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尾巴狼帶頭刨土挖桃核,云府下人自是不敢怠慢,紛紛操了家伙。天陽底下,云府的后院跟下餃子似,里里外外擠了數十人,個個挽著褲腳,貓著腰身,翻翻找找。
功夫不負有心人,太陽落山前,一下人總算在犄角旮旯挖出個黑糊糊的核。云尾巴狼也不嫌臟,接在手里一上一下地拋著,尋了小池塘邊一處風水地兒埋下,弄了個土胚子。又撿了幾個鵝卵石,將這土胚子圈出一方天地。
這會兒,萵筍白菜也邁著小跑溜來后院湊熱鬧,瞧見池塘邊的土胚子,興奮地吠了幾聲,上下左右蹦跶。云尾巴狼瞧了一陣,忽地瞇眼笑,對兩只小獒犬說:“這處就有你們看著?!?
萵筍白菜聞言一愣,繼而仿佛聽懂了似,高昂地再吠幾聲,圍著土胚子得意地跑圈圈。
云沉雅回過身來,掃了一眼候在一旁的下人,語氣不緊不慢:“這土胚子,你們平日也別動它。不澆水,不作肥?!?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臉上紛紛有疑惑之色。須臾,老管家邁了一步,問道:“大公子,若不澆水作肥,恐怕……”
話未說完,便聽得云尾巴狼笑了一聲,雙眼泛著清波,清波藏著賊光:“我就是要瞧瞧那個‘恐怕’?!闭f著云沉雅抖了抖袍子,施施然離開了,萵筍白菜附和似朝一干下人吠了幾聲,也歡快地隨狼主子跑了。
后花園里,一干下人均是不解。司空幸路過,問出了何事。老管家將事情一說,司空幸略一思索便道:“那便聽大公子的,不澆水,不作肥,你們平日里打理花圃,也繞開這一處?!?
老管家被說得一愣一愣,緊接著又道:“這土胚子下只是個桃核,即便能發了芽,若沒了水,指不定幾日也死了?!?
司空幸道:“大公子說想要瞧的‘恐怕’,就是想看看倘若不澆水施肥,這桃核還能不能長成桃樹,開出桃花?!闭Z罷,他忽覺得“長成桃樹,開出桃花”這幾個字別有深意。司空幸心中顫了顫,仿佛自己背后說了云尾巴狼的不是,慌忙尷尬咳了兩聲,整整衣襟走了。
方走了沒兩步,又聽老管家在身后抱怨:“我做了這么多年的管家,也就這云大公子的脾性捉摸不透。前陣子他吩咐人熬山參湯,每日早晚熬三次,結果熬出來,他左一個油多了,右一個鹽少了。說到底府里的廚子也是宮里的御廚,被他挑肥揀瘦了幾十上百罐山參湯。今兒早終于熬出一罐合他胃口的,他卻又不喝,裝在食盒里拎出去,問他干啥,他說拿去喂兔子。噯,我就奇了怪了……這天底下哪有喝山參湯的兔子呢……”
這幾日,秋多喜每日來舒家客棧蹲點,從辰時到申時,此處尋摸方亦飛的身影。方亦飛自是不見蹤影,倒是舒家小棠,瞧她一人守著怪無聊,便每日過來,陪她說會兒話。
舒棠從小識得的人里,姑娘家極少,更莫說閨中密友。她歲時,雖也去過女子學堂,但因她的脾性過于老實,又不愛好朱釵鮮衣,便與學堂里的姑娘湊不到一處。學堂上了半年,一篇《女誡》背的半生不熟,這些年陸陸續續又忘了不少,唯記一句“謙讓恭敬,先人后己”。而《女誡》后面講夫婦之禮講女子儀容的,她便忘得一干二凈,以至于年過十七,仍整日穿粗布衣裙。問她為何,她嘿嘿笑著答一句:“穿這衣裳,干活麻溜?!?
