條件,你意下如何?”
蘇言不可置信地望向謝昊,四大家族數十年來的努力,就因爲他這麼一句話全都白費了?
這人是瘋了,還是傻了?
謝昊見她一副看見瘋子的眼神,脣邊的笑意略略多了一分苦澀:“放心,在下很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也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只是蘇言你,從來與自己冷麪而對,決然轉身,卻從不回頭看一眼……
君於遠讓你失去了所有,從不珍惜你一分一毫,你卻還對他念念不忘麼?
謝昊袖中的手暗暗握緊,如意料之中,蘇言的回答仍舊沒有半點遲疑與猶豫,決然道:“謝當家,此事絕不可能!”
聽罷,他撫掌而笑:“蘇公子還是一如既往的絕不會低頭,只是……”
謝昊望向她,眸中暗涌橫生:“不久你便會答應的,在下等著那一天的來臨。”
蘇言不解,心下暗暗有些不安。
正要開口詢問,卻見宮侍快步走入,眉宇間含著幾分凝重:“主子,有人來了。”
若是外人看見了,還以爲她跟謝當家在宮中光明正大地幽會。到時候,蘇言真是百口莫辯。
謝昊點點頭,擡步要走,卻轉過身意味深長地笑了:“我們後會有期,蘇采女。”
蘇言恨不得與此人相見無期,只是有些話她卻不得不說:“若果謝當家敢動他,我絕不會手軟!”
這個“他”,不是君於遠又是誰?
“是麼……我很期待再與你交手的一天,”謝昊的雙眼劃過一絲瑩亮,滿心愉悅地含笑離去。
蘇言不再是往日的蘇言,這一局,他贏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