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走出廳堂,迎面遇上那門子,其身後跟了牢頭等一干差役,門子噗通一聲跪在李嘉面前,衆(zhòng)人便也跟著跪了,門子泣聲道:“將軍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都是來英那廝蠱惑小人,小人頭一眼看到大人,便覺得大人一臉正氣,絕非肖小,如今聖上明裁,原來都是來英那狗東西栽贓陷害……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說得痛哭流涕,好不誠摯。衆(zhòng)差役也跟著一起痛哭,一時哭聲震天,熱鬧異常。李嘉把他扶起來道:“所謂下樑不正下樑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罪魁禍?zhǔn)资莵碛ⅲ以觞N會怪你們呢。大家請回吧。”衆(zhòng)差役感激涕零地走了。其時日在中天,李嘉擡頭看天,天色湛藍(lán),浮雲(yún)雪白,廳堂兩側(cè)廣植芍藥,早開的花已然開放,清風(fēng)中搖曳不止。李嘉向門口走去,值守的差役對他畢恭畢敬,李嘉心情大好,哼著小曲邁過門檻,出了大理寺。
纔出大理寺的門,李嘉便見街角處站著一人,她只是半個身子探出來,正怯生生地向這裡張望,不是王子凝是誰?李嘉心頭一熱,快步上前,叫道:“子凝妹子。” 連日來王子凝一直苦無良策,愁得夜不能寐,今天到了大理寺門口,但見多了許多儀仗,忖道:“莫不是把他押走處斬?不覺潸然淚下。呂風(fēng)暴見狀忙勸道:“你看這些人,都是儀仗,不是尋常差役,必定不是要加害公子的。”她這才稍稍心安。呂風(fēng)暴道:“觀察這些日子,我倒想到一個法子。”王子凝急忙道:“什麼法子,你快講。”呂風(fēng)暴道:“只是這法子兇險至極。”王子凝急道:“若要救人,哪個法子不兇險,快講快講。”呂風(fēng)暴道:“上次小姐大鬧大理寺,他們已然加強(qiáng)了戒備……”王子凝慍道:“先生總是囉嗦許多,你倒是講呀。”呂風(fēng)暴尷尬地笑笑道:“我看那門子每日黃昏都有一些要休班回家,我們可以跟蹤一個,把他抓了,大理寺裡面什麼情況,一問便知……”王子凝一拍巴掌,喜道:“先生說得極是,我光顧著著急,全沒想到這點(diǎn)。”呂風(fēng)暴微笑道:“上次小姐那麼一鬧,他們已然警備,就算我們問到地方,救出公子也是千難萬難。”王子凝道:“我顧不了那麼多。”又過了一會,儀仗隊(duì)都走了,也沒見有肖似李嘉的人被押走,正自踟躕無策,李嘉便自門中出來。王子凝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眸,特意又揉了揉。李嘉這一叫,確信無疑,她飛也似撲過去,摟住李嘉淚水便奪眶而出。李嘉捧起王子凝清秀的面龐,半月不見,她消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心中一陣悸動,急忙仰頭,生怕自己的淚水流下來。李嘉道:“我們回家吧。”呂風(fēng)暴引路,三人往餘府走。李嘉看王子凝臉上淚痕未乾,便將牢中捉老鼠一事給他們講了,王子凝嚇得驚叫一聲,呂風(fēng)暴則哈哈大笑。李嘉道:“怎麼沒見餘胡呢?這事他可出了大氣力。”呂風(fēng)暴道:“公子,餘胡他根本就沒在臨安。”李道驚道:“什麼?”呂風(fēng)暴道:“聽他家福伯說,汀州山民作亂,他隨軍隊(duì)去稽查戶籍,已走半月了。”李嘉點(diǎn)點(diǎn)頭道:“難怪第五檜待我冷冷淡淡,原來這事根本就不是他弄的。如此便奇怪了,我那消息究竟是給了何人,她又是如何上達(dá)天聽的呢?”三人議論再三,始終沒有半點(diǎn)頭緒。
