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餘胡等逃到倉室,看形勢稍定,才喘了口氣。餘胡恨恨地道:“養虺成蛇,養虺成蛇,我早說不要信呂老頭的話你偏不聽,那時將他們殺了豈不一了百了?”林懷璧冷哼了一聲,道:“你要早把那信弄到手,我等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這話嗆得餘胡臉青一陣白一陣,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長嘆了口氣才道:“現在不是你我爭辯的時候,你快提點幾個好手,趁著他們立足未穩,我們殺過去,幸許還有勝的機會,等雲開霧散了,便是我等的死期。”他這話一出,林懷璧尚未吭聲,裴晨風卻笑了,道:“餘將軍也忒高看這李嘉了。且不說他傷了,就是不傷,全算下來他們也不過十數人,豈能跟我們相比?”餘胡瞪他一眼,冷冷道:“你懂什麼。”這時林懷璧才道:“這大霧一時還不會散開,只要有霧其它艦船便不會過來接濟,只要不接濟,這船上還是咱們的天下。如今他們都有防備,我們去攻,不僅折損,恐怕目的也不能達到,我們先加強戒備,然後從長計議。”餘胡見狀,急道:“李嘉狡如狐猛如虎,呂風暴比他更甚,他們豈容我們從長計議?”這時便有一個死士冷笑道:“他不過躲在一隅只求自保,不能奈何我們;如果我們去攻,他必以死相搏,如果餘將軍拿性命不當命,就請你帶頭衝鋒,我們跟著便是。” 一衆死士也跟著隨聲附和。餘胡情知無法說服他們,又長嘆了一口氣,便待要走。這時裴晨風一把拉住他,笑道:“既然他們也興不起風浪,折騰一夜,大家也都累了,卑職智擒韓延慶的酒筵尚在,不如先吃上一杯吧?”便請各人入席。餘胡本不想坐,但見林懷璧等人坐了,不好推辭,也便坐了。還未端杯,便聽林懷璧悻悻道:“原本唾手可得的事,卻搞成這般模樣。”餘胡本就憋了一肚子氣,見林懷璧又提書信的事,怒火更甚,冷冷道:“餘某眼拙,沒看出藏信所在,如果林將軍有甚麼高招,一定要不吝施出來纔是。”這話一出,林懷璧霍地站起,跟著的死士也一起站起,衆人都不說話,氣氛卻甚是尷尬。裴晨風見了,急忙打圓場,便笑道:“餘參將的這枚戒指如此耀眼奪目,一定是難得的寶貝,且讓卑職開開眼。”這戒指原是餘胡從一個被斬殺的山民身上褫奪得來的,自己也頗得意。他見林懷璧臉上掛不住,心裡有些後悔,情知內部再出亂子於己更不利,便也勉強笑笑,摘了遞給裴晨風。豈知林懷璧一心惦念著那信,全無心思吃飯,道:“你們且吃,我四下看看。”便要告辭,裴晨風、餘胡強留不住,這才送出門去。等衆人走了,餘胡和裴晨風重新落座,卻不見自己的戒指,道:“裴軍頭,我那戒指呢?”裴晨風也感奇怪,道:“方纔便放在參將的桌前。這船顛簸得厲害,莫不是滑到地上去了?”兩人四下仔細找了一遍依然不見,餘胡沒好氣道:“你說得都是屁話。且不說現在風早停了,就是有風,桌上的菜餚不掉,怎麼偏我的戒指掉了?”裴晨風更是窘迫不已,餘胡盯著裴晨風柔聲道:“東西你拿了,但肯承認,餘某送你便是。”裴晨風連道:“卑職當真沒拿。”餘胡道臉色一沉,道:“這屋裡除了你我再無第三人,東西又遍尋不到,你說它去哪裡了?”說話間,便緩緩將鞘中之劍拔出來。裴晨風看他拔劍,一時也怒了,也拔劍在手,高聲道:“我原幹得好好的,就爲貪圖點蠅頭小利而今把身家性命都押上,現在想想都後悔,裴某難道還不值一個戒指的錢?”餘胡看裴晨風也拔出劍來,有意緩和氣氛,皮笑肉不笑道:“除非你讓我搜身,我便信了。”豈知裴晨風說得氣起,高聲道:“不行。”餘胡見他斷然拒絕,料定戒指必是給他拿了去,便暗下決定,臉上卻不表現,道:“好吧,我信你,你去吧。”裴晨風轉身便走,豈知餘胡一柄長劍,便向著他後心刺去。裴晨風早看出餘胡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已有戒備,轉身用劍將它擋了,奪門便走。