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淅淅瀝瀝,好似無數雨點從天際垂落,拍打樹葉,濺落草叢,滲入泥土的深處。
她兒時最喜歡的事,就是坐在海底深處,聽著雨水墜落在海面上。滴滴嗒嗒不間斷的清脆聲響雖然與她隔得遙遠,卻模模糊糊交織成一首歡快又哀傷的旋律,穿透蔚藍的海水,穿透水晶宮透明的穹頂,傳到她的耳朵裡。
隔海而聽的雨點聲,像是世間最溫暖的懷抱將她緊擁著,在這溫靜的懷抱中,她的心頭交織著幸福與悲傷,帶著淡淡酸楚,這一刻彷彿泫然欲泣,下一刻又彷彿要從淚水間破涕而笑。
幼年時她就是被這樣不可思議的矛盾情緒纏繞,傾聽著下雨的聲音。
後來兄長對她說,世間每每有龍蛟之族死去,龍元就會溶作一泓清水,化爲傾盆之雨降於神州。
因她是應龍之身,萬龍之首,若是在原本司雨時刻之外,另有大雨降下,便會使應龍龍心憂慮。
雨聲之中,可是又有龍魂飄散,生命終結。
雨聲之中,四散的龍元匯於雨水,可是在某一個角落,凝作全新的生命,等待雲銷雨霽,晴空萬丈。
漣丞所說的半分不假。然而當她托腮靜聽雨點響動時,心中除卻憐憫和期待之外,隱約還盪漾著別的情愫。她一面想象著雨絲墜海時,海面漣漪左右牽動的景象,一面往記憶深處倒溯而尋,然而雨聲卻在耳中削減,逐漸聽得不分明瞭……
下雨了麼?
雨中還有羣鳥嘰嘰喳喳歡言歡語,吵鬧不休嗎?
這歡鬧的聲音爲何彷彿近在耳邊,她究竟身在何時?身在何處?
爲何她還——活著?
最後一個念頭令她驚覺,猛然睜開眼。
她果然是睡迷糊了,她自然是該活著的。
蓮兮在牀榻上坐起身,一顆腦袋還沉甸甸暈乎乎,倒像是夜前被堂兄妹們灌得寧酊大醉,第二日醒來時頭疼氣悶的感覺。
房中空氣凝窒,她隨手將榻側的格窗推開來,正迎著拂面而來的仙風懶洋洋打了個呵欠,卻忽地被窗外的景緻驚得一滯。
一眼望去,只見黎明的天空金光熠熠,祥瑞漫天,仙氣氤氳。便連眼前松樹枝頭上,方纔吵擾蓮兮清夢的鳥兒們也披著各色錦彩長羽,一隻只,全是她連名字也叫不出的珍奇禽鳥。
她竟還是睡在蓬萊過夜了?蓬萊之中已過去一日了?青陽豈不是過去一年了?她兄長……她兄長……現在可還好?
蓮兮受驚之餘,從牀榻上連滾帶爬翻到地面,草草環視了一圈,只見她獨自睡得這房間雕樑畫柱,壁上頂上全是彩粉金線描摹的上古傳奇之圖。
果然是青儀宮——但她只記得自己在沁洸神君的手上接過了玲瓏心的殘片
,又將封鬱略略戲耍了一番,之後,之後……她又是如何睡在這裡的?
蓮兮急著要逮個人來問問,當下直接踹開門,旋風似地拔腿往外尋去。
她房門就朝著後山桃花花海,其間隔著一條彩繪長廊。此時天方破曉不久,整座青山上除了鳥雀鳴啼和熱鍋螞蟻似的蓮兮,再沒別的活物動靜。她在廊前廊後找了半天,不知是青儀宮構造奇異,還是她天生缺失方向感覺,前路後路硬是被她走成了死路。蓮兮火急火燎奔走片刻,連青儀宮的前門也繞不回去,七拐八彎終又走回自己的房門前。
正無奈中,她忽見桃花林中有人影閃動,忙走了過去。
青山後山上遍植桃樹,嬌豔的粉紅仙花在蓬萊島中四季常開,偶有落瓣飄墜,景緻幻妙。蓮兮卻只顧穿林尋人,也無暇賞花,眼見層層石階之下背向她,立著一人,烏髮未綰長垂腰間,身上一襲青白薄衫,肩頭還依附著幾片嬌柔花瓣。
她本該大喊一聲“封鬱,你叫我好找”,她本該直奔過去質問他怎麼讓她在青儀宮宿了一夜,她本該心中擔憂龍漣丞在青陽的轉世……
然而在她看到那背影的一剎那,喉中竟好似被一雙手生生扼住,半個字也吐不出。
腳下彷彿生出根來,令她只能靜靜佇立在百級石階之上,眼睜睜看著花間階下的男人聞聲,轉過身來。
那一雙短短的眉好似筆蘸淡墨在額間輕點了兩點,雖渺渺夜霧一般,卻將一對微微上揚的眼梢襯得有如明朗月彎,眼波流轉其中,映著破曉天光與粉緋桃色,溫若春水。
她望著他拾階而上,一步一步與她愈發靠近,如此稀鬆平常的事卻讓她心中酸澀無比。
他在她面前尺寸之間站定,伸出兩手撫了撫她的雙頰,又拿拇指指腹在她眼下輕輕擦了擦,一面垂眼望著她,柔聲問:“爲何又在落淚?你夢中也是如此,閉著雙眼淚水流了又流……叫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額角與雙鬢的黑髮中夾著幾絲銀白拂在她頸上,春柳一般柔軟,觸及之下卻讓她的淚水更加奔涌。
夢?
