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秀
“爹!!!!”我又從夢中尖叫著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是淚流滿面,枕巾又是一片濡濕。
我大口的喘著粗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又做了噩夢了。
纏繞我多年的噩夢,仍在禁錮著我不放。
我無法再睡了,起身在屋里走動起來,為驅寒兜著圈子。
夜里還是有點冷颼颼的,干燥又清冷的寒意,一張嘴,能看到呵出的團團白氣。
我卻心頭還是躁熱不安,額上的汗跡還未干透。
頭上扎的頭巾不知何時落去的,頭發披散開來。順著我的臉頰,長發,濕濕的貼著。
我揪起一縷,默默的玩弄著。這頭發,是愈發的長了,有許久,忘了用劍絞過了吧。
我突然又想起一個人,一個曾經很熟悉的人。她的頭發也長長的,烏黑發亮,卻被人緊緊抓住不放,她哭著叫道:“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記憶劃向更遠……
……奶娘神情憔悴的對我說:“陽兒啊,奶娘沒辦法再照顧你了。我要帶柱子回老家去。柱子他……”
奶娘一陣哽咽,抹了抹眼淚。說著:“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你去找姨夫人吧。她是你唯一的親人了,老爺夫人……”奶娘又抹了抹眼淚。
“姨夫人以前對你也不錯,你去投奔她,會很好的。”
大火已經熄滅了,燒了一整夜,諾大一個逸林莊,只剩下一片灰燼。往日繁華熱鬧,再也不復存在。往日車水馬龍,如今鮮有人問津。
丫鬟奴仆,都跑個精光。現在,只剩奶娘和柱子,還有一晚上忙著打水救火,來回奔走弄的灰頭土臉的小玲了。
她本來就是個孤兒,小栓子是她的干哥哥,但是,卻在這一次中離開了她,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她和我一樣,無處可去。
我不怪奶娘。真的。此刻她要走,我能理解。
要是沒有她,現在的我,也只是一縷游魂,伴隨著我父母姐姐而去了。
只是我不能死,我要死了,我們林家的血海冤仇,那真是永無出頭之日了。“我一定要報仇。”小小的心里,下定了決心。
我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好多歲。懂得了世態炎涼,也懂得了那些真正對我好的人。
“我,那個,嗯……”小玲望著我,結結巴巴的,好看的小臉上,露出努力討好的表情。“那個衣服,就,就送你穿吧。栓子哥不會…不會找你要了。”她一指我身上的衣服。
我看著身上。衣服已經被我弄的皺巴巴,臟兮兮,但還是看得出新新的底色和原主人小心翼翼的保存。我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家里一夜之間,被火吞噬個干凈。我什么都沒有帶出來。我一無所有。唯一值錢的,就是這身衣服和靴子了,它還是別人的。
我知道這身衣服對小栓子很重要。他花盡心血攢身新衣服也不容易。此刻,我只有默默的記上心頭。
“謝謝你。”我輕聲的說。
“別…是栓子哥的……不用……不用謝我…”樸實的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憨憨的,她的臉,抹上一股紅暈。
我送別奶娘他們。
我不住揮手告別,手上的傷口,奶娘已經幫我清洗干凈,仔細地用布給我包好。奶娘他們的背影,在夕陽的余輝下,拉得老長。
奶娘拎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她的身影,顯得瘦小。柱子被小玲攙扶著,眼神茫然空洞,卻不住地回頭向我搖手告別。小玲無處可去,便自告奮勇的要和奶娘一起走,也好一起有個照應。
看著他們遠去,我不禁有點眼前發酸。頭,又開始昏沉起來。
我沒有馬上去找姨娘。我有著自己小小的驕傲和倔強。
我茫然的四處游走。天大地大,何處是我家。我越走,腳步越沉重。當走到郊外一處破廟時,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我病了,發起高燒。
熱的我口干舌躁,渾身難受,四肢沉重,如火烤一般。只覺得在昏昏欲睡,灼熱難受時,一塊清涼覆上我的額頭,隱約中,一雙溫暖柔軟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一股清涼甘甜的水,從我口里緩緩進入,潤濕了心肺。
我慢慢睜開眼,發現我躺在破廟角落的一塊草堆上,一雙明亮的眼睛正注視著我。
眼睛的主人是個女孩子,她大約十一、二歲年紀,和姐姐差不多大,長長的辮子,面容清秀可愛,穿的衣服雖然破舊但不骯臟。看到我醒了,她的眼里透出高興,脆脆的說:“你醒了?你昏了一天了呢。餓不餓?”
我點點頭,她伸手把我額頭上蓋的濕布摘下來,轉身,拿出半個地瓜出來給我。
地瓜是生冷的,我卻還是狼吞虎咽,如同美味佳肴。吃的急了,有點噎住。
她笑了:“慢點吃。”
遞個我一個粗瓷碗。碗邊有點殘破,里面是清清的水。我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大半碗。突然間,打了一個嗝。我們都笑了。
她說:“你多大了,怎么在這里呢?都病了,也不回家,不怕家里人擔心嗎?”
我眼神有點黯然:“我沒有家,我是個孤兒。”
“哦…”她說道:“那和我一樣,我也沒有家。去年我爹娘去世后,我哥哥要把我賣掉,我就逃出來了。后來,就四海為家了。”
她隨口就說起她的身世,我不禁一愣。既然也有人如此的悲慘,我頓時感覺與她親切了許多。
她又問:“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阿秀,今年十一了。”
我有點遲疑,我不知道我現在有沒有危險,我的仇家,還在不在附近。
“我,我叫小柱子。”先拿小柱子哥哥的名字用著吧,希望他不會怪我,我暗想到。“今年,七,七歲剛過。”
“呵呵,你真小。”阿秀活潑的說道:“我做你姐姐吧!”她笑笑的望著我,摸摸我的頭。
我心頭一熱,點點頭。
以后,阿秀就成了我的姐姐。她也像個無微不至的大姐姐一樣,照顧著我。
“小柱子,小柱子,快過來。有好吃的!”阿秀急切的招喚著我。
我們晚上就住在破廟里,平日里,她就帶著我,在街頭,四處乞討。有好心的大叔大嬸兒,施舍點我們一口熱飯菜,阿秀總讓我多吃。
她說:“你太小了,多吃點,才能快快長啊。”
這個時候,她就笑笑的,在一旁看我吃相狼籍。
我們也受到過別人的白眼。也有無知的小孩,圍著我們起哄,嬉笑,扔石頭。
“小乞丐,臭乞丐。”
看著我們四處躲閃,他們樂得哈哈大笑。
可乞兒總是堅強的。他們就像春天里的小草,就算被野火肆虐,它們也能頑強的再生長。阿秀帶著我,說我們是家鄉發洪水出來逃難的姐弟,父母親都遇難了,她繪聲繪色的描繪著,動情處還能聲淚俱下,總能引得小腳顫微微的老太不住的抹眼淚,忍不住塞給我們兩個大饅頭。
我迅速的學會了一切。我學會冷眼看著周圍的世人,世生眾象。我看著那些慈悲的,虛偽的,嘆息的,哄笑的,圍觀的人群,看著阿秀的表演,心里不禁想笑。
現在,最真實的,只有我與阿秀姐姐,相依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