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尾巴狼有些呆愣,他垂眸看了看左肩的傷,又望向舒棠。
舒家小棠拿著傷藥罐子,手足無措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耳根子發紅,好似映在窗欞的緋色霞光。云沉雅的腦子有點渾,半晌,他才低低“嗯”了一聲,身后去解腰帶。
前襟敞開,露出寬厚的肩膀,胸膛處無暇的肌膚。舒棠見了,頓時心跳如雷。她通紅著一張臉,一手扶著云沉雅的右肩,一手將藥粉灑在傷處。
云尾巴狼的傷約有一寸長,半寸深,雖沒傷著要害,但也需好好包扎才不至于感染。舒棠撒完藥粉,又尋了把剪子,左試右試都不著力,便對支支吾吾地對云沉雅道:“云官人,我得將黏在傷口的衣裳剪開,你……”她四下一望,目光落在屋子的西角,“你能不能去床榻上,靠墻坐著?”
云尾巴狼聞言,又是一愣。過得片刻,他再“嗯”一聲,老老實實地坐去榻上。
舒棠半跪半坐地俯身于云沉雅跟前。打理傷口時,她的發絲垂下,如絲緞般,輕撫過她的胸膛。云沉雅一驚,剎那片刻,像是有火苗在他身子深處躥動,他渾身一顫,呼吸渾濁又粗重。
舒棠見狀,忙道:“云官人,是不是很疼?”
云沉雅搖了搖頭,抬眼看向她,目光又不自覺落在她衣襟口潔白的肌膚。失神片刻,他沙啞著聲音道:“沒事,不疼。”
舒棠仍有擔憂,說:“我再上點藥,包扎一下就好了,云官人,你忍著點。”
語罷,她又拿著藥罐俯身過去。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他脖頸,云沉雅只覺胸口萬分燥熱。目光從舒棠柔軟的耳根,如雪的鬢邊,一直移向她的手腕,她的腰身……忽然間,云沉雅伸手將舒棠往后一推,粗喘了口氣,道:“你……你別動,我自己來……”
舒棠一愣:“云官人?”
可云沉雅已然奪了藥罐,迅速將藥粉灑在傷處。他咬緊繃帶一端,單用右手將繃帶的另一頭繞過左肩。包扎始末,都再沒讓舒棠靠近。
處理好傷口,舒棠見云沉雅額頭有汗,連忙倒了盞茶給他。喝過茶,云尾巴狼清醒許多,想起方才的事,不由有些尷尬。然而舒家小棠卻不介意,她看了看云沉雅的傷,咧嘴一笑,隨他走在床榻便,覷了他兩眼,小心翼翼地說:“云官人,我與你說件事兒。”
云沉雅怔了怔,微微一笑:“你說。”
“是……穆公子讓我回來給云官人上藥的。”
“嗯?”
“穆公子沒走遠,我方才追出去,在街角找到他。他與我說傷藥在箱子的第二格,還讓我回來給云官人上藥。”舒棠道,她看著云沉雅,又說,“所以,云官人,你別生穆公子的氣。我雖弄不明白你們說的是什么,可穆公子的媳婦兒去世了,他心里頭鐵定很難過,云官人你……不要逼他。”
云沉雅一愣。片刻,他垂眸道:“不想逼,可我不得不逼。”
舒棠道:“我弄不明白。”
云沉雅往墻上一靠,吐了口氣:“楓兒天資極好,日后,他還有許多責任去承當,他肩上的擔子也會很重。若我此刻不逼他,往后又當如何?”
“肩上的擔子?云官人的家業,很大嗎?”
云沉雅眸色一黯:“是。很大的家業,大到有時候,即使情難自禁,心中煎熬,也只能……”他停住,頓了一下,又兀自一笑,“楓兒其實個性單純,對人也真誠,若能生在尋常人家,定會過得美滿。我小時候,個性不太好,人人都怕我,也就他能跟我走得近些。”
舒棠聞言,心中有點澀然:“我記得,云官人說,除了你弟弟,從小到大,幾乎沒人和你親近?”