在這方面,秋多喜與舒棠是半斤八兩。興許因她是大將軍秋緋的獨女,承襲乃父風范,從小她的性格里便有一種男子氣概,女紅梳妝門門瘟,騎射舞劍樣樣精。
然而有句話說得好。這天底下,即便再不施妝容的粗鄙女子,心里都或多或少渴求自己能遇上一個良人佳偶。舒棠與秋多喜都不是叛逆出格的姑娘,到了這個年紀,自然有女兒家紅粉心事。
舒棠操心的是相親,眼看十七歲過半年,心目中渴求的老實憨厚郎君也沒個人影。秋多喜仗著從小遇到的桃花比舒家小棠多,便與她一個一個地數過來。秋多喜身份特殊,在舒棠面前,化名“秋來喜”,數這些桃花時,自也是隱去了桃花們的真實身份。
其實她提及的幾個公子哥,是整一個南俊國,包括神州大瑛朝耳熟能詳的人物。
且說打頭一個的身份便響當當,乃是大瑛朝的二皇子英景楓。
言及秋多喜的這樁桃花,便有必要說說大瑛朝的皇族的一些事兒。大瑛朝幅員遼闊,人杰地靈,皇子皇孫更是一個賽一個得好看。據聞當今昭和帝膝下,大皇子英景軒與二皇子英景楓,長得驚若天人如神仙現世。早年南俊國流傳一本筆記小說,名曰《公子絕色立花間》,便對大皇子舉世無雙的樣貌大加著墨,著實驚艷。
兩個皇子雖然都長得好,其實地位卻大有不同。大皇子英景軒是嫡出,母后正是皇后,也就是說,日后大瑛朝的皇位正向他遙遙招手。二皇子的親娘是個寡婦,連個名分也沒有,雖則同是皇子文韜武略了于胸次,憑他的身份,撐死了也就是個王爺。
秋多喜遇著兩個皇子是在一次宮中盛宴,那年她只有六歲,可卻已然開了竅。一場宴席下來,她沒能瞧上地位尊崇的大皇子,卻劍走偏鋒地對二皇子英景楓犯了花癡。那年的多喜姑娘雖則年少,但卻十分聰明,她曉得若沒人在后面撐腰,她即便與二皇子私定終身,最后也可能被強行拆開。思來想去,她便尋了金貴的大皇子,日日鬧騰著讓他幫自己提親。
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從來就不是個好人。他將這樁八卦當熱鬧,日日領著多喜妹妹去見景楓哥哥。將兩人湊到一處,英景軒便自個兒蹲在一旁,時而瞪大眼睛圍觀,時而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其實說起來,這也是樁悲劇。當時的多喜妹妹,背后背著張彎弓,身上穿著件勁衣,說起話來粗里粗氣,怎么看都是個長得秀氣的小男娃。二皇子自然也將他當兄弟,成天與他騎射比劍,勾肩搭背,毫不忌諱。秋多喜覺著兩人的肢體如此親密接觸,當是此情堪比金堅,堪比海深。后有一日,她覺得時機成熟,便尋摸出一件漂亮裙子,作出嬌滴滴的小姑娘樣,去向二皇子告白。
誰成想,這一告白便告出了一場混亂,一干小娃娃們,連帶著那個滿肚子壞水兒的大皇子英景軒一并嘗到了苦頭。
秋多喜將兒時的這樁桃花說到這里,便驀地打住。她擺擺手,痛心地總結:“總之,后來的事兒忒混亂。我日后尋著機會再與你說。反正我瞧上的那好看公子沒能瞧上我,這一點我挺納悶的,一直放不下,日后若能再見那公子,定要與他問個清楚明白。嗯,倒是那公子的哥哥,是個忒壞忒壞的王八蛋,我因六歲時見識了他這么個妖怪,往后無論遇著啥事,都十分淡定?!?
