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公社雖然只持續了兩個月, 無數本土貴族的逃離卻給扎根巴黎東街區的紡織者帶去了不少麻煩,而艾忒樂小姐演出途中的離奇消失維持了巴黎歌劇院的熱度,同時使歌劇魅影的威勢達到頂點——大多數為歌劇院工作的人們堅信:只有歌劇魅影的詭秘手段才能解釋艾忒樂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的離奇消失。她一定已成為幽靈的禁裔了!
“這里就是新的臨時據點?”裹著黑斗篷的男人聲音嘶啞, 如夜梟啼鳴。
“是的, 先生——因為公社運動過后, 原來的地方被奧斯曼男爵改造成了寬廣的大道, 所以尤娜首領下達了遷移據點的命令。”年輕的小乞兒一面恭恭敬敬回答, 一面忍不住好奇地用眼角余光偷瞟這位久不露面,卻受到紡織者前后兩任首領禮待的編外成員。但是來人的一切都被那巨大的黑斗篷隔絕了,除了略顯消瘦的輪廓, 他什么也沒看出來。
“那么,去信尤娜首領, 說我有意接收這里。”男人并沒計較小乞兒略顯冒犯的打量, 話語間卻天然透著幾分高高在上的味道。小乞兒為他所不明白的氣勢所攝, 乖乖答應一聲就拉動帷幕后許多鈴鐺中的一只把事情交代下去,自己則在一旁小心作陪。
“這些傳訊鈴用了多久?”男人面向鈴鐺, 語氣復雜地問。
“最近才開始用的,由尤娜首領在盧瓦爾的分部最先推行,聽說是源于前任首領的設想和手稿。”小乞兒自豪地回答,烏黑的眼里明明白白閃著敬佩的光芒。
埃里克沉默下來:在盧瓦爾找到的手稿?那應當是小卡蘿做為艾莉絲小姐時留下的巧思吧?
其實,從目睹艾忒樂小姐在金碧輝煌的舞臺消失的那一刻, 埃里克就記起了小卡蘿曾對他說過的一切, 無論是在那地下桃源剖心的質問還是他們先后回到歌劇院后, 他的小學徒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交心。
埃里克記得小卡蘿來自遙遠的東方古國;記得她希望穿著洛可可風格的華麗裙裝進行成人禮;記得她為自己的音樂深深著迷;也記得她曾坦言:音樂并非她全部的靈魂。
不謙虛地說, 她生命的絕大多數華彩都是由他雕琢而成。直到她離奇地消失之前, 小卡蘿的歌聲無論有多完美,依舊烙刻著歌劇魅影鮮明的印痕。而這小小的機關, 雖然簡陋,它的主人卻顯然從那時起就已經盡力掙脫導師的束縛,萌生出獨屬于自己的、全新的思維。
“先生,馬埃爾的妹妹生病了,小姑娘希望哥哥回去陪陪她——這里由我來代替好嗎?請放心,我是這里最出色的小羊倌。”小女孩兒稚嫩的聲音輕易拉回了埃里克紛亂的思緒。那是多美的聲音啊,像搖曳的水草一樣柔軟,又像水底的游魚一樣輕靈,他恍惚在哪里聽過。埃里克循聲望去,不期然撞進一泓碧綠湖光。
“艾萊塔。”還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鎮定自若地含笑看他,色澤淺淡的白金色蘑菇頭在巴黎陰暗的小巷里竟熠熠生輝。埃里克發現,那淡粉的唇也同當年艾琳第一回在化妝室等他時一模一樣。
艾萊塔,是羽翼的意思。埃里克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小姑娘的自我介紹。
“快回去吧,馬埃爾,別讓露西把嗓子哭啞了。”艾萊塔在小羊倌們中間顯然很有威信,被稱作“馬埃爾”的小羊倌——就是之前侍立一旁的那個小乞兒抬眼瞧瞧圣詠者的黑斗篷,確定沒收到反對的信號,就一溜煙兒跑遠了。
“埃里克。”馬埃爾離開過后,這個臨時據點也沒有變得更安靜一些。埃里克無視四周小羊倌兒們不時投來的自以為隱蔽的視線,懷抱某種希望般從唇齒間吐出自己的名字——除了小卡蘿,幾乎無人知曉的名字。
“孤獨而強大的統治者?很適合您的名字。”艾萊塔湖水般清透的眼眸里滿是真心實意的贊嘆,埃里克聽到她用與生俱來的優美聲線繼續說,“不過我一直以為;孤獨與世俗種種熱烈的情感從不相悖——也許您愿意發發善心,收留一個孤苦無依的小羊倌?”
