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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舒棠是個棄婦,有人說著是報應,她自己也這么以為。

舒棠很小的時候,干過一樁始亂終棄的勾當。

那年是大喜之年,花柳好,月團圓。

瑛朝皇帝昭和帝,領著兩個小皇子,上南俊國來轉悠。

瑛朝是泱泱大國,二京十八州幅員遼闊,綿延數萬里。南俊是螻蟻小國,整一個國土,還不及瑛朝三個州。

南俊國有南俊王,為人百般好,除了要面子,聽聞鄰國皇帝攜幼子而來,當下急跳了腳,連夜召喚臣子,勢必要在大國面前撐起顏面。

臣子們給君主算了筆帳。說是修筑宮闕比體面,國庫的銀子尚且撐得住,但有一個問題卻十分要命。瑛朝皇帝后宮佳麗三千,宮女上萬,這一點卻是南俊國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須知南俊是小國,國都京華城,人口不算濟濟,未婚妙齡女眷更稀少。

南俊王卻不以為然,他覺得,這世上就沒有銀子擺不平的事兒。

幾日后,皇榜張貼得到處都是,說是招募臨時宮女,工期一個月,酬勞十兩銀。

老百姓被白花花的銀子閃紅了眼,紛紛將自家丫頭往宮里送。

有一名姓舒名三易的卜卦先生路過皇榜,頗有感悟。

回家后,他義正詞嚴地對自家閨女兒說:“宮里招募臨時宮女,這個活計,你需得接。”

他家閨女兒點頭如搗蒜。

舒家老先生作神秘狀:“知道你為何需得接這活計?”

他家閨女兒搖頭如鞉鼓。

舒老先生愛憐地撫摸閨女兒的腦袋瓜,深謀遠慮地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跟著你爹過日子,以后撐死嫁個窮小子。你這趟進宮,若能勾搭上富貴人家的子弟,日后可以穿金戴銀,飛上枝頭變鳳凰。”

閨女兒一愣,咧嘴嘿嘿笑了,說:“爹爹,我瞅著街口賣糖人的小哥哥好神氣,我稀罕他。”

爹爹一愣,額角蹦出一根青筋,抓了掃帚大呼大喝:“我打死你這個不上進的臭丫頭!”

舒家閨女兒原名紅妞。

因著要進宮,舒三易連夜測字,為她改了個雅名,喚作舒棠。

舒棠得了新名號,樂得嘿然直笑。

彼時舒棠只有六歲,但她爹舒三易卻以為嫁人是門技術活,得從娃娃抓起。因而第二天,舒三易牽著小閨女兒入宮時,便一路告誡她,要溫良賢淑略顯媚惑,端方嫻靜稍露風騷。

叮囑完這話,舒三易又道:“宮里達官子弟,你都可以誘惑。唯獨有一人,你得離他遠遠兒的。”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遠道而來的瑛朝大皇子英景軒。

這卻是個小道消息。

傳聞中,這英景軒對外名聲好,實際上卻是個壞透了的主兒,且從小好色,色膽包天。

八月大,他學說話,打頭一句念的是“小妞”;周歲時,他抓周,筆墨紙硯神兵利器中,他挑了個香粉帕子;三歲時,他扎馬步,穩不住身撲倒小宮女,還留著哈喇子香了一口;五歲他上學堂了,認了沒幾個字兒,便拖著太傅給他念一首淫詞,名喚《小桃紅-春情》。

