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淺蕪看那秦顏悔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一個武功奇高、手段極濫、伎倆極陰的狠毒偽道士,用美人計擺弄得夾著尾巴逃走,心里好是暢快。
她并不知道秦顏悔剛才昏迷時做的那一夢,所以不知她下一步會如何辦。想近前勸慰她,又怕顯得唐突。若不勸吧,與自己的本心過不去。于是小心躡了手腳,生怕再使婦人受到半分驚嚇似的,遲疑走了過去。
秦顏悔因為耗費了心力,此時衣服被浸了個汗濕,姣好的面龐上,也滲滿了汗珠,滴滴晶瑩,如同很多雨點沾在荷花瓣上。
她看著走過來的薛淺蕪,眼神呆呆滯滯。不是因為吃驚,也不是因為逢著活物的驚喜,而是她的表情,根本沒有什么變動。只愿保持著這樣一種神態,才符合了當下心境。也許自她壑郎死去那刻,她已剩了一個空殼。
薛淺蕪在她的面前站定,然后蹲下身來,為她按摩起了微微有些浮腫的小腿。遠觀這位婦人,不過三十出頭,現在距離近了,要薛淺蕪準確辨別她的年齡,仍是不大好說。世間有一種人,年齡是很難辨別的。倒不是說,用脂粉畫出個嫩妝,就能掩飾得過去的,那種掩飾也只是在一張臉上。身材、皮膚卻是最有力的最直接的證據,通過對比,顯示出女人最原始的年齡來。縱使有些誤差,也不過三兩歲。
只是這個女人,素得有些過矣,不施脂粉,不戴頭飾,并且連衣服都是破舊不堪的,氣度卻很嫻雅高貴,一點都不像是從卑微和流落中走過來的。眉毛疏淡深淺正好,眼睛清澈好比鏡鑒湖里的水,皮膚雖有風霜的痕跡,卻仍透著與生俱來的細嫩彈質。這讓薛淺蕪第一次,對一未曾相識過的女子年齡,產生了好奇心。
看著旁邊不遠處,在奎山老道蠱術控制下,拿劍刺死自己的趙壑,鮮艷的血流了滿地,那俊朗的臉上,眼永遠地閉合著了。或許死不瞑目,或許對愛妻和孩子有太多的牽掛,但是仍撐不住眼皮睡了。能有什么辦法?只留一場堪憐。
薛淺蕪看著趙壑的臉,忽有一種熟悉感覺,像在哪兒見過似的,又好像沒見過。薛淺蕪有些奇了,難道又是腦中屬于薛廢后的那一部分在作怪嗎?但她只保留了薛廢后不足一年的記憶,而這一年,她在冷宮耗過,與外界人不曾有過什么交集,怎么能夠記得外面的男子呢?
趙壑的那眉眼以及永遠安睡去的神態,離她的心那么近,仿佛有道記憶之門沒被打開,讓她難以得知他存在于她哪層記憶里。不再糾結這個,薛淺蕪對那秦顏悔美婦人道:“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找處歇歇身子吧。”
“能否久留,又有什么打緊兒?壑郎若死,生而何歡,死而何懼?”那婦人眼神里空茫無物,連丈夫的尸體都淡了去,更休要說薛淺蕪了。
薛淺蕪勸說道:“死是要不得的!你又不只是一個人,還有肚子里的孩子呢,把孩子健康生下來,找一處隱秘無廝殺的地方養育成人,也算是對亡夫的最好紀念了。他縱使去了天上,看著你和孩子過得好,也會很開心的……”
那婦人淡笑了,去留無意地恬然道:“肚子里的,不是我的孩子。”
薛淺蕪第二次聽這句話,再度詫然。如果說第一次,她還以為婦人是口誤的話,這次就不這么認為了。
只是她不大懂。莫非婦人不愛這個孩子,所以才說這樣的冷漠話?看著她與趙壑情誼深切,不該不愛他們共同的孩子啊。因自迷糊著眼,不解問道:“為何這樣說呢?”
秦顏悔如是道:“就是一種感覺。”
薛淺蕪聞言差點摔在地。也太讓人膛目結舌了吧。如果真的可以這么感覺,那是不是不用去作化檢,自己都能估摸出來是男是女?也可以提前知道娃兒是健康還是畸形,是俊美漂亮還是丑陋普通,甚至天資聰穎還是愚笨不堪?