待到了餘府,李嘉拜見趙二孃 ,趙二孃聽說李嘉來了,大喜過望,急忙吩咐福伯去買雞鴨魚肉,要爲(wèi)李嘉接風(fēng)洗塵。李嘉四下轉(zhuǎn)轉(zhuǎn),看這廳堂院落倒整潔乾淨(jìng),餘胡雖不在,趙二孃卻過得甚爲(wèi)怡然,對餘胡讚歎有加。福伯買來了食材,衆(zhòng)人一齊動手,做了一桌豐盛晚餐,天色未晚,一桌佳餚便吃得乾淨(jìng)。飯後,李嘉便將牢中之事向衆(zhòng)人娓娓道來,衆(zhòng)人均是訝異不己。李嘉從懷中掏出那塊手絹,道:“我倒忘記了,那位姓衛(wèi)的小姐,留有一塊手絹給我。”王子凝把手絹拿在手上,仔細(xì)端詳一番,道:“這手絹可不一般。”李嘉道:“有何特異?”王子凝指著梅花道:“你看這梅花,是不是栩栩如生?”衆(zhòng)人點(diǎn)點(diǎn)頭。王子凝道:“這梅花所繡的技法叫二三針,就是每繡三針裡,就用了三種不同顏色的絲線,繡法異常繁複,只有蜀地最嫺熟的繡娘纔會。而繡出的東西更是貴逾黃金,非一般人家可以買得起。”李嘉點(diǎn)點(diǎn)頭,道:“原來這裡面還有如此多門道。”王子凝白他一眼道:“你一個大男人,這些自然不懂。我原亦不懂,上次見我娘拿了塊精美異常的帕子,也是好奇,就上前打問,這些話都是她講給我的。”呂風(fēng)暴道:“趙掌櫃有求有夫人,才送這手絹。”王子凝又將手絹放到鼻下聞了幾下,道:“上面還留有淡淡的香氣,這字是用胭脂寫成的,你看這字不洇不染,四周倒有點(diǎn)被擦蹭的紅暈。”呂風(fēng)暴湊上前去看一眼,道:“果然是。我看這字寫得娟秀,卻全無輕重粗細(xì)之分,不像是用毛筆寫的。”王子凝笑道:“她都拿胭脂寫字了,自然是因爲(wèi)桃林中沒有筆墨紙硯,既然在桃林中,折個桃枝豈不是最爲(wèi)便宜。”呂風(fēng)暴道:“小姐分析得是。”李嘉道:“這位小姐待我有再造之恩,我原應(yīng)大大地感謝一下才是。可是她不具名字,我們偏又找她不到,只能在心裡感念一下便罷。”
晚筵罷了,衆(zhòng)人各自回屋。王子凝躺在牀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總也不能成眠,既有李嘉歸來的喜悅,又有對這個神秘女子的好奇。她忽地坐起,道:“不行,我一定得找到你。”次日,李嘉欲到兵部去報(bào)道,早早便起。王子凝已梳妝打扮完畢,硬拉上李嘉奔大理寺去了。繞大理寺轉(zhuǎn)了半圈,終於找到一片桃林。那是一片三角地,大理寺的房子修到了河邊,路到此便斷了,因此行人罕至。王子凝笑道:“這便是救你出來的那片桃林。”找了個角落的石頭坐了,用雙肘支在膝上,托住下頤,觀看往來的船上之人。林中桃樹花期既過,樹葉愈發(fā)茂盛,枝頭只寥落地掛著幾支花蕊,地上倒落英紛紛,傷感之人看了不免感傷。李嘉道:“大小姐,都過去那麼久了,再來這裡還能尋到什麼呢?”王子凝幽幽道:“丁老伯花房中不許瞎畫的,可我小的時候,有一次就在他牆上畫了一隻小狗,爲(wèi)這事還被丁老伯罵了一頓,雖然我畫的小狗早就被他擦掉了,可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隔三差五地溜進(jìn)去看,因爲(wèi)我曾在那裡畫過小狗呀。”李嘉笑道:“那是小孩子心性,可你現(xiàn)在長大了呀。”王子凝道:“這種想法我現(xiàn)在還有,我想那個小姐,想法應(yīng)該也和我一樣。”李嘉苦笑著搖搖頭,不再言語。
不一會,便從斷頭路那邊走來一對男女,那男的夥計(jì)打扮,長得甚是憨厚,他挑張扁擔(dān),兩頭各掛一個油漬漬的木桶。身上只穿件襯衫,赤著腳走在路上,雖然天氣已然不冷,但這身打扮,也涼得他瑟瑟發(fā)抖。身後怯怯跟著的女子長得明眸皓齒,身上披件男子外套,纖纖玉足踢拉著一雙碩大的布鞋,顯然,這外套和鞋子是這個夥計(jì)的。那女子拖著一足腳走路,像是崴著了腳。女子走了幾步,便跌倒在地,那夥計(jì)放下扁擔(dān)扶她坐在路邊,只聽那女子道:“朱小哥,你這般待我,我便嫁給你罷。”被喚作朱小哥的夥計(jì)便窘紅了臉,道:“這個自然好,只是我還未攢夠你爹要的錢。”女子道:“我也有些私房錢,改日你都拿來,我想應(yīng)該差不多。”朱小哥一聽便歡喜地蹦了起來,道:“美娘你且等著,我把掌櫃的驢借來接你。”挑起擔(dān)子,飛也似去了,不一會,牽著頭驢回來,扶美娘上驢,歡歡喜喜地走了。王子凝看著,嘴角上翹,會心地微笑著,半晌沒有說話。