因思及那個黑心大皇子,秋多喜沒能將自己的第一樁桃花說完,便精疲力竭。她抬頭見天色晚了些,便起身告辭,說明日再與舒棠說說自己另兩個青梅竹馬。
舒家小棠頭一回頭這么活生生的粉八卦段子,頗覺新鮮,便在心里頭牢牢記著,打算等日后無聊了回味回味,覺摸覺摸。
秋多喜走后不久,云沉雅便來了。
云尾巴狼在舒家客棧埋了眼線,安插了人,因而這幾日便來得頻繁。他也摸清了秋多喜的出沒規律,每日踩著時間點來,眼不見為凈。
平素里,云沉雅或與舒三易嘮嗑,或在客棧里品酒,也不見得回回都尋舒棠。最近舒家小棠也忙活,整日消暑灑水三五次,坐桌陪聊倆時辰,另帶著“琴棋書畫”,也勻不出太多空閑時間。
云沉雅聽聞舒家的棠呆子在鉆研“琴棋書畫”,便起了興致。搖扇來后院兒,將葡糖藤下的石桌上,果然雜七雜八地放著些筆墨紙硯,另,還有一只錚亮錚亮的嗩吶。云尾巴狼見著嗩吶,眼睛也亮了。拾揀起來,把玩一番,便問:“你吹這個?”
舒家小棠眨眨眼,“我聽聞撫琴忒難了點,便尋思著選個簡單的樂器來學一學。”
云沉雅憋著一肚子的笑,又問:“那為何選嗩吶?”
舒棠起身,端然站得筆直,一手貼腹,一手在腹前抬了抬,嘿嘿笑道:“我五指不靈活,但我氣足?!?
云尾巴狼一愣,一驚,頃刻笑了。笑意涌到嘴角,被他收了收,仍顯得十分開懷。舒棠素來是個與眾同樂的人,見云沉雅很高興,她自己也很高興,也咧開嘴笑起來。
葡萄青藤,暗香浮動,眼前女子縱使粗布衣衫,卻也有一臉笑靨如花。
云尾巴狼看著這笑容,心里卻不是滋味了起來。他拾起桌上一卷書,名曰《妝詞》,再順手翻一翻,閨閣怨情,桃紅柳綠。
舒棠指著這書卷道:“那日我去買詩詞集子,舒家掌柜與我說女兒家應當念這個。我覺摸著自己不夠機靈,打算日日背兩首,日后相親,也能增添些才氣。”
云尾巴狼搖扇坐下。合上書,扣指在書面上敲了敲:“我以為,哪怕是個女子,倘若真要念詞讀書,不妨讀些灑脫達觀的,莫要拘泥于閨閣小兒女情懷。畢竟這世間事物,唯有敞開了胸懷去看,大度且從容,才能于萬變之中存留真我,于困苦之中堅定心智?!?
話出口,云沉雅自個兒心中便是一頓。他素來在人面前七分不正經,可方才一個瞬間沒留意,卻說出這般正統的話。
舒棠雖沒能全然聽明白,卻覺得十分受教,她望了望那書卷,乖順地點頭道:“云官人比我有見識,說的總是對的。云官人你覺摸著我該念什么,我便念什么?!闭f著,她又將宣紙羊毫往云沉雅跟前遞去,訕訕地道,“可是今日念書的功夫不能廢了,云官人你寫兩句,我學著念吧?”
云沉雅沉默一陣,接過筆。本打算寫一句寧靜致遠的詩,可眼風里瞥見遠天的霞色,又瞥見舒棠流轉眸子下的淚痣,心思恍然,落筆于紙上,卻是一句“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其實這詩前面還有一句“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而他這會兒坐在這兒,也不曉得眼前是不是人面如花。
寫出這句話后,云沉雅愣了愣,沒說話,只看著舒棠。舒棠只將這詩句當寶貝。她拿在手里,認真念了兩三遍,便自顧自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