云沉雅詫然,側目看向舒棠,點了下頭。
舒家小棠垂下頭,她挪近了些,遲疑地握牢云沉雅的衣袖,“那、那我日后,陪著云官人成么?”說著,她的眼眶就紅了起來,扁了扁嘴,又道,“上次,就是差不多三年前,我也跟你說過這話,因云官人你說……你說要娶我的做媳婦兒的。”
“小棠……”
“后來你走了,我也怨過一陣兒,想著你要真回來,我就再不搭理你了。可我沒出息,如今你真回來了,我還是想,還是想陪著你。夏天摘桃子給你吃,到了冬天,就幫你曬被子。”
舒棠的聲音低低的,又自個兒搖了搖頭:“不過,你上次問我知不知道什么叫喜歡。我還是弄不明白,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如果能陪著云官人,我就不嫁人了。”
舒棠說完這話,見云沉雅看著她,半晌不語,不由腦子一亂。可她這會兒雖緊張,神色里卻沒有絲毫膽怯,只瞪著眼,回望著云尾巴狼。
云沉雅一笑,輕聲問:“你真不怨我了?”
“不怨了。”舒棠搖搖頭。過了片刻,她又撅著嘴,嘟囔著說:“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想要生你的氣。可是后來你,居然拿那個,還問我說……”
云沉雅知道她指的是月事帶的事,臉上也微微一紅,卻又輕聲解釋說:“我……這些事,我不太懂……”
“……因為我,從沒喜歡過別的姑娘,所以……”
舒棠聞言,不由愣怔:“云官人?”
云沉雅安靜地看著她,點了下頭:“小棠,我一直,很喜歡你。”
七月流火,天上有層云。一夜風雨后,永京城西郊的水宅外,一株海棠開得更加嬌艷。
這日一大早,小丫鬟阿玥還沒睡醒,便聽到宅外有人叩門。她睡眼惺忪將門打開,見了門外人,臉上卻倏地一紅。
“少爺?少爺來了。”阿玥垂下頭,目光卻忍不住往阮鳳的臉上瞟。
阮鳳道:“我來瞧娘親。”
阿玥一邊帶阮鳳去宅后水榭,一邊道:“我起得晚,夫人應該早起了。少爺來得巧,昨個兒夫人還說有事要交代少爺,讓我今兒去尋您。”
“娘親有事找我?”阮鳳一愣,看向阿玥。
明眸若星,阿玥的臉更紅了些,她偏過頭,應道:“嗯,夫人說,說是七夕要到了,她……”
“我知道了。”阮鳳沉吟一陣,答道。
言語間,兩人已來到后宅。池塘水榭,琴音裊裊。
水瑟覺察到阮鳳到來,停了弦,對著亭外人淡淡一笑:“昨日還在念你,今日你就來了。”
亭中有竹席,席前一張長幾,幾上放著七弦琴。撫琴之人雖早過了如花的年華,只是她眉目清秀,風韻猶存,乍一看上去,令人見之忘俗。
阮鳳在竹席上屈膝而坐,道:“我惦記著七夕將至,娘親有事吩咐,所以提前兩天過來問問。”
水瑟一笑,她眸光一動,看向候在亭外的阿玥,又柔聲道:“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阿玥的目光在阮鳳身上流連一瞬,隨即彎膝道:“是,謝謝夫人。”
見阿玥走遠,阮鳳不由笑道:“娘親近來越發隨和,本來下人就少,唯一一個伺候在跟前的丫鬟,起得竟比娘親還晚些。”
水瑟道:“小丫頭嗜睡,便讓她多睡些。”又想起方才阿玥看著阮鳳的神色,不由問,“你覺得……她怎樣?”
阮鳳一怔:“娘親?”
