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臨江街頭柳絮飄灑,鋪地如雪。
這一日,天已大亮,東門茶鋪的門卻已然掩著。白貴隱覺不對勁,一大早便派人去查探。直至午過時分,派去的人才回來。白貴得了消息,連忙回云府尋云沉雅。
是時天青云淡,一場微雨初歇,石階廊檐水意泠泠。白貴找遍前后院,卻沒見著尾巴狼的人影,正納悶間,忽聽花圃后的荒園傳來錚然劍鳴。白貴狐疑,循聲而去。到得小池塘盡頭,只見一清影如鳥,浮空而起,手中劍光如水,凌空挽花。
白貴愣了須臾,才識得那人竟是云沉雅。入了荒原里瞧,則見園里纏斗在一處的有三人,另外兩個是司空幸與司徒雪。云沉雅持劍,司徒雪舞扇,司空幸手握雙刃。
余光瞥見白貴,云沉雅等三人同時收了手。大尾巴狼的臉上方才還是一副凌厲之色,這會兒卻眉開眼笑起來,接過司徒雪還來的扇子搖了搖,與白貴道:“老先生來得正好,一齊來比試比試。”
白貴不解,湊近兩步問:“大公子這是……”
云沉雅道:“閑著沒事,與司空司徒換了兵器比試。”
白貴恍然大悟:“難怪老奴剛才覺得別扭,大公子往常是不用劍的。”
司空幸接過云沉雅扔回的長劍,點頭道:“大公子不用則已,但用起劍來,任憑我與司徒聯手,也猶不可敵。”
云沉雅一笑,轉頭又問白貴:“有事?”
白貴先前被三人卓絕的武藝所吸引,聽了這話,方才想起正事。他將得到的消息在心頭理了一遍,道:“大公子,東門茶鋪倒了。”
東門茶鋪的倒閉,并非突然之事。這半月來,西臨作坊從暗中破壞,發展到明搶明奪。起先,他們只是在東門茶鋪茶葉入手前將其買斷,如今卻連東門的客源也切斷了。
東門茶鋪勢大,本可以靠著分鋪再維系一段時日,只可惜因它前陣子與棠酒軒對抗,分鋪里八中有三都已虧空,如今再被西臨作坊釜底抽薪,便是回天乏力了。
白貴稟告完,又道:“老奴卻奇怪,按說官商一家。憑東門茶鋪的實力,應當識得不少有權有勢的朝廷官員。何以這次倒閉,如大廈頃折,不見任何人出手相助?”
司徒雪道:“這點不必有疑,大公子提過,西臨作坊雖小,但它背后卻是由一位大人物撐著。”
司空幸轉頭看了眼司徒雪,細細一想,說:“白老先生的意思,應當是在質疑這大人物的身份。不足一月時日,一馬平川般摧毀東門茶鋪的基業,在南俊上下有這等勢力的人,屈指可數。”
白貴聽了這話,靈光一閃,忙道:“會不會六王爺,抑或小王爺?”
“不會。”此刻,云沉雅也微蹙著眉。他沉吟一番,解釋道:“六王爺早年功勛過高,如今不問朝政,借怕的就是功高震主,惹怒南俊王。吞并東門茶鋪的事太過惹眼,他決不會做。阮鳳是他之子,自也不會有此等動作。”
“那這個人是……”
云沉雅擰著的眉忽一舒展,又問:“東門茶鋪倒閉前,可曾遭過什么稀奇的事?”
白貴聞言,猛拍一把腦門:“大公子不提醒,老奴險些忘了。東門茶鋪之所以在一夕間倒閉,乃是源于一場劫茶之禍。”
“劫茶之禍?”
“是。這月二十三日,原本應有一大批上好的茶葉從大瑛運來。運送這批茶葉是老早定下的事,東門茶鋪也靠著這救急。誰想茶葉運到半路,卻被一幫匪賊給劫了。”
“說來奇怪,尋常山匪亂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那日的匪賊,只劫了茶葉,卻并不傷人。事成之后,竟還贈了那些保茶不利的護鏢人一些銀兩,說是因牽連他們,心里有愧什么的……”
云沉雅一怔,訝異地挑眉:“有這等事?”
他復又沉吟。驀地,心中一個念頭起,云沉雅愣了愣,嘴角一動,溢出兩個字:“是他?”
