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雖小,但院內空曠,四周只有垂柳,古井,和一株高大的梧桐,倒不失為比武的好場所。
景楓手持長劍,眸光明滅,問:“怎么比?”
云沉雅將手中折扇轉了轉,從容笑道:“盡全力。”
兩兄弟從小習武,彼此之間不是沒有比過,但一直不分伯仲。這會兒艷陽折射入院,透過樹梢屋檐,在地面灑下點點光斑。又似有風,吹起兩人的青衫。衣袂飄動的獵獵聲,使整個院子更加寂靜了些。
舒棠站在屋檐下,一臉慌張地看著他二人。她從小接觸的,不過是些戲耍功夫,然而眼前這陣仗,與她印象中的比武全然不同。
少時,空氣中像響起一聲劍鳴,劍鳴直抵心間,撥動心弦。舒棠猛地一驚,抬頭望去,只見方才還立在原地的兩道身影頓地而起。
伴著陣陣清脆的兵器碰撞聲,半空中,清影如鬼魅,寒刃如冬水。景楓提劍挽花,連連直刺,云沉雅仰身避開,足尖在柳梢上稍一借力,騰空起落,展扇倒刺。
景楓見狀,不由一滯。他本以為兩人比武,點到為止即可。誰想云沉雅招招致命,不給他留半點喘息的空間。景楓雙眼微微一闔,也只好橫劍于身前,以殺招相搏。
一時間,兩人以內力帶起刃影,天風海雨一般交織于這一方院內。
數招過去,景楓忽然倒提長劍,騰空翻身,從后方攻向云沉雅。身后風聲疾勁,云沉雅將折扇一合,一枚利刃隨即從扇柄倒伸而出,往后擋去。
兵器碰撞帶起的力道,令兩人同時后退。
景楓左手撐地,穩住身形,右手即刻將長劍擲出。
但見如水劍光破空襲來,云沉雅本想以扇刃在樹梢借力,就勢避開,可這時,他的目光在樹梢掠過,不由一愣,原本已經探出的折扇,竟不知不覺收了回來。
說時遲,那時快。伴著長劍帶起的獵獵風聲,伴著舒棠的一聲驚呼,利刃直扎入云沉雅的右肩。
云沉雅悶哼一聲,單膝著地,血即刻從傷處浸染開來。
景楓這會兒卻愣住了。方才那一招,明明是個極簡單的閃避招式,云沉雅的武功登峰造極,怎會……想到此,景楓仰頭往梧桐樹梢一望。
樹梢間,一塊墜著紅穗子的木牌迎風搖曳。
原來,方才云沉雅收招,是怕斬斷那一截墜著木牌的枝椏。
景楓一時怔然,半晌,只輕聲喚了句:“大哥……”
云沉雅看向屋檐下的舒棠,見她一臉緊張地望著自己,不由笑了笑。他慢慢直起身,封住左肩穴道,又將劍拔出,拋給景楓,淡淡道:“比武未完,依照方才的約定。你只要能廢我一只手,去北荒,去窩闊,我便不阻你。”
長劍鏗然落在景楓面前,可他卻沒有將劍拾起來。
天邊云遮陽,院里風聲漸歇。景楓的心沉了又沉,靜靜地說:“不比了,今日算我輸了,可是……”他喉間一動,眉心忽又擰緊,只是后半句話在喉嚨里,化作一聲嘆息。
景楓仰頭,望向蒼茫的天,恍然又憶起萬千將士廝殺的聲音,憶起一抹紅嫁衣,以及繡了一只鴛鴦的裙擺。他復又垂眸,在原地怔了一會兒,看向云沉雅。
“若覺得悶,就自個兒出去走走。”云沉雅道。
景楓一愣:“大哥?”