又過了片刻,太陽升得老高了。河上駛過一條畫舫,那舫慢慢靠岸,先有幾個僕人跳上岸,後面又跟著幾個丫環(huán)上岸。見有如此多僕役,個人衣冠周正,王子凝道:“我看這戶人家倒是很像。”說話間,自舫中走出一位貴婦人,身態(tài)臃腫,滿臉橫肉,長得甚是兇悍,兩個婢女?dāng)v著,一個婢女在身後撐傘擋蔽陽光,慢慢上得岸來。貴婦人在桃林中轉(zhuǎn)一圈道,吼道:“桃花呢?說好的桃花呢?丁香——”身後一個丫環(huán)低頭膽怯趨前,低聲道:“夫人,奴婢說有桃花,那是半月以前,如今花期都過了。”貴婦人揮手一個巴掌打在那個被喚作丁香的丫環(huán)臉上,罵道:“賤胚子,既然花期都過了,爲(wèi)何不再告訴我一聲?讓我白跑一趟。”丁香捂著臉,輕聲啜泣道:“奴婢不敢。”貴婦人回手又是一巴掌,道:“把我誆來,你便敢了?”李嘉道:“大小姐,你覺得這人像麼?”王子凝恨恨道:“好個惡主,我讓她吃些苦頭。”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用手一彈,正打在那貴婦人的肘上,貴婦人還待要打,才舉起手,只覺得肘上一陣痛麻,便動彈不得,上舉不得,下放不能,樣子甚是滑稽。貴婦人嚎叫道:“快來扶我。”便有一個家丁喊道:“夫人又抽了。”僕人丫環(huán)便一涌上前,連扶帶擡地將貴婦人弄到舫上,僕役便一起撐桿行船往回劃去,一路上那貴婦人叫個不停,王子凝哈哈大笑。
轉(zhuǎn)眼過了正午,李嘉肚子雷聲大作,道:“我看你說的人今天是不會來了,要不我們先回去?”說話間,便有一艘輕舟靠岸,從艙中出來兩個女了,其中一個丫環(huán)打扮,另一個穿一身翠色衣衫。那翠衣女子云髻峨峨,眉目如畫,肌若凝脂,身姿婀娜。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有說不出的妍豔俊逸。王子凝已經(jīng)是難得的美人,但見了這翠衣女子,竟不自覺地道:“好俊俏的人兒。”李嘉自忖是正人君子,看到如此姝麗之人,也不免偷偷多看了幾眼。那翠衣女子上岸,順著牆角慢走,漫無目的的四下看看,便聽丫環(huán)道:“小姐,這花都謝了,你還看它做甚?”翠衣女了笑一下道:“這是個幽靜所在,你不喜歡麼?”聲音甚是悅耳。王子凝忖道:“老天當(dāng)真是不公,好事都給她一人佔(zhàn)去了去,人不僅長得美,連聲音也這般好聽。”怔怔地看著那女了,竟忘記了閃避。翠衣女子看了她一眼,莞爾一笑,便從王子凝他們身前走過。王子凝高聲叫道:“衛(wèi)小姐。”那翠衣女子便慢慢轉(zhuǎn)回頭來。王子凝蹦蹦跳跳上前,問道:“敢問小姐可是姓衛(wèi)?”翠衣女子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子凝,搖搖頭道:“我不姓衛(wèi)。”轉(zhuǎn)身要走。王子凝繞到她前方,伸手?jǐn)r住去路,嘻笑道:“這位小姐,既便不姓衛(wèi),也請留下芳名,怎麼什麼也沒說便要走呢?”翠衣女子臉現(xiàn)不悅。丫環(huán)看著李嘉道:“好生無禮的女子,你家男人也不管管嗎?”顯是把李嘉和王子凝想成伉儷一對了。李嘉急忙上前,拉王子凝的衣衫道:“大小姐別鬧了。”又向翠衣女了揖手道歉道:“這位小姐不要見怪,她只是跟你鬧著玩的。”丫環(huán)哼了一聲,拉著翠衣女子上船便走。待那船行了有十丈遠(yuǎn),王子凝道:“不對,就是這個,咱們跟上去。”李嘉道:“她都說她不姓衛(wèi)了。”王子凝道:“她在說謊。”李嘉道:“何以見得?”王子凝扭頭思索一下,才道:“感覺。”那船在河上行,他們便在岸上走,走了約有半個時辰,不知道走了有多遠(yuǎn),那小舟便駛進(jìn)一處大院,那船駛?cè)耄T便關(guān)了。李嘉四下看了看,道:“噫,這地方怎得好像見過?”兩人便繞到前面,看有一棟四層閣樓,雕樑畫棟,極盡奢華。正門上有三個紅綢團(tuán)花裝飾著一塊黑漆大匾,上面有幾個金粉大字“春怡樓”。李嘉道:“春怡樓?是了,早前我們打此路過過。”王子凝頗爲(wèi)得意,道:“我說嘛。一個女子爲(wèi)何出門還帶著胭脂,肯定不是尋常人家;爲(wèi)什麼會有那麼貴重的手絹,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恩客的饋贈罷了。”李嘉道:“好了,人既然查到