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霖單手鉗著木椅的扶手,暗暗心驚。
連蕭門遍佈明國的眼線亦未能察覺出蛛絲馬跡,此人勢力之大,手段之厲害,是他無法預(yù)料的。
雙眉緊皺,蕭霖在燈影下掩住了面上的神色,淡然道:“此事重大,皇上爲何如今才向在下提起?”
“無憑無據(jù),朕亦只能憑空推斷?!本哆h目光炯然,望向他鄭重其事道:“朕深知當初的事,先生心中還有怨?!?
“只是,那一日之前,朕在太子府邸裡設(shè)下了探子,在必要時現(xiàn)身救言兒一命。此人卻在前一夜被人秘密殺害,朕得知消息時,卻是爲時已晚?!?
想起那時候的事,君於遠的雙拳緊了緊,腦海中徘徊著當日的境況,還有蘇言倒下的身影,仍是揮之不去。
烏黑沉然的雙目隱隱帶著幾分痛楚,他咬牙切齒道:“未免招致殺身之禍,朕事前無法澄清言兒的身份,暗中交代了領(lǐng)兵前去捉拿君於丘的侍衛(wèi)長不要爲難她。事後此人聲稱救不及,收押天牢後卻以死謝罪,自此斷了線索。”
聞言,蕭霖雙眸瞇起,冷然道:“皇上將相關(guān)人等一舉擒獲,審問後卻無法從他們口中找出幕後黑手。這些人已然服罪,不是自行了斷便是被當衆(zhòng)斬首。於是,皇上便再不追究了?”
當時蘇言已死,君於遠沉浸在悲傷中難以自拔,又剛剛登基繼位,國事繁重不堪,先帝亦遺留下四大世家這個碩大的爛攤子給他收拾。
心力交瘁之餘,他費心思派人日夜追查,卻仍是一無所獲,只能暫時擱置。
尤其這在其中,君於遠卻想通了一事。
撩起錦袍在蕭霖手邊坐下,他眉頭緊鎖,斟酌著說道:“言兒的身份,除了朕與先生兩人,並沒有第三者知曉。此人不但清楚她的底細,還揪住君於丘大敗這一刻的空子下手,足見其對一切事情瞭若指掌。”
如果這人事先將計劃告知君於丘,君於遠可謂功虧一簣,甚至那位前太子還能反將一軍,誰勝誰負怕是難以預(yù)料了。
可是君於丘始終不知情,只在最後的時候,得知了蘇言在他身邊的目的和潛在的身份。
急怒攻心,念及自己而今兵敗如山倒,已無活路,便索性揮刀相向,將蘇言斬於劍下。
君於遠輕輕嘆了一聲:“朕趕去的時候,終究是遲了一步。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推動著這些事。朕堅信,這並非巧合!”
被前太子府邸裡的奴才糾纏,分身乏術(shù),於是無法前去營救?
君於遠恨得咬牙,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通通都是藉口!
君於丘確實身有武藝,劍術(shù)在皇家子弟中亦算不凡。但相比之下,侍衛(wèi)長的武功遠遠在其之上。若他盡力去制止,並不是全無希望……
聽罷,蕭霖亦是暗自沉吟。
蕭門能蒐集的消息,比新帝手中的更少。他多方打探,卻始終無從下手。
照如今看來,那人沒有插手二皇子與四皇子兩敗俱傷的相鬥,亦並未預(yù)先告知太子君於丘真相。足以證明,其針對的人並非君於遠,而是蘇言!
能洞悉君於遠的計謀,又能無聲無息地收買侍衛(wèi)長。尤其是,在他把撒開的大網(wǎng)即將收回的時候,卻能迅速地彷彿尖刀般準確地插入,將蘇言置於死地。
放眼明國上下,能做到的只得一人!
蕭霖眉眼一挑,跟君於遠幾乎是幾口同聲:
“先皇——”
“父皇——”
四目相對,君於遠沉重地點了點頭。
思前想後,除了父皇,根本沒有人能完
成這件事。
只是這個在血緣上有關(guān)係的生父,素來與他沒有任何交集。
生母是卑微的宮女,君於遠受到冷落,寢殿的宮侍冷嘲熱諷,又事事怠慢。他甚至未能出席任何的宮中晚宴,只因爲自己連一件像樣的衣衫都沒有。
於是,君於遠跟這位高高在上的明國皇帝,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他曾經(jīng)恨,亦曾經(jīng)怨。
兄弟四人,君於遠年紀最小,生母的身份最低微,常常受到欺凌和排擠。
一直以爲他的父皇不喜愛自己,所以纔會冷眼以待,從不伸出援手。
思及此,君於遠的脣邊不由揚起一絲譏諷的冷笑。
如今,這又算什麼?
這位父皇一如君於遠想象般冷血,任由後宮持續(xù)著一場場無硝煙的戰(zhàn)爭,多少未曾落地的孩童胎死腹中,多少誕生的小皇子在各種陰謀殺戮中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
他只是站在頂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餘下的四位皇子,爲了得到金鑾殿上的那把交椅,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惜兄弟相殘,血流成河。
這便是他們的生父,他們的父皇,明國的帝王!
如同西域的一種蠱毒,必須將數(shù)百條不同種類的毒物放在一個狹窄的瓷瓶裡,再封上唯一的出口。
爲了生存,那些毒物只能不斷地廝殺,啃食對方,剷除異己。最後留下的那一個,便是最毒最厲害的蠱蟲。
先帝的作法,便是如此。
他放任膝下的皇子相鬥,最後剩下的,便是唯一的繼承人。
在塵埃落定的那一刻,君於遠睇著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帝王,有種說不出的快意。
他的父皇不是認爲自己的兄長才是最適合的繼承者麼?於是對幾人多加寵愛,甚至還賜封君於丘爲太子?