這時,院外有一小廝匆匆尋來,遞給云沉雅一張帖子,躬身道:“少爺,方才鋪子里來了一人,自稱是西臨作坊的,說是要邀少爺在五日后,于望歸樓一聚。”
云尾巴狼翻開帖子來,一張紅帖上,手書的字跡工工整整,看不出是何人之筆。然而尾巴狼瞧了兩眼,忽地莫測一笑,心底一派明了。
四月二十七,又是送酒之日。這天,舒家小棠大早便起了身,忙活一陣后,趕著騾子車來到棠酒軒已是午過了。
棠酒軒的小廝與舒棠早已熟識,搬了酒壇子,就邀舒棠里面坐。舒家小棠不推脫,應答一聲,又回了騾子旁,將車簾掀起。騾子車動了動,旋即便有兩只獒犬從車上跳下。
獒犬體狀,渾身毛發白似雪。偏生萵筍白菜生得憨然可愛,立在道旁,引得路人紛紛駐足。然今日萵白兩狗卻也老實,跟著舒棠進了酒鋪子,不撲不吠不蹦跶,只好奇地四處張望。
小廝給舒棠沏好茶,便繞過后院小弄,去云府通報去了。這時,卻是棠酒軒鋪子前進來一人,見了舒棠,不由一愣。
這幾日,司空幸將南北買賣的事查出了頭緒,云沉雅與他分工,親自去探了幾處作坊,忙得腳不沾地。他這廂才從外面回來,額角尚掛著汗珠。
舒棠見得云沉雅,連忙起身喚了聲:“云公子。”
云沉雅點了點頭,忽又憶起那日瞧見的桃花灼色,不禁有些恍然。但是疏忽間,舒棠腿邊似有動靜。云沉雅回過神,循聲望去,嘴角頓時一抽。
萵筍白菜見狼主子瞧見了自個兒,立刻坐端,一邊搖尾一邊露出諂媚之色。
舒棠忙解釋道:“云公子,我今日送酒,萵筍白菜非要一起跟來瞧瞧。我賴不過它們,只好將一塊兒帶來了。”說著,她又回頭遲疑地看了萵白二狗一眼,接著道:“它們答應了我會老老實實的。”
話音落,萵白二狗便極贊同地歡快叫喚。
云尾巴狼一笑,目光淡淡在它們身上一掃,萵筍白菜一驚,頃刻住了嘴,且還不動聲色地往舒棠身后挪去。云沉雅又喚來兩小廝,囑咐他們將萵筍白菜帶去溜溜,又道:“既如此,料得它二位是悶壞了,來者是客,我吩咐人帶它們轉一轉。”
是時柳絮滿街,陽光鋪灑。云沉雅回府換下汗濕的長衫,便要帶舒棠在云府內轉轉。
這座府邸也不小,后院花圃處,藤蔓相接,一片翠色,倒與從前的云府相似。舒棠跟在云沉雅后面,走著走著,心里頭便百味陳雜。前面的人話不多,只在枝椏撐開處,幫她拂開,提點她要當心腳下的路。然而看那背影,卻與云官人八分相似。
到得小池塘盡頭,便是一個荒園。園外墻上一片燦然,舒棠定睛一看,不由驚呼:“絲瓜、絲瓜花?”說著,她遲疑走近幾步,瞧得清楚了,不由地問:“怎么云公子的府里也栽絲瓜?”
云沉雅看著她訝然中略帶欣喜的神色,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轉頭望向荒園,長風過處,芳草萋萋。心里頭一動,大概是想起了很久以前,有個姑娘頭戴絲瓜花來尋他,她穿了一身黃燦燦,問他自己可好看。
那個時候,他未動情,她未動心。
但是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很相信他了。她嘟囔著對他說,我原以為,縱使旁人覺得不好看,云官人也會夸贊我幾句的。
云沉雅忽地在想,不知是怎樣一種信任,可以如此長久,令她在數年后,仍是說:縱使他們都說他不好,讓我忘了他,可我還是覺得他很好,很、很想他。
其實這世上,所謂炙手可熱的東西,并非珍貴。而真正彌足珍貴的東西,都被我們這樣深藏在心底,卻又常常自然而然,滿心圓滿地想起。
“小棠,隨我來。”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已不加掩飾。
小棠,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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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棠聽了這聲音,這語氣,心里頭猛地一沉,她抬頭呆然望著云沉雅。云沉雅只朝她點點頭,轉身便步入荒園內。
這處園子不大,但卻是開闊地。園中風聲獵獵,芳草嫣然。
云沉雅立在園中,仍暮春的風鼓動衣衫,默了好一陣子,他才道:“小棠,這里也種桃花吧。你從前種的桃花,我那日去看了,很……很好看。所以,我想……”
話至此,卻忽地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云沉雅轉過身,望著一臉呆然的舒棠。須臾,他伸出手,順著她的發絲慢慢滑下。
舒棠似是一震,她唇角動了動,溢出幾個字:“云、云官人?”
也不知這個稱呼,這三個字在心里頭藏了多久,藏得長出刺來,舒棠方才喚出來,眼里便有水光閃動。
云沉雅心口一緊,半晌,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喉間哽了哽,沙啞地道:“小棠,是我……”
“小棠,我回來了……”
“小棠,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