他六歲調戲宮女,七歲賞讀春宮,八歲便混出宮去逛窯子,起了個混名兒叫“云軒”,成了當年永京煙柳子巷,聲名遠播的金主云小爺。

這年的云小爺九歲,該懂得不該懂得統統拿捏透徹。若說他是一只成精的黃鼠狼,那么小女娃在他眼里,就是案板上待宰割的雞仔。

舒三易洋洋灑灑地將大皇子批得一文不值,最后總結三個字:小色胚。

舒棠豎著耳朵聽八卦,最后也記牢三個字:小色胚。

半月后,舒棠成了宮里的三花女童。一月后,昭和帝帶著兩位小皇子正式來到南俊國。舉國歡騰,共襄盛舉。

這一夜,月亮高高掛。南俊王為昭和帝辦了場接風宴,筵席上犬馬聲色。

兩個小皇子也喝酒,酒酣胸膽尚開張,二人中便有一人站出來,說要上臺去獻藝。

當是時,舒家小棠正在打瞌睡,忽聞一陣如潮的掌聲,便見著一個墨衣小童,手持雙刃上臺。

那小童的模樣,嘖嘖,比京華城第一大美人水瑟還要美上三分,偏偏眉宇間還透著幾許英銳氣,也不知長大后,是何等禍國殃民的模樣。

舒棠看傻了。此刻腦子里,就回旋著她爹叮囑的一句話:討夫家,切莫眼高手低,勾搭宮中侍衛一名足矣。

再看這墨衣小童,手持雙刃,比劃得有聲有色,可不就是宮中侍衛?

舒棠眨眨眼,森森地笑了。

筵席過半,墨衣小童比劃完畢,跟另一青衣小童溜去瓊花苑。

舒棠攜著花籃,也偷偷跟了去。

瓊花苑里,明月泄輝,萬樹桃李爭春。

舒棠躲在桃樹后偷窺。

兩個小童皆皆好看得天怒人怨。墨衣小童的眉目更溫潤柔和,他攀折一枝李,對另一人笑道:“爭天下沒意思,孤家寡人有什么好?咱們比比討媳婦兒吧?”

青衣小童未搭理他,看他一眼,徑自走開兩步。

舒棠聽到“媳婦兒”的字眼,分外激動。當下便從桃樹后跌跌撞撞跑出來,厚臉皮地問:“小相公,你要討媳婦兒?”

墨衣小童一愣,彎起嘴角。

舒棠巴巴地上前兩步,毛遂自薦:“小相公,你瞅著我好看么?”

墨衣小童雙眼彎得像月牙,目光從她額間朱砂掠到眼角淚痣,仍是沒說話。

舒棠被這笑容狠狠晃了眼,從花籃里挑出一枝海棠捏在手里,半羞澀半直白:“小相公,我覺得你長得好看,我稀罕你。”

墨衣小童眉梢一抬,終于笑嘻嘻問了句話:“小妞你叫什么名兒?”

舒棠一聽這問,覺得自己有戲,激動之余難免有些結巴:“紅、紅妞。”

頓了頓,她忽又踮起腳,拿著手里花枝插入墨衣小童的發髻,再接再厲道:“小相公,要不你、要不你給我做媳婦兒吧?”語罷,她“吧唧”一聲,在小童的臉蛋上親了一口。

墨衣小童眼睛眨了眨,目色流轉萬千。

身后的青衣小童看到這廂光景,卻“哧”得笑起來。

舒棠以為自家“媳婦兒”害羞,便樂顛樂顛跑去牽了他的手,一邊問說:“小相公,你愿意跟我回家暖被窩嗎?”

言訖,她也不等墨衣小童答話,徑自拉著他要走。誰料方轉過身,舒棠卻見宮女太監跪了一地,徑自哆嗦。

舒棠呆了。

正此時,瓊花苑又繞出三人,看到兩個小童,連連過來跪拜,喚墨衣小童大皇子,青衣小童二皇子。

聽了這稱呼,舒棠腦中嗡得一現。她磕絆地退了兩步,瞪大眼問:“你你你是大皇子?那個英英英什么來著軒?”

