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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此時,紫薇堂的偏門外起了風,舒棠一臉茫然地被雲沉雅牽著,走得跌跌撞撞,懵懵懂懂。

正午秋光潑灑,婆娑樹影間搖落點點金。堂子裡的人從正門魚貫而出,漸漸散了,長街又安靜下來。雲沉雅揚開摺扇在眉骨搭棚,瞧了瞧秋陽,將舒棠往樹蔭下拉了些,“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來。”

舒家小棠先前沒反應過來,這會兒想到雲沉雅說要娶她,心底如一團亂麻。

她神色慌張地擰緊眉頭,半晌才“哦”了一聲。

雲沉雅一笑,將將轉身要走,卻聽舒棠又喚了一聲“雲官人”。她身子發僵地立在原地,愣了愣,將他方纔的話重複了一次:“我在這兒等你,你去去就來。”

雲沉雅微微詫然。

司空幸候在街頭不遠處,見雲尾巴狼走來,立刻肅起一張臉,拱手道:“大公子。”

雲沉雅道:“瞧清楚了?”

司空再一拱手:“大公子料事如神,竟預先知曉了六王爺會來。”

“倒也並非如此。”雲沉雅隨意往街旁樹幹上一倚,搖起扇子,“如今方亦飛在南俊的勢力盤根錯節,在朝中必有黨派。往高了猜,最大不過六王爺。”

司空幸神色微惱:“只是……六王爺借今日的契機,將大公子的地位宣揚開來,即便南俊百姓猜不到公子的真實身份,但如此一來,少了商人這個馬虎眼,我們日後行事,必會受阻。”

雲沉雅在南俊的身份,本是一個來自神州大瑛的商人。有了“商人”做幌子,他平日行事結交,都十分容易。可現如今,方亦飛杜涼等人利用這個機會,將雲沉雅非一般的地位宣揚於衆,從此以後,他人再與雲沉雅結交,少不得會提防小心起來。

司空幸言及此,憶起方纔在紫薇堂中的種種,又不由略感憤然:“胡通蘭儀幾人,真真太過造次!“

雲沉雅晃晃扇子,笑兮兮地道:“他們幾人,不過是跳梁小卒罷了。有趣的是阮鳳,唱紅臉唱得忒入戲,連我都瞧出了幾分真情。”

司空幸訝然:“大公子的意思是……”

雲尾巴狼道:“去將唐玉找回來,就說方亦飛的下落有眉目了。”

司空幸略微一怔,便明白了這其中因由。且因唐玉今早說要去秋將軍府上一趟,想起秋府離雲府甚遠,司空幸便道:“那不如大公子先且回府,屬下這就去尋唐公子。”

此話出,雲沉雅卻是一愣。半晌,他倚著樹,將手中摺扇虛虛晃了晃,沒說話。

司空幸納悶,問:“大公子可還有事交代?”

雲沉雅默了一默,不自然地道:“你……尋了唐玉便回府吧,不必等我。”說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不遠處一棵梧桐樹下。

入秋後,南國風光依舊蒼翠。碧綠指頭下,黃衫姑娘一步未挪地筆直站著,見他看向自己,她的神色又慌張起來。

雲尾巴狼回過頭來,喉結動了動:“我……”

“屬下明白!”這番情景被司空幸瞧入眼裡,豈有不知趣的道理?幾乎是頭一回猜準雲尾巴狼的心思,司空幸再說話時,已氣沉丹田中氣十足,“今日小棠姑娘受歹人欺負,幸而得大公子出手相助。屬下以爲,如今小棠姑娘尚未能緩過來,若大公子能再安慰她一番,她必定會好受許多。”

雲沉雅怔忪,半晌他緩緩地直起身,愣著神地道:“哪裡來的這許多歪理……”

然而此時,司空幸萬年不變的木頭臉上,竟浮起幾絲喜色。他再一拱手,道了句:“請大公子放心陪小棠姑娘,屬下告退!”言罷,他也不多留,轉身便走。

有種感覺叫近鄉情怯。雲尾巴狼起先不覺得,可當秋風過境,長街空餘他與舒棠二人時,打頭一遭,雲尾巴狼的心跳快了幾拍。

他沉了一口氣,這才走過去,輕聲喚道:“小棠。”

不是調侃一句小棠妹,他叫她小棠。

舒棠渾身上下又是一僵,埋著頭,不敢看他:“哎、哎……我在。”

雲沉雅靜了一會兒,又問:“一個人在這兒?舒伯和多喜姑娘呢?”