到了這般境地,餘胡哪裡肯放他出去,裴晨風纔打開門,餘胡一個縱躍,長劍刺在他後背,穿胸而過,裴晨風便撲伏在門外,引得女子一聲尖叫。餘胡定睛一看,原來是裴晨風的姘頭,誣陷李嘉的那女子,此時手中託著一盒點心,正濃妝豔抹站在門外。裴晨風在她面前倒下,那女了除了驚叫倒不跑走,顯是一時給嚇懵了。忽然回過神來,拋下點心,大呼小叫地跑開。餘胡豈容她走,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去,伸手便去拉女子,女子尖叫著回手便往他臉上抓,餘胡側頭閃過,用肘夾住她頭,用力一扭,那女子立時沒了聲音,屍體也癱倒在地。女子的叫聲,引來了許多兵士,衆兵士看地上躺著裴晨風二人的屍體,餘胡紅著眼嘶叫,都害怕至極,立時便四散逃開。
李嘉站在艙外,聽得艙內大呼小叫,嘈嘈亂成一團,知道艙裡有變,招呼了呂風暴、韓延慶做應戰準備,這時便有十數名兵衝出來,李嘉上前抓住一人,道:“裡面發生了什麼情況?”那兵士滿眼都是驚恐道:“他們……他們……在殺人。”李嘉情知所料不錯,拔劍高聲道:“攸關生死,在此一舉,都跟我向艙裡衝。”兵士見元帥都如此不顧生死,軍心大振,連那些逃出來的兵士,也都跟在後面,衝回艙裡。剛到艙口,一人與李嘉迎面撞上,敵友未分,李嘉不敢就施毒手,閃到一側,但見兩個梢工還有一個兵士跑出來。李嘉忖道:“連底艙的梢工都出來,裡面當真是亂透了。越是如此,越好行事。”信心大增,繼續往裡衝。林懷璧聽到動靜,帶著死士出來,迎頭撞上李嘉,艙內的兵士見其他人都跟了李嘉,一時都舉槍響應,登時將林懷璧等人圍在中間。那些死士見李嘉人多勢重,也紛紛舉手投降,韓延慶上前一一收繳了他們的兵械。林懷璧把劍拋在地上,面如死灰,道:“這個計劃不可謂不周密,想不到這樣你都能絕地反擊,看來當真是天不祚我……”李嘉吩附兵士將他鎖了,又和呂風暴四下搜尋餘胡。尋到底艙,見多名槳船手倒斃在地,其他槳手則瑟瑟發抖地站在角落。李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其中一老者道:“方纔餘參將過來,挑了兩個年輕力壯的梢工,忽然就對餘下衆人一陣砍殺,砍了幾劍後,上面亂成一團,他便逃走了。”李嘉忽然想到在艙口差點撞上的梢工,恍然大悟,吩咐兵幹給傷者包紮,兩人又追出艙外。
其時海上又起了風,大霧漸漸地散了,李嘉見一條小舢舨正向後方船隊處漸劃漸遠,昨夜因爲首船起火,後面的船隊都聚攏過來,隊形也就亂了,都正在起帆,那小船向著第七號大船慢慢趨近。首船上原先備著的小船,也都被餘胡解了線索,在大海上四散漂著。呂風暴道:“他不向別處逃,怎麼反向船隊去了?”李嘉道:“餘胡之奸詐,遠在林懷璧之上。狡兔三窟,七號大船一定是另一條被他黨羽控制的船。若非如此,以他的聰明,單獨一條小船,豈能不知無法在海上捱過暴風雨?”果不其然,小船靠近,七號船便系下纜繩,餘胡與兩名梢工攀到大船上去。七號船便調改船頭,脫離了艦隊。其時海風又呼呼大作起來,水天間一片昏暗,尚未起帆的便不再起,起了的便又急忙放下來,水借風勢,驚濤駭浪迭起,船上的人也一起跟著顛簸,船隊便漸漸的散開。李嘉問舵手,道:“現在是什麼位置?”舵手看看天又看看指南針,無可奈何地道:“看不出位置,只知道這船一直往東走。”