婦人看薛淺蕪震驚,說道:“這并不是我第一個孩子。像他這種,在娘胎里就讓我產生了距離阻隔的娃兒,還真是奇怪了……”
薛淺蕪訝異道:“聽那無恥老道剛才之言,你與夫君有好幾個孩子?我還以為他瞎說呢,原來竟是真的。”
“原來你藏得有一會兒了……”婦人看她一眼,似在掂量她的可信程度,終點了點頭道:“就是因為以前懷過不止一胎,所以才有比較。能清晰地感覺出來,他并不是我的骨肉。”
“那原因之二呢?”薛淺蕪不禁好奇追究道。
婦人微微頓了頓,答道:“我那幾個孩子,都是相隔一年左右出生的,然而這胎,與他上面那個,硬生生差下了十幾年……對于四十多歲的女人來說,這么多年過后,還能在如此高齡時懷上孩子,是不是太蹊蹺了?”
薛淺蕪不可思議地盯著她,嘴巴張得能塞進去條魚:“你竟然有四十多歲了?”
那秦顏悔婦人,似回想了下道:“我也記不清了,這些年來一直流浪,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倒不在乎年月了……應該就快五十歲了。”
薛淺蕪看著她的絕麗容顏,羨慕得眼發直,滿臉虛心地討教道:“你怎么駐得容顏不老的?竟真如同小龍女一樣,四十來歲時仍然美麗如故?”
“小龍女是誰?”秦顏悔顯然并非真的想要問出答案,又續了句:“哪能和年輕時候比?那才是真正的好氣色,皮膚上好像籠罩著一種遮不住的光芒……”
薛淺蕪聽得好向往,那該是怎樣的芳華絕代,傾國傾城?只看此時此齡,放到女子堆里,不管年輕還是年老,她都絕對是一枝獨秀的存在,輕易在氣質心性上,將所有人比了個下去。
本來飄著血腥味的場景,在倆女子一對一搭的咸淡中,好似什么都沒發生一樣。薛淺蕪是為了緩解這女子的絕念悲傷,然而這女子了?難道已然無了悲傷?還是……不夠愛她的壑郎嗎?
想起剛才種種,薛淺蕪問了一個突兀問題。或許于她,只純粹是好奇而發,并沒什么打探隱私之意:“你的那幾個孩子呢?聽你說和夫君半生都在流落,難道你的孩子……”薛淺蕪不忍再猜下去。
秦顏悔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就宛如會說話似的。生動傳著這么一種意思,你問得太多了,我不能告訴你。
薛淺蕪擔心揭起她的懷念或感傷,趕緊閉了口,不再多問了。薛淺蕪還好奇她的夫君壑郎,看著那么與世無爭的優雅,究竟是怎么與人結怨的。想了一想,她定是不肯說的,又何必多惹她心傷?
看著壑郎尸體,薛淺蕪眼酸酸地道:“九蓮佛心山是個好歸宿,找塊風景美麗、干濕適度的地方,把他安葬了吧。你要好好為他保重身子。”
秦顏悔淡淡的笑容,有些凄涼味道:“何須過多麻煩?死在哪兒,哪兒便是墓地,我和壑郎早就在迎接著這一天了,沒想到竟來得這樣晚……如果不是那歪老道兒,用我兒的元神做蠱,卑鄙地害了我壑郎,只憑武功見識,我能隨著壑郎,流亡到自然死……”
說到這里,秦顏悔走到壑郎尸身前,面色更加平靜,不帶絲毫悲喜地陳述道:“面山臨湖,也真是不用挑的好墓地啊,看來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薛淺蕪隱有一種道不明的預感,拉著秦顏悔的手臂,什么話也不說。秦顏悔側臉看她道:“我該和他一起走了……落下半天時間,會來不及趕在三生石畔相見的。”
果然抱了殉情之念!
薛淺蕪在心里慨嘆著,趙壑究竟用了怎樣的愛,來輕易地定下了一個女子的三生?究竟是怎樣刻骨入髓的感情,這樣淡而濃烈,鴆飲醉了流年?
薛淺蕪哀求道:“好好活著,好嗎?”
秦顏悔只答道:“我還有一件事未做,不會即刻去的。壑郎和我曾經許下生死諾言,我若去了,他自會隨了去。他若去了,讓我回到故地,度過余生……怎么可能?我的后半生,與他許在了一起,從沒想過回頭,所以當時就對他說,他若先死,我心不安,怕他陰曹間娶了妻,就再也無緣了。”
薛淺蕪不禁動容至深,心中翻攪著問:“你和你那壑郎,是什么時候開始相愛的?在最早最初最美麗的年華嗎,那時彼此的生命中,都沒出現過任何人,所以才能愛得這樣肆無忌憚、拋卻世俗?”