墨衣小童目色流轉地看著她,抿唇一笑:“英景軒。”

舒棠傻了眼,登時一蹦三尺高,指著英景軒大呼一句:“小色胚!”便將手中花籃一拋,兔子一樣飛奔著遛了。

一干宮人傻了眼,唯有二皇子幸災樂禍。

好半晌,大伙兒才反應過來,皆從地上爬起來,說要把方才那只兔崽子給捉回來。不想這會兒,卻是九歲的大皇子擺了擺手,有模有樣道:“算了,一個小傻妞。”

宮人愣愣地點頭,卻又見英景軒高深莫測地摸了摸臉蛋,舌頭舔唇,勾出一笑:“小色胚?小相公?”

卻說舒家紅妞一路驚惶飛奔回家,連做宮女的酬勞也沒領。

舒三易見女兒這般模樣,便湊上去問出了何事。舒棠好不容易緩過勁來,這才一五一十地將事情說了。

倒不知是否是良心發現,小小舒棠說過之后,竟覺出一絲懊悔。

大皇子縱然是個色胚,可卻是自己調戲他在先,且還當著一干宮人的面,與他私定終身,最后無情地將他拋卻。

六歲舒棠對情愛的認知,僅限于市井街頭說書人講的故事,以為花前月下就直接跟洞房花燭掛鉤。她長吁短嘆,十分懊惱,深覺自己干了一樁始亂終棄的勾當。

當夜,同樣懊惱的還有一人,便是舒家老先生舒三易。

舒三易原是個落第秀才,做了算命先生后,卜卦全憑著一張嘴胡說八道。舒棠這廂進宮,他以為有十兩紋銀可領,便沒再出去擺攤子。現如今,家里的積蓄已用光,揭不開鍋了。

這一夜,父女二人你嘆一聲,我嘆一聲,愣直著兩雙眼,一直坐到東方發白。

天明一絲兒亮光,點亮舒三易的靈感。他狠拍一把大腿,亟亟鋪紙碾磨,提筆道:“閨女兒來,把你今夜與大皇子這場曼妙的邂逅,再細細跟爹道來。”

一月后,南俊國坊間出現一本筆記小說,名曰《公子絕色立花間》,題目旁附一行小字“我與大皇子秘不可喧一二事”。

這本筆記小說,一半紀實,一半杜撰,香艷又含蓄,旖旎又細水長流。講述的是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年少來南俊國與一個小美人邂逅,兩人一見生怨,二見生惑,三見生愛,至此相知相許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

此書一出,因其文風流氓得很含蓄,騷動得很天真,立即兜售一空。無論是壯丁鐵漢,還是老幼婦孺,紛紛趨之若鶩。

說起來,此書的執筆人不是他人,正是舒家老先生舒三易。

舒三易這廂雖生財有道,但他也曉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得了一筆銀子,他便在京華城以西的棠花巷子開了一家客棧,順道賣老酒。幾年后,客棧多請了幾個伙計,小日子也過得殷實了。

然而,滿則溢,盈則虧。凡事好到了盡頭,便會起波折。

舒家父女一路順風順水地過了十一年。這年,舒棠終于到了十七歲,正是出嫁的好時光。

彼時正值春深,南俊國都京華城,出現了一位公子。

公子有絕色,名喚云沉雅,打頭一遭在大街上露面,便把京華城第一俏公子阮鳳的名號擠了下去。

舒三易有一回上街,瞧見云沉雅,也是看傻了眼。

他回家對舒棠這么說:這云沉雅的模樣,第一俏公子阮鳳根本與他比不得,他比當年京華城第一美人水瑟還要好看五分。偏生眉宇生得半點不娘氣,嘿,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驚若天人。

美人如風景,聽起來不過尓爾。

舒棠將這話當做耳旁風,一門心思想尋個踏實的婆家,憨厚的夫家。

豈不知,這云沉雅,身家不太清白,為人表里不一,揣著滿肚子壞水兒,打那遙遠的大瑛朝款款而來。

可也許是緣分,也許是人為,偏偏不巧,舒棠便趕上了在這個當口,與那云沉雅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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