李嘉回到艙裡,只見林懷璧已被上了手銬腳鐐,李嘉笑道:“你不是一直要得到那封信嗎?如今我便送給你。”呂風暴從懷中取出那封信,林懷璧接了,仔細看了幾遍,忽然大叫了一聲,一拍掌躍起來,笑道:“果然是它。”身上雖然帶了鐵鏈,居然手舞足蹈起來,顯然是瘋了。呂風暴吩咐兵士將他看好,並特別交待,尤其是那封信。李嘉笑道:“他一直就奔著這信來,如今終於得到,豈肯毀傷?這事你多慮了。”這時一名兵士過來報告,梢工被殺者五人,傷者八人,李嘉交待死者好生收斂,傷者悉心救治,兵士應了,又道:“裴軍頭似乎還未死,他……”李嘉道:“我去看看。”到了艙室,只見裴晨風倚坐在門下,身體雖不能動彈,眼珠卻是活的,門板上蹭了許多血跡。看到李嘉,忽然眼睛一閉,大顆的淚珠涌出。顫抖著嘴脣道:“小人有罪……”裴晨風如何傷的,李嘉一時也搞不清楚原委,裴晨風便把事情經過說了,李嘉也納罕不已,道:“這便奇了,屋裡就你們二人,怎麼那東西憑空就沒了呢?”進屋去看,但見桌上,菜餚宛然,只是因爲船身起伏,菜上的東西都稍稍移了些位置。李嘉仔細看了,但見一盤雞塊的碟子上,留有輕微的抓痕,旁邊還滴著幾滴菜汁,李嘉道:“這菜可有人吃過?”裴晨風道:“那時元帥剛剛出奇謀收服了許多人,他們惶惶不可終日,哪有心思吃菜?”這時李嘉聽到隔板上面傳來窸窣的聲響,他躡手躡腳走過去,但見一個極窄的夾縫中,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正瞪著他,那嘴上兀自咀嚼不停。李嘉道:“這貓是你養的?”他這一說話,那黑貓又迅疾地鑽出,飛也似的躥到倉室外面去了,地上傳來啪嗒的一聲響,接著一個東西叮叮噹噹的連響了幾下。呂風暴上前撿了起,原來是一塊骨頭還有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李嘉的問話,裴晨風還未來及回答,李嘉便笑道:“原來罪魁禍首是它。”呂風暴也笑道:“這野貓也真是不怕人,它去偷吃那雞塊,不小心帶上了這戒指,元帥一問,它就逃走,這戒指又掉了出來。”裴晨風所見所聞,悲嘉交加,一時說不出話來。李嘉將戒指戴在他手指上,道:“還是這戒指幫了本帥大忙,爲它你還差點搭上性命,這戒指便送與你了。雖說是黑貓偷了這戒指,但害你的終歸還是餘胡的猜疑之心,他一心認定就是你拿了。倘若細心來找,以他的聰明,一定能找到。”李嘉又招呼了一名兵士給他包紮,又道:“你犯下的事,誅九族都夠了。當下正是用人之際,本元帥願意給你個機會,過去的事既往不糾,這次出戰,你要士先士卒,戴罪立功。”裴晨風登時眼眶中又涌出大股的淚水,下跪不得,嘴上連道:“元帥有再造之德,小人一定拼死殺敵以報君恩。”李嘉與呂風暴走出船舵,呂風暴道:“艙內大亂的時候,我還一直擔心是他們施的詐術,你一個帶傷之人,如何來的如此大勇氣?”李嘉笑道:“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時我聽艙內腳步凌亂,不是故意爲之,那兵士滿眼驚恐,也不是能假裝出來的,既然不是詐計,此時不出擊,更待何時?”呂風暴點頭稱是。這時,五具梢工的屍體被擡出來,呂風暴遲疑了一下才道:“子凝她,你打算如何處理?”一聽提起王子凝,李嘉的心又是一陣痛,緩了半晌才道:“南來的時候,我答應好好照顧她的,如今雖然人不在了,我也總該把她的骨灰帶回家鄉去……”呂風暴道:“好,這事夫子來安排。”
大風連吹了兩天兩夜才止,衆船到了一處小島前泊了。島嶼甚小,長滿鬱鬱蔥蔥的竹林,上面居有十數戶人家,見數十般艦船過來,島上之人甚覺好奇,便紛紛趁前訊問。李嘉看那些人打扮,與舊時中原頗類,便譴通事官去交涉。只見通事官上前跟一位長者說了幾句,那老者點點頭,便招呼各船的兵士跟他走。通事官回來稟告道:“此地名喚蘇山島,西距舟山五百里,原是東海中一個無人之地,唐末大下大亂,這些中原故民就避居於此,已有二百年了。我說這次我們北上,是爲了光復中原,不巧碰上大風被吹到這裡,需要補充一些淡水,長老很高興地答應了。”李嘉點點頭,道:“想不到在如此避遠之地,居然還是看到同胞,當真是幸事。想必海產他們也不希罕,你去送兩隻羊給他們。”通事官應了去辦。李嘉回到旗艦,王彥恢清點船隻,除了七號大船不見蹤影以外,還少了四艘中船。王彥恢道:“這四船想必也在附近,我看這地方倒可暫做休整,咱們可否等他們一等?”