秦顏悔道:“哪能相遇得那么巧?只一句話,真正的愛情從不會來遲!哪怕到了白發蒼蒼,當遇到了某人,你們在眾生中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就產生了唯此一人的念頭,那么從此之后,世界便是你倆的了。”
“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整個世界,余者皆不再掛懷,對么?”薛淺蕪詮釋道。
秦顏悔點了點頭。薛淺蕪滿腹愁苦道:“如果相遇之時,彼此雙方或者其中一方已訂了婚,甚至家室兒女都有了,那男子再拋棄這一切,豈非太沒責任感了?女子連骨肉都能拋卻下,豈不太狠心了?不僅世俗難容,連自己也容不下自己的心吧。”
秦顏悔的聲音輕輕渺渺,似沉入到了某種往事中,滿臉豁然懷念地道:“我和壑郎相識之時,說不巧卻也巧。那時他定親未娶過門的王妃離世了……”
說到這兒,秦顏悔猛一頓。薛淺蕪卻一滯,王妃?胸口那心跳得奇快,卻憋著問不出最關鍵的那句話來。
“我已經說得太多了,你若再問下去,我都懷疑你的意圖了……”秦顏悔摸了摸趙壑的臉,柔情略帶三分虧欠地道:“是該隨你而去的時候了……只是我答應肚子里人的事,暫還沒有做到。壑郎稍等我一會兒,好么?”
答應肚子里人的事,那不就是答應她孩子的事嗎?這話好生奇怪,從一開始,她說的關于肚子里孩子的話,薛淺蕪都沒聽懂過。
薛淺蕪只見她艱難地揣著肚兒,從鏡鑒湖東側的石穴里,找到了片薄薄的獸骨石,然后又采摘了些刺芽花,蒲葉……準備周全之后,她拿起那片形狀古怪的薄獸骨,閉上眼睛就往自己小腹劃去。
薛淺蕪登時嚇得心驚肉跳,這是要剖腹自殺,還是要剖腹產子?就算產子,不過才八個月,也斷斷活不成啊。
薛淺蕪用力握緊了她的手腕,不讓她自殘去。可是作為孕婦的她,看起來嬌柔不禁風的,力量在某種信念支撐下,竟是奇大無比,薛淺蕪阻止不了獸骨石一點點地移動,反而連自己的手都被割傷了。
難言的撕痛襲來中,秦顏悔咬死牙關,硬是劃開一道半支貢香來長的口子。此時她的渾身已經濕透,衣服裹在窈窕而飽滿的軀體上,有一種美到極致的光芒。
薛淺蕪的頭腦一片空白,鼓足勇氣往那看了一下,只見肚皮綻開之處,竟沒有多少血流出!
薛淺蕪不解其中奧妙所在,只覺遇到了超乎想象的事兒。秦顏悔伸出一只手來,從腹中掏出了嬰兒。手剛觸及傷口,一個不成形的/肉/團,探頭探腦地爬將了出來。
薛淺蕪嚇得閉上了眼。秦顏悔也沒預料到,饒是求死的勇氣和膽量再大,也在那一瞬間驚得昏了過去。
一身血粘粘的嬰兒,難辨性別,也沒人敢睜眼去辨。像無刺的刺猬一般,緩緩蠕動爬到湖邊,藕節雙臂抱著一棵水中竹,往湖水里浸了個澡。待薛淺蕪睜眼、秦顏悔醒來時,一個白白凈凈、粉粉嫩嫩的嬰兒,安詳睡在她們身旁的草地上,呼吸綿長而均勻。
這是她的孩兒嗎?打在肚子里時,她都一直未曾覺得,這是她的孩子。
想起那個夢境,這孩子仿若大人般說話,語氣似乎也沒當自己是母親。秦顏悔回了回神,用蒲葉把他包起,然后取出身上僅余的一瓶玉花瓊漿,喂他吃下。看他緊閉著眼香甜地吞咽,秦顏悔臉上不禁浮起了憐愛的笑容。
薛淺蕪看著那嬰兒,如此早產,便能存活?還帶爬的?這若長大,該是個怎樣的奇異,或者怪類?是世間的福祉,還是禍害?薛淺蕪腦海中又浮現了“穿越”這個詞兒,莫非哪個時空哪個時代,又有哪個幸運而倒霉的,逆轉天命而來,成了一個口不能言的嬰兒?他若長大,對自己該是怎樣的競爭壓力啊。
秦顏悔也怔怔地瞧著那孩子,說不出是憐惜還是隔閡,是懼怕還是意外。
薛淺蕪忍不住,摸了摸他的手,發現一片冰涼。難道在鏡鑒湖中洗了澡,凍成這樣了嗎?