舒棠的眼神四處亂飄,就是不敢看雲尾巴狼,“他、他們將將也出來了。我說我要、要在這兒等你,他們就先走了……”

說話間,一縷髮絲從舒棠的鬢角滑落。她伸手拂了幾次,卻總也拂不上去。鬢邊肌膚如雪,垂眸裡似有星輝。雲沉雅一時看得愣怔,不禁伸出手,幫她把那縷發拂去耳後。

“小棠。”雲沉雅又喚了聲,“我……”

“雲、雲官人,你不用說,我都明白。”舒棠手指緊緊扣著,指節發白,胸膛起伏是因緊張所致。

“你……明白?”雲沉雅一頓。

“嗯。”舒棠點了點頭,深深吸口了氣,這才鼓足勇氣看向雲尾巴狼,“我曉得雲官人將將說………說要娶我,是爲了幫我解圍。你方纔與司空公子說話那會兒,我一人在這兒尋思了尋思,就尋思明白這個理兒了。”

她從前只知他好看如神仙哥哥,可是今日,當他再次站在她眼前,她卻發現他的每一分輪廓,每一抹動容的神色,皆皆驚爲天人。

修竹般的眉,溫潤的脣角,眼底一泓碧波。

舒棠看著看著,心裡便覺得異樣,彷彿提不起氣來。

“雲官人,我……”她突然覺得惶恐,垂眸道:“我原先不知道我娘是鴛鴦,你別……你別瞧不起我。我想他們一定是誤會我娘了,她肯定是個頂善良頂好的人。”

“嗯,我知道。”雲沉雅輕聲說。

舒棠詫然地擡起頭來。

雲沉雅清淡地笑:“看你就知道了。你的孃親一定是個至真至純的人。”

舒棠愣了。明明是句好話,可她聽了,卻半點也開心不起來。

“雲官人,你真好。”須臾,她道。神色卻越來越黯然。

雲沉雅笑著問:“小傻妞,在想什麼?”

舒棠緊抿著脣,像是不願意說。可憋久了又不好受。她默了一默,終是擡頭定定地看著雲沉雅,認真地說:“雲官人,我頭一回……頭一回有點不甘心自己出生這麼貧寒。”

“我要是、要是能出生在一戶好一點兒的人家,能……能嫁給雲官人這樣好的相公就好了。”說著,她又扁著嘴垂下頭,“雲官人,這話你可千萬別跟我爹提,他聽到了鐵定傷心。我沒半點怨他的意思,我就是覺著……”

舒棠擡頭,又看了雲沉雅一眼,老老實實地道:“我就是覺著有點難過。”

雲沉雅一時也恍然。半晌後,他的神情也黯淡下來,笑得有點荒涼:“我能明白。”他說。

他能明白。因彷彿這也是頭一回,他有點懊悔自己出生在神州大瑛的帝王家,且還是唯一的嫡子,自出生後,便有江山萬鈞壓在肩上。

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天賦異稟,實乃百世難得一見的奇才。奇怪他以前應付任何事尚能遊刃有餘,如今的遭逢,卻唯有無奈。

他挑了挑扇子,作出輕鬆樣,說:“小棠,隨我走走。”

舒棠“嗯”了一聲,重重點了兩下頭,一副老實樣。

城闕染秋,樓閣流霞,橋頭一彎曲水。

舒棠隨雲沉雅一前一後地走著,兩人都沒再說話。走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茫然間憶起一些事。雲沉雅腳步一頓,忽地指著前方一方六角亭道:“這裡,我從前與我弟弟來過。”

舒棠愣道:“雲官人有弟弟?”

雲沉雅點頭:“嗯,有一個,只小我半歲。”說著,他的眼神悠遠,像是想起什麼往事,不由笑道:“我從小便沒人與我親近,唯有這個弟弟,與我關係不錯。雖也吵吵鬧鬧,但兩年相處下來,也算相交至深。”

雲沉雅說著,又垂下眼瞼,兀自低低笑了兩聲:“他性子孤傲,又有些急躁,怕是不討人喜歡。如今也不知過得怎樣?”

舒棠聽了這話,本疑惑爲何他性子這般好,卻無人與他親近,可轉念一想,她又將這困惑憋在心裡,提了點讓他開心的事:“我覺著他一定過得很好。”

“你知道?”雲沉雅轉過頭,挑眉笑道。

舒家小棠點點頭:“既然是雲官人的弟弟,一定很有本事。”

“他啊……”雲沉雅意味深長地拖長尾音,“他……成親了,我卻奇怪,也不知哪家的姑娘,竟也願意陪著他。”

舒棠聞此言,卻不知如何作答。正躊躇間,卻見雲沉雅驀地回過身來,認真地看著她:“小棠,我們……試試吧……”

舒棠頓時僵住。

雲沉雅又道:“我……我不敢保證……可是……”

可是生平第一次,忽然很想按照自己的心意,不顧後果地做一個決定。哪怕就這麼一回也好。

若然此刻,能在大瑛朝的朝廷裡隨便拉一個人來圍觀,這個人定會笑掉大牙。曾幾何時,那個活得恣意,城府極深,且還陰險狠毒的大皇子也會有如此侷促,不知所措的時候。

雲沉雅說:“你看啊,我既說了要娶你,還有那麼多人瞧著,若最後不作數,豈不是……豈不是顯得我很沒信用?”

也是生平第一次,堂堂一隻大尾巴狼,忽悠人忽悠得如此拙劣。

但,還好他面前站著的是舒棠。這年的小棠妹老實至純,對雲沉雅百般信任。

而這一年,這一天,這一場黃昏,恍若明月團圓,錦花爭妍。

舒棠埋下頭,紅了一張臉。她說:“我、我也覺得這樣好。我……也想陪著雲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