不錯,她確實在迷糊之中見到許多錯雜之事。
那或許就是她生平以來第一次夜有所夢,雖不能記得清楚,卻也更不願忘記。
果然如同仙友所說,一場幻夢好似一絲失落在外的靈魂,夢醒時分再次憶及,雖不過像是水中月鏡中花一般朦朧,但終究那一絲靈魂復歸於手,讓她心中莫名安定踏實。
她向前探出身,張開雙臂擁住封鬱的腰背。她的鼻尖貼在他的胸前,入鼻仍能嗅見桂花的甜蜜芳香。
被她擁在手裡的寬厚肩背,並未像她所想的那般顫抖不已。
然而他胸膛中的心跳卻在她耳
邊,從初時沉重緩慢的響動,逐漸加快,逐漸加快,變作輕促的律動。
“咳咳,”封鬱腰間被她雙手緊扣了片刻,終於在她頭頂開口道:“蓮公主如此投懷送抱,當真叫我受寵若驚,只是……山間晨風料峭,蓮公主不如多披件衣衫再與我……”
蓮兮本是淚眼迷濛,這時聽封鬱這麼說,下意識往身上一瞥,竟發現自己上半身只在抹胸之外罩了件半透的絲衣。她腦殼之中驟然亮了一亮,神思從半夢迷離中醒覺過來。
她又究竟在做什麼?
蓮兮趕忙推開封鬱,往石階上退了兩步,掩住胸前說:“你……我,本公主方纔鬼迷心竅……不是,是腳下絆了一跤,纔不慎摔到你身上去,你……你休要,休要想歪了!”
封鬱嘴角勾笑,抱臂在懷,答道:“蓮公主穿著襠褲圍兜的模樣我都見過,現在才害羞,豈不是有點後知後覺?”
“你……”蓮兮聞聲將前胸掩得更緊,大聲道:“你好歹也是個天家皇子,怎麼跟市井無賴似的,你若還拿我兒時的事來尋開心,本公主便再不陪你去找玲瓏心……”
蓮兮還自後退,卻忽覺背後撞上一物,隨即裸露在外的雙肩一熱,覆上一件玄黑色的短袍。
她正欲回頭,還未及反應,手臂便被身後之人扯過去。
蓮兮踉踉蹌蹌被拽到那人背後,忙定睛一看,只見他脫去黑袍,上身只穿著一件無袖的黑底赤痕短衣,背上此時雖未佩著弓箭,但那一副冤家的身姿,即便是燒成灰燼,蓮兮也不愁認不出來。
蓮兮最是討厭朧赫行路時斂氣掩息,來去無蹤。但因他少年時常年隨侍掌世天帝,身藏暗處身兼刺探與護駕雙職,多年習慣使然,即便日後掌位東方旭陽宮,位居四方神之一,還是改不了一副躡手躡腳小偷小摸的模樣。
想到方纔身上只穿著一襲半透的絲衣,大半個後背都給這冤頭看走了,蓮兮心中忿忿不已,將肩上的黑袍往身上又緊了一緊。那衣服內側還殘存著絲絲溫熱,她被包裹其中,這才察覺山間晨風果真料峭,方纔迎風而泣,身上確實有幾分寒冷。
她在朧赫身後忙著裹衣掩胸,待回頭來看時,只見朧赫封鬱一雙黑白身影對立於石階之上,中間只十餘寸空隙。一個抱臂,一個垂手,兩人就此默默相對了半晌。
“你們慢聊,我去換身衣服。”蓮兮見氣氛詭譎,扭身便要跑,不想朧赫手上更快,將她拽在身後,偏不讓她走脫。
她正要往朧赫後膝踹上一腳要他放手,卻聽他突然說道:“你這老狐貍在青儀宮蹲了半月有餘,想拿的東西我師尊早就給你了。現在蓮兮也醒了,你再沒理由賴在這裡了吧。隨你去尋什麼玲瓏心,但不許你帶走蓮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