云沉雅挑起折扇,指了指院門,一臉不耐煩的模樣:“出去出去,我見不得人這么一副消沉樣,想明白想通透了再回來。”
景楓的目光在云沉雅的左肩停留一瞬,再未說甚,徑自走出宅院。
舒棠見狀,只當是兩兄弟又鬧了矛盾。她急忙跑到云沉雅身邊,無措地喊了聲:“云官人。”言語間,舒棠的目光定定鎖在云沉雅左肩的傷,眉心寫滿焦急。
云沉雅看著她這副模樣,不由一笑,說道:“不礙事,習武之人,受傷是常有的事。”
聽了這話,舒家小棠點了下頭,然而她的目光,仍是聚焦在傷處血色。須臾,她似想起什么,又連忙對云沉雅道:“云官人,你等等,我去將穆公子追回來。”
云沉雅一怔。
舒棠再往他的左肩看一眼,亟亟提了裙,就往院外追去。
須臾片刻,宅院里只剩云沉雅一人。
這會兒已是近黃昏的天了。云沉雅退后兩步,在眉骨搭了個棚,望向梧桐樹間的小木牌。
雖然同是皇子,但景楓是庶出,一直到六七歲,才被接回宮中。而云沉雅是嫡出,從出生起,便在深宮之內受盡榮寵,也磨盡心智。
他們一起長大的兩年,雖經常吵鬧,可每當景楓提及宮外生活,云尾巴狼總是無限神往。
有一回,景楓說,宮外過節,有一種許愿的木牌子。牌子分兩面,一面為自己寫心愿,一面為最親的人寫一個心愿。寫完之后,在木牌子下墜一塊銅板,拋在自家院子里最高的樹上。這樣天上的神仙,說不定就能瞧見自個兒的心愿了。
這會兒,云尾巴狼目測了一下自個兒與樹梢的距離,勾唇一笑。他足尖一頓,在樹梢上微一借力,伸手一勾,便將那塊木牌子取了下來。
木牌子極簡樸,背面只寫著四個字——景楓柳遇。
沒有渴望長久,沒有期盼重逢。大抵在柳遇去世后,他于自身也再沒了愿望,只是這么將兩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掛于樹梢,銘入心底。
云沉雅默了一瞬,又將木牌的正面翻過來,然后,他愣住了。
木牌的正面寫著,惟愿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惟愿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斜陽余暉透過樹影,映在云沉雅的眼中。他的眸子如水中一塊碧玉,溫潤無暇,又似一口幽幽古井,深邃不見底。
猶記得當時年少,九歲的尾巴狼追著小景楓,問他會在木牌子上許何愿望。景楓被他煩得沒奈何,索性反將一軍,問他的愿望是什么。
尾巴狼從小便是個壞胚子,景楓這一問,正中他的下懷。彼時他奸詐一笑,一邊將自個兒的木牌子遞給景楓,一邊說:“你看,為親人許愿的正面,我寫的是你的名字,以后你許愿,也得在正面寫我的名字。”
景楓聽了,十分詫異,將木牌拿起一瞧,差點背過氣去。
木牌的反面寫著:愿英景軒娶個好媳婦兒。
木牌的正面寫著:愿英景楓娶個壞媳婦兒。
當時,云尾巴狼見景楓青了一張臉,即刻搶回木牌,掛在深宮深處,最高的樹上。后來景楓離宮,時日推移,木牌子一直掛在那里。只是不知歷經數年風霜雨雪,昔日的愿望褪色了多少,會不會實現。
這會兒,云尾巴狼看著這暌違已久的木牌子,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然而過了片刻,他唇角卻慢慢抿出一笑。遠天黃昏燦然,為梧桐枝椏鑲上一層金。云沉雅退了兩步,欲將木牌重新掛回樹梢。可驀然間,他心思一動,伸出的手又收了回來。
木牌子在手心拋兩拋,尾巴狼得意一笑,厚顏無恥地將其揣入懷中,私吞了。
景楓并未走遠,舒棠只穿了一個巷弄,便見他一人倚在墻邊。額發垂下,擋住冷玉似的眸,唇角的弧度很自然,仿佛沒有開心,也沒有難過。
舒棠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喚了聲:“穆公子。”
景楓身形一動,卻并不回頭,只應了句:“小棠姑娘。”
舒家小棠從不伶牙俐齒,想了片刻,只得道:“穆公子,我雖不明白你們在說什么,可云官人是真的為你好。柳姑娘雖去世了,可是她……”
“在第二格。”景楓忽地道。
舒棠一愣,“啊?”了一聲。
景楓偏過頭來,淡笑道:“我將傷藥放在箱子里的第二格,不好找。”頓了頓,又道,“大哥的傷不算重,但還是勞煩小棠姑娘替他看看。”
舒棠回宅院時,云尾巴狼正負著手,在屋里四處轉悠,好奇地東張西望。見了舒家小棠,他連忙招手,說:“小棠妹,來來,你瞧這是什么?”
舒棠連忙跑過去,與他一道蹲在屋角。兩人眼前是一個漆黑的小銅盆,里面有灰燼。舒棠見了,道:“這是我們這兒冬日取暖的炭盆。”
云尾巴狼聽了,更覺好奇:“炭盆?炭盆不是四方形,紅泥暖爐嗎?”
舒棠道:“南俊這邊,入冬不太冷。云官人說的紅泥暖爐,尋常人家買不起,便在這小銅盆里燒木炭,湊合著用。”頓了頓,又道,“我與爹爹也用這個,冬天不長,一忽兒就過去了。”
云沉雅聽了這話,不禁愣了一愣。
舒棠的目光又落在他的左肩,抿了抿唇,道:“云官人,你左肩的傷,疼么?”
經這么一提醒,云尾巴狼才慌忙憶起前陣子,白貴所授的苦肉計。頃刻間,他眼神一滯,眉心一蹙,默了好半晌,才搖了搖頭。
舒棠見狀,以為他疼得厲害,連忙在箱子里尋了傷藥,又讓云沉雅坐在桌前,小聲道:“那……云官人,我替你上藥吧?”
云沉雅聞言,心中一喜,面上鎮定,答:“嗯,有勞小棠妹了。”
可此言出,舒家小棠卻沒了動靜。她抬眼覷了覷云沉雅,吞了口唾沫,話頭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云尾巴狼瞧得狐疑,過了一會兒,他問:“怎么了?”
舒棠又覷他一眼,猶疑片刻,說:“云官人,我替你上藥。”
云沉雅一愣,道:“好。”頓了頓,又不解地問:“有什么不對嗎?”
舒棠呆了一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終是道:“那個,云官人,你得將、你得將你的衣裳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