而今,卻是君於遠贏了,先帝亦只能選擇他。
君於遠此刻才發(fā)現(xiàn),他並非是唯一的人選,而是先帝率先選擇了自己。
原來,那位父皇在背後看得一清二楚,卻在他即將勝利的那一瞬,將蘇言除去。
原來,在君於遠洞悉之前,先帝已然發(fā)現(xiàn)了蘇言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毫不留情地毀去。
畢竟,帝王不能有致命的弱點。
而蘇言,早已深入了君於遠的骨髓,難以割捨。
原來那位父皇並非出於厭惡而冷落他,而是一個合適的旁觀者,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又在適當?shù)臅r候,暗地裡操縱著一切……
蕭霖靜靜地睇著身旁的新帝,燭影映照他的面容,投射出大片暗影。
他沒有想到,對蘇言下毒手的,居然會是自己曾經(jīng)效忠的主子。
就因爲蘇言入了君於遠的心,成了他的軟肋,便不能讓她繼續(xù)活……
何其無辜!
虎毒不食子,先帝卻眼睜睜看著幾人廝殺致死。他要的,不過是最適合明國的接任人罷了。一切會阻礙新帝的物事,先帝都會毫不留情地斬殺殆盡。
這便是帝王的無情!
心思微動,蕭霖滿目的陰霾漸漸壓下,淡然道:“皇上,先帝已死,那麼如今對付小言的,又會是誰?”
君於遠平復(fù)的心緒,雙眉微蹙:“這一點亦是朕不明白的,父皇已然離世,他的手下不是被朕收復(fù),便是隨新帝而去了?!?
“陳瑾的事太過於巧合,而蘇府的秦顏縱使再有野心,也不可能這般公然對抗?!?
蕭霖眼底閃過一絲瞭然:“皇上的意思是,他們的背後有人在秘密操縱?”
“正是如此,”君於遠神
色凝重,頷首道:“這幕後之人的手段極爲高明,沒有親自出馬或從中插手,只是不斷地拋下引子,令衆(zhòng)人沿著預(yù)定的方向行事?!?
這樣的話,根本防不勝防,亦是他最爲擔(dān)憂的。
“朕沒有想到,先帝亡故後,還會有人要對付言兒?!彼捻斜M是憂心,若果父皇是爲了斬除自己心中的弱點,那麼此人又有何所求?
一想到蘇言又會再度置身於危險之中,君於遠胸口漸漸涌起一絲無力感。
站在明國的頂峰,這皇宮中充斥著各方面的探子與眼線,爲了平衡各方,他還不能一下子盡數(shù)清除乾淨。
“朕最信任的人,除了言兒,也只有先生了?!?
君於遠往後一仰,後背抵在冰涼硬實的椅背上,幽幽地輕嘆一聲。
這世上絕不會傷害蘇言的,也只有眼前這個人了……
聞言,蕭霖薄脣一抿,卻沒有半點回應(yīng)。
他將蘇言重新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中,護她周全,並非是遵從明國新帝的命令。
由始至終,只是爲了他自己。
如今,蕭霖並不願對君於遠開口作出任何的承諾。
習(xí)慣了他的寡言,君於遠脣邊噙著一抹苦笑,起身告辭。
行至門前,卻聽見蕭霖涼涼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皇上,下一回請從正門進來。今夜之後,在下不得不在窗櫺上佈下機關(guān),免得便宜了樑上君子肆意入室採花。”
君於遠身影微顫,險些被門檻絆倒,心下無奈:先生顯然是聽到了他與蘇言的對話,此時並非調(diào)侃的玩笑,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蕭霖素來說得出做得到,明日開始,窗櫺上設(shè)下的機關(guān),怕是連他亦不能毫髮無傷地避過。
想到這裡,君於遠腳步一頓,低聲應(yīng)道:“先生的話,朕記下了……”
說罷,他擡步匆忙離去。
蕭霖擡眼睇著新帝走遠,心底思緒翻滾難平。
若果如君於遠所言,當初殺害蘇言的幕後黑手便是先帝,此處其實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安全。
這裡的陣法與機關(guān),蘇言和君於遠一直以爲這世上只得他們?nèi)酥獣?。實際上,卻有四人。而這第四人,便是先帝。
雖然長居在後宮一隅,卻仍是在天子眼皮底下,又如何能瞞得住?
蕭霖快步走向右側(cè)的居室,輕輕推開門,入目的便是榻上安然沉睡的女子。
月華透過窗櫺徐徐而入,灑在屋內(nèi),似是鋪上一層柔軟的薄紗。
蕭霖上前頓足,細細打量著蘇言。
蒼白的病容,毫無血色的雙脣,以及那雙被錦帛矇住的眼眸。那雙眼曾經(jīng)是那麼烏黑明亮,如今即便睜開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俯下身,指尖輕柔地在錦帛上擦過。微微的涼意傳來,蕭霖略略遲疑,終是撫上蘇言的脣角。
不過一瞬,很快便收回了手。
蕭霖清冷的雙眸透出一絲蒼涼,手臂垂在了身側(cè),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曾試想過多久,蘇言便能在他伸臂可觸之處。
如今美夢成真,她便在咫尺之間,身份卻已是天翻地覆。
蘇言不再是在他身邊笑鬧的徒弟,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幕僚,史書上被痛斥的前太子君於丘的佞臣。
而是明國與新帝並肩而立的,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
他們之間並非一臂之遙,而是橫著一條難以跨越的千里鴻溝……
思及此,蕭霖立在窗前,仰望著夜空的一輪圓月,眉宇間隱隱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傷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