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花巷子還是老樣子。梧桐樹老了些,秋海棠綻放如霞。
云沉雅跟著舒棠回家。
舒家客棧門前寂寂,門內卻有一陣騷動。云尾巴狼一愣,下意識躲了躲,爾后,他便頓在了原地,安靜地看著萵白二狗撲來。
何必要躲開呢?反正這一回,他是真地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萵筍白菜頭一回順利撲到狼主子,得瑟得直叫喚。
云沉雅笑著伸出手,要去摸摸它們的頭,可手卻在半空停住了。
萵筍白菜的后頭,跟了一個矮小的身影。他蹣跚著步伐走過來,黑眼珠似深潭,正愣神地看著云沉雅。
云尾巴狼張了好幾次口,最終才不確定地,沙啞著嗓子喚了聲:“……阿瑟?”
小阿瑟盯著尾巴狼看。過了會兒,他忽地偏過頭,跑到舒棠腿下,張開手脆脆地說:“娘親,抱?!?
舒棠蹲下身,將小阿瑟牽到尾巴狼跟前。
她垂頭抿著唇,嘴角的笑意有點憨厚,有點赧然。然后她說:“阿瑟,這是……你爹?!?
云沉雅從未這么緊張過,連呼吸都放輕。生怕哪一口氣吸得急了,吐得慢了,就會嚇到他的小狼崽子,就會惹小狼崽子嫌棄。
可是呢,云無瑟到底是尾巴狼的兒子。他偏頭盯了尾巴狼許久,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尾巴狼的眼稍,碰了碰他的嘴角。
舒家小棠在云無瑟耳邊輕聲道:“阿瑟,叫爹。”
但云無瑟只睜大眼,怔怔地看著尾巴狼。
過得一會兒,他將手攤平,像是索取認親信物一般,伸到云沉雅面前。
云尾巴狼心跳得極快,還有點發懵。他沒跟小娃娃打過交道,頭一回上陣,彼方便是自個兒家聰慧過人的狼崽。
尾巴狼四下望去,目光最終定在腰間的錦囊。
這個錦囊,他帶了好幾年了。誰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只因大瑛朝的承軒帝寶貝得緊,不少人便將它當做無價之寶。
尾巴狼取下錦囊時,還有點不舍。他將錦囊放在狼崽子的腰間比了比,覺得有些大,便翻出里頭裝著的荷包。
舒家小棠一瞧見荷包,便呆住了。這是六年前,她親手縫制的。
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久到她都快忘記了。
那時候,他們相識不久。尾巴狼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表面誆小棠妹給自己求平安符,實際卻在琢磨給舒家客棧安放炸藥。
但是小棠妹一直老實,非但頂著大太陽為云沉雅將平安符求來,還親手縫制了個荷包,一齊送給她的云官人。
荷包做工粗糙,平安符也不一定靈驗。彼時他未動情,她也更未動心。可莫名奇妙的,這個平安符就被云沉雅放在了錦囊里,帶在了身邊。
一如多少年來,他在心中深藏之深,久日未能言說的情,不見天日。
小阿瑟好奇地接過荷包,左右翻了翻,很是喜歡。須臾,他又學著尾巴狼的模樣,將荷包往腰間掛。可他人小手笨,總是系不上。
狼崽子抬頭,無助地看向尾巴狼,指了指荷包,脆生生喚了一聲:“爹——”
很后來,很后來,尾巴狼常常對舒家小棠說:“當年小狼崽第一次叫我的時候,我看見他嘴角歪了一下,笑得壞透了。我當時就想,這崽子日后一定是個壞蛋。太會裝了——”
可說完這話,尾巴狼又會沉浸在回憶中,先一思索,再一笑,喜滋滋又添一句:“不過這也挺好,臉皮厚,不吃虧,還能欺負人。”
不過彼一年,云無瑟確然長到可以欺負人地年紀了。
偏生他裝模作樣很討喜,街坊鄰居都喜歡他。
而云尾巴狼呢?
云尾巴狼時而在酒肆,時而在客棧,時而與舒棠一起釀釀酒,閑散的時候,便坐在院內的小竹凳上曬太陽,不時給小尾巴狼傳授一些為禍之道。
京華城又添一道風景——
有一對父子,大的小的都像神仙。他們經常一起走在大街上,悠哉樂哉,散漫又閑適。
后來呢,這對父子漸漸有了變化。大的依舊挺拔,小的逐步高大。兩人一人挑著一柄折扇,四處張望,指指點點,端的是俗世風流。
當然,時而還有一個姑娘作陪。姑娘模樣好,眉心一點朱砂,眼角一顆淚痣,笑起來,像只老實憨厚的兔子。
誰說狼是兔子的天敵?
南俊國,市井間,有這么一個傳說。
說是舒家有只兔子,嫁給云家一只大尾巴狼。他們一起經歷了分分合合,后來生了一只小尾巴狼,又生了幾只小尾巴狼。往后數十年,狼給兔子找吃的,將兔子照顧得平安又幸福。
而他們一起,平安又幸福地渡過了許許多多年。
這么多年里,若要單挑一日出來說,那便回到南俊長陽帝繼位的那個春天吧。
長陽帝元年的暮春,小尾巴狼三歲有余,能跑能跳。景楓與沈小眉抱著剛得的二閨女兒,跑來南俊國跟哥哥嫂嫂炫耀。
于是四人在樓臺上沽酒。
樓臺下,是如煙籠寒紗的湖水。
淡酒過三巡,說起當年事。景楓提及小時許愿的木牌,打趣說那時許愿成了真,英景軒娶了個好媳婦兒,英景楓娶了個壞媳婦兒。
云尾巴狼卻厚臉皮地從懷里摸出一塊,背面寫著“愿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看著這木牌,想起當年烽火殺伐,那時生死離合,四人都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還是沈小眉先打破沉默。
“南俊也有許愿牌子,規矩跟永京不大一樣,夫妻倆可以共寫一個,若是有兒女,又需另寫一個。上回我與景楓來,去試了一試,也是許好愿往樹上掛?!?
于是云沉雅就想,既然木牌子許愿這般有用,不如帶著小棠妹和狼崽子也去一趟。
一家三口去許愿的路上,舒家小棠問云沉雅說,景楓跟沈眉到底能許什么愿?
云尾巴狼笑起來,一臉無所謂,說八成是什么萬水千山,歲月久長云云。
三人許愿前,尾巴狼給小狼崽買了一把折扇。大狼搖著扇,小狼機靈地也跟著搖扇。
大狼就又笑了,說小子頗得你爹真傳啊。
兩個許愿木牌子。尾巴狼幫小狼崽寫一個。舒棠為自個兒和云沉雅寫一個。
寫完了,往樹梢一掛,又是一場功德圓滿。
卻說當日黃昏暮色起,天邊一道霞光流緋,如靜默開放的海棠。
近一些,是三個人并排遠去的身影。
云尾巴狼走左邊,舒家兔子走右邊,中間還有小狼崽,他跟他爹一般,搖著扇,勾著笑,閑散有余,清歡有余。
而他們身后,兩個木牌子淬了夕陽最后一縷金暉。隨風搖動,于枝頭輕晃。
奇怪的是木牌子上,一個字跡蒼勁瀟灑,一個字跡方方正正,寫著的,卻是同樣四個字。
公子無色。
這是云沉雅一生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