李嘉道:“不可。餘胡這人奸詐異常,他要搶在我們前面給韃子報了信,我們奇襲的目的便不能達到。所以,今天加了水,明天一早便開拔。”王彥恢點頭稱是。李嘉又提審二十名死士,詳細詢問了他們的番號及職務並記在心上。之後又安排了一艘中船,押了林懷璧一行人,一路向西,向朝廷覆命。呂風暴帶了兩名兵士上島,伐了許多竹子,搭成一個薪垛,澆了沃油,最後李嘉把王子凝放在上面,一團煙火,一縷香魂,都化成了一堆灰燼。李嘉用一個瓦罐裝了。次日清晨,南風正緊,衆兵士上船,李嘉揮手與蘇山島鄉親揮手作別,大小船隻都張開船帆,艦隊便又向北方進發。呂風暴看李嘉一直悶悶不樂,有意岔開他的心思,明知故問道:“那日在船上說起這信的來歷,你可都知道麼?”李嘉搖搖頭,呂風暴道:“說起來還當真曲折,金朝現在的尚書左丞完顏亮,十年前還只是個不受待見的孩子,偏這孩子野心倒不小,膽子也很大,他譴人秘密給紹興皇帝遞了一封信,便是我們看到的那封……”李嘉哦了一聲,卻沒接話,呂風暴繼續道:“他在信裡說,如果宋廷助他稱帝,他願與宋廷永爲兄弟之邦……其時金人橫掃江南,勢如破竹,雖然有嶽爺爺、韓元帥這等人鼎力支撐,連紹興皇帝都從海上回鑾未久,總的來說是北邊強南邊弱,此時他這般說,當真是石破天驚……”李嘉點點頭,道:“聽說他在中都做官多年……”呂風暴道:“可不是。聽說曉暢漢文,喜與留居燕地的名士交往,名聲頗善。不然……夫人也不會給他做事。”李嘉又是半無語,呂風暴見他不接話,便繼續道:“一個金國的王子,居然要求敵國助他篡位,這事忒也匪夷所思,宋庭以爲是假,就沒當回事,這信也就封存在大內的四執庫中。不意風水輪流轉,這完顏亮在金廷中慢慢得勢,偏是這封信一直如芒刺在背使得他寢食難安,於是他想到了一個人,要他想辦法把這個證據要回來,這個人便是第五檜——一個金人故意放回南方的奸細,其時他已經官拜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大權在握。”李嘉道:“這些也是韓小哥講的?”呂風暴笑道:“張小哥這信最後給第五檜拿了去,沒過多久,這信便混在宋軍走私軍鹽的人中跟咱們碼頭交接,夫人是受了完顏亮所託,那邊的人不是第五檜安排又會是誰?後面這些事雖非張小哥親口所講,但夫子聯繫上下,亦不難推測得到。”李嘉點點頭道:“你推測得沒錯。”呂風暴受了鼓勵,頓時起勁,道:“自打受了這命,夫人便難辦的緊。這種事,做好了可能被滅口,做不好也可能被滅口,東河碼頭也盯著這件事,他們又是金廷皇帝的耳目,思來想去,夫人就想出個李代桃僵的辦法。”中間這段的變更,李嘉一直不甚明瞭,聽呂風暴講,李嘉當真驚異,側著頭,仔細聽他講。呂風暴見李嘉全被吸引,很是得意,繼續道:“夫人原計劃是做場戲給馮全看,讓我假扮是搶信的人,然後被射死於水中,隨便找個死人再撈上來,信上的字就模糊不清了。豈知公子在中間插了一槓子,直接把馮全打癱了,夫人審問馮全,馮全倒是條漢子,閉口不言。夫人見狀,便改變了計劃,把他溺死在水裡,假信便附在他身上,撈上來,字跡也是不可辨析,由我換成他,效果亦是一樣。唉,那時候咱只知道東河是金廷皇帝的耳目,卻不知馮全更是南朝的細作,要了好漢一條性命。”聽呂風暴講完,李嘉又是良久不語,好了許久才道:“這信送到臨安,肯定會炸開鍋,消息很快會傳到北方,一旦完顏亮知道給夫人戲弄了,肯定要對夫人不利,這次上了岸,你就直奔趙州,想法子救夫人出來。這裡事畢了,我找你會合。”呂風暴應允了,李嘉又沒頭沒腦地道一句:“都是命呀。”此後日子,艦隊再未遇到暴風雨,一連走了半月,兵士來報,已到了萊州外的唐島海面。宋軍找了附近一個漁民問詢,始時金軍水師已然成軍,前幾日開到石臼島外海操練,尚未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