艾萊塔說著“孤苦無依”,緞子般光潔的淺金色長發和生機勃勃的綠眼睛卻找不到半點兒生活困苦的痕跡。作為一位同圣詠者大人素不相識的小羊倌來說,小姑娘這話其實已顯得冒犯,但卻令埃里克某種荒誕的期望更加強烈。
“若你愿于永夜翱翔。”黑斗篷下傳出男人應允的聲音,這一次,低沉悅耳,宛如提琴奏鳴。
艾萊塔擁有同他的小卡蘿一樣完美的聲線,雖然沒什么技巧可言,卻能無師自通地駕馭他胸中一切跌宕的旋律。當他的情感在她唇齒間流淌,埃里克發現自己無法拒絕她任何請求。
當馬埃爾再次見到他們東街區曾經的小公主艾萊塔時,小姑娘已經成了巴黎歌劇院真正的公主。彼時她從圣詠者先生的黑斗篷里探出幾日不見更加容光煥發的臉龐,不費吹灰之力就重新擁有了以馬埃爾為首的流浪兒們最真切的擁戴。
從東街區開始,到整個巴黎,以圣詠者為盾,艾萊塔小姐的觸角終于伸向遠在盧瓦爾河谷的紡織者總部,然后毫不意外地同紡織者的另一位實際掌權者——背靠夏尼家的伯爵大人陷入對峙。令人意外的是,紡織者現任首領,蘇菲亞小姐居然隱隱倒向艾萊塔小姐。
“掌控紡織者有什么意思?”最初,埃里克也曾問過。
“聽說除了我們,還有兩人知道歌劇魅影的秘密。”對導師的問題,艾萊塔不太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歪著腦袋給出回答,“而且,我覺得它該是我的。”于是圣詠者就變成了艾萊塔小姐最堅實的后盾。
與此同時,艾萊塔小姐不負幽靈學徒盛名,六歲學唱,十二歲登臺,《勝利的唐璜》一唱成名。時人評論:“只有最酷烈的地獄才能蘊養出那樣絕望的旋律,但當艾萊塔小姐用天使般的圣音開口歌唱,令人窒息的地獄也將成為天堂。”
“天使之音?嗯?”巴黎歌劇院幽暗的地下,埃里克抱著雙臂,似笑非笑地發出一聲輕哼。
“天使之音屬于光明,而艾萊塔只屬于您。”女孩兒在他身后不足三步的地方停下匆匆追逐的腳步,氣息平穩,語氣活潑。艾萊塔微微仰臉,臉上是還及卸掉的妝容也掩不住的稚氣;但繁復的裙擺在她身后四散逶迤,仿佛將要盛開的花朵。
女孩兒漂亮的綠眼睛依舊真誠透亮,一點兒也沒有掌控了紡織者半壁江山的老成模樣。
“艾萊塔,過了今晚,你就十二歲了,對嗎?”埃里克失神地注視著小姑娘越來越神似艾琳的綠眼睛,冷不丁一問。
“如果以您帶我回來的日子作為生日。”艾萊塔轉身面對著埃里克毫無遮攔的容顏,一面背著手倒退著行走,一面狡黠地回答,“別告訴我無所不能的歌劇魅影忘了替他心愛的小學徒準備禮物。”——艾萊塔跟艾琳一樣將他不堪示人的丑陋面容視作平常,卻比艾琳多了太多恣意,這是被幽靈寵愛的孩子獨有的特權。
埃里克喜歡女孩兒的恣意,他無條件地寵愛艾萊塔,就仿佛艾琳也能得到補償一般。
他忽然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艾琳是十一歲時從他身邊逃走,不斷地錯過,就從那里開始。那么艾萊塔,他一開始就給予了全部包容、全部寵愛的艾萊塔,不會再離開了吧?
“艾萊塔,從今天起,跟我一起學習一門古老的語言。”埃里克的聲音有幾分釋然的笑意。
“不會吧?又是這種可怕的禮物!”女孩兒再次轉身,等埃里克走上來就習慣性地用自己白嫩的小手攥住男人枯瘦的手掌,愈發得意于自己當年冒失的自薦,“不過,沒問題,導師。”
艾萊塔被要求跟導師一起學習的,是一種來自遙遠東方的語言,擁有方方正正的字形和抑揚頓挫的發音。聽說,是導師一位故人家鄉的語言。好幾萬個各不相同的單字和復雜多變的語義絕對是艾萊塔跟隨導師學習這兩年來接觸的難度最高的語言門類,沒有之一。
這是人能學會的語言?語言天賦不過中上的艾萊塔在學習的第一天大聲哀嘆。
“哎呀,這個是念‘荸薺’,不是‘薺苨’,雖然都是植物,但不是親戚啊!導師你又弄錯了!”可不到兩年,地宮里就全是她趾高氣昂的聲音了——女孩兒對這種優雅的語言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稟賦,眨眼就超出埃里克一大截。
“那么艾萊塔再教我念一遍吧。”埃里克一點兒也不介意,只是好脾氣地笑,眼里藏了某種過于熾烈的期盼,卻被主人小心收斂。
“那你聽好了:荸—薺—”艾萊塔字正腔圓地出聲,每個音都拖長了聲音,以使自己隱隱發燙的臉頰快點冷卻,同時暗暗埋怨導師的聲音怎么越來越勾人。
埃里克不相信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能擁有小卡蘿一樣完美的聲線,不相信還有人能擁有那樣動人的綠眼睛和關于機械的巧思。關于后者,埃里克是從艾萊塔熟悉地宮時令人驚訝的速度得出結論。最重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撞上來的一個小女孩兒就正好對艾琳家鄉的語言擁有無與倫比的天賦——這天賦甚至遠遠超過他自己。
所以,當發現夏尼子爵夫婦意料之外的到訪時,他并沒有過于激烈的情緒。埃里克翻出許久沒用過的森白假面,步履沉穩地向當自己年時常盤桓的祈禱室走去,并為身后艾萊塔毫不收斂的大笑感到一陣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