再看向他的面頰時,又是一驚。那小嘴兒不再吸合了,鼻孔里也沒氣了。竟是離奇出生、洗了個澡、吃了頓飯之后,離奇又歸去了。
秦顏悔看很久,忽然說道:“看來我的夢境是真的了!”
“什么夢境?”薛淺蕪怔問道。
秦顏悔把自己昏迷后的那段,詳說了說。薛淺蕪納罕道:“莫非他是一個極有靈性的孩兒,相當于童子轉世,嫌娘胎里憋氣得慌,不愿死在里面?所以不顧一切來到了這世上?在空闊的大自然中長眠,自在呼吸?”
秦顏悔亦是不解,只是看著那肉乎乎不辨形狀的嬰兒。忽然而來忽然而去了。
薛淺蕪還以為她在難過,勸一句道:“這樣的倒霉鬼,肯定不是你的孩子!你不用為他早夭而傷心!我忖度著,他是一個穿越未遂身先死的失敗者……”
這話估計除了說話人,沒幾個能懂的。
秦顏悔不甚懂,也沒追問。只嘆了一口氣,忽然從袖子里取出了一根針,并著一些奇怪顏料,在那嬰兒勉強分辨得出來的髖部,刺繡上了米粒大的“壑”“顏”二字,并且素手輕巧三五下,勾勒出了一顆奇形怪狀、情致脫俗的仙草,絳紫色的,讓薛淺蕪不禁想起了離恨天外的絳珠仙子元身。
“刺上這個標志,是做什么用的?”薛淺蕪好奇道。
秦顏悔答:“不管在我心里,對這個孩子有無認同感,他終究是我所出的。無論如何,都要烙印下我和壑郎的標志……”
薛淺蕪有些理解了,秦顏悔仍是認了這孩子。既是如此,父子便可一起葬了。還沒把想法說出來,秦顏悔就向她請求道:“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薛淺蕪的神經有些緊張,還怕她是交代后事,因此補充上了一句:“別說是讓我幫你了斷性命的。”
秦顏悔笑了道:“這個豈用你來動手?我自己不更能減輕些苦?”
薛淺蕪問:“那是什么事兒?”
秦顏悔指一指不遠處,說道:“我的行動不便,麻煩你在那邊稍微高一些的空曠地兒,為我這個夭折短命的孩兒,挖一座墳葬了,立一塊碑,上面刻下四字‘中氏無名’……”
別的薛淺蕪隱約都還懂,這秦顏悔大約是想遂了子意,讓他睡在通風開闊之地。只是最后一句難理解了,薛淺蕪問道:“為何要刻上‘中氏無名’四字呢?”
秦顏悔道:“中氏,不過是相當于附加給他一個姓氏。無名,就是沒名字的本意了,來不及正常出生就已夭亡,亦來不及取名字了……”
薛淺蕪雖半知半解,仍是照著做了。選了那處藏著獸骨的石穴口,既通風又避雨,開闊性比較好,挖了一尺見方的墓穴,同時在薄薄的獸骨石上,刻下四字,封在土里立作為碑。
秦顏悔懷抱著嬰兒,彎腰費勁兒走到那高處,輕輕把嬰兒下葬了,然后蓋上了土。
她對薛淺蕪道:“你心里大約也有數了,其實并沒什么好隱瞞的。壑郎就是當今皇上的親哥哥,當年的‘二王爺’和‘賢王’,我是皇上昔日寵妃,因為善彈琴,故被封為‘琴妃’……也許是命中的糾扯,我和賢王在酒宴上相遇,一見鐘情,可是各自身份特殊,不被容許相愛,為了能在一起,于是私奔出了皇宮。皇上派了各路殺手,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停止對壑郎的追殺,我們疲于奔命,在逃亡的路上,常常陷入險境,卻能不離不棄。一直走到今日,也算是無憾了。壑郎一死,我就多活一刻,亦跟死了沒甚區別,所以不必勸我。”
薛淺蕪的猜測,終于得到落實。慨嘆萬分,能讓明智優秀的趙賢王動心,失去理性,也只有秦顏悔這樣的佳人吧。
薛淺蕪亦知道,勸不住的,終勸不住。或許她的命運,早在二十年前,與她的壑郎一起出逃時,就注定了。
安置好了末子,秦顏悔返身回到了鏡鑒湖畔,怔怔瞧著她壑郎的尸首。良久之后,嘆了一聲。用力拔出那柄長劍,亦刎頸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