水瑟看了阮鳳一眼,嘆氣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不娶正妻,也好歹納個妾室。”
阮鳳垂眸,沉默不語。
水瑟伸手撫上七弦琴,琴弦在指尖一晃,發出泠泠之聲。“阿玥這丫頭,我從未將她當做丫鬟,而是半個女兒。她是鴛鴦之女。當年水婳姐去世,是鴛鴦一力將重責擔了。我欠她一個人情,理應要照應她女兒的后半輩子。”
阮鳳沉了口氣:“娘親也莫為當年之事太過懊惱,畢竟逝者已矣,無論是水婳姨,還是鴛鴦姑姑,都是仙去之人了。”頓了頓,又道,“倒是前陣子,娘親說想見阿棠……”
“阿棠?”水瑟一怔,抬頭看向阮鳳,“她還好嗎?”
“她很好,只是……”
“什么?”
阮鳳默了一瞬,他將杜涼交代自己的話又在心里頭過了一遭,這才道:“只是娘親,阿棠的身份,可能瞞不下去了。”
水瑟聞言,倏然起身:“怎么會?!”
阮鳳偏頭看向亭外池塘,粼粼波光。“她與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軒走得太近。英景軒素來陰狠,詭計多端。他此次來南俊,恐怕會利用阿棠北地公主的身份,毀掉聯兵符。”
水瑟驚詫地蹙眉,她深深吸了口氣,也望向亭外池塘。
晨風吹皺水面,水瑟心中漸涼。須臾,水瑟道:“沒法子護著她么?畢竟……水婳姐臨終時,希望她能在南國市井間長大,這一輩子能平安,平凡。”
“有。”阮鳳道,“只是平安和平凡這連個愿望,我與爹,只有能力保她平安。”
“瑛朝勢大,非是我南俊能敵,倘若英景軒欲利用阿棠的身份毀掉聯兵符。我們只有先下手為強,將阿棠交還北方數國,與北地聯手,這樣才可保她一命。”
水瑟臉色一白:“所以,你此番來,是央我去見舒棠一面,告訴她事情真相?”
阮鳳道:“倒不急于一時。不過不瞞娘親,告訴阿棠真相,確實是唯一保她的方法。”
一抹神傷從水瑟的眼中閃過。片刻后,她又坐回七弦琴前,撫得一曲,曲聲輕快,激昂,自始至終沒有點滴憂傷。待最后一個琴音落,水瑟苦笑道:“這曲子,原是水婳姐交我的。”她的目光落在七弦琴上,“就連這琴,也是她臨終前,留給我的。可我……”
阮鳳道:“娘親,你已經盡力了。”
水瑟伸袖在琴上一拂,抱琴而起,將琴遞給阮鳳:“七夕是水婳姐的生辰,也是她的祭日,過兩日,你幫我把這琴還給阿棠吧。”
水宅外,有一輛馬車停在街口不遠處。阮鳳從水宅出來,沉了口氣,上了馬車。
車夫一揚鞭,車輪便轆轆轉起來。
馬車內焚著檀香,杜涼閉目養神半晌,悠悠開口:“她還是不愿見我?”
阮鳳沒有答話。
杜涼復又睜開眼,目光落在七弦琴上,訝然道:“這是……”
“我照著父王的意思,與娘親說了。”
“嗯?”
“只有讓娘親誤以為英景軒已知道阿棠的身份,想要加害于她。只有這樣,娘親才會同意告訴阿棠實情,而我們,也可借機將舒棠的身份公開,修復聯兵符,讓南俊有足夠實力安然立于神州之南。”
杜涼默然,少時,他道:“所以,她不要這把琴了?”
“嗯,娘親讓我在兩日后,將這把琴還給阿棠。”
杜涼往車壁一靠,閉上眼:“也好,七夕是水婳的生辰和祭日,到時,你派人將這琴還了,但不要將事情說破,先看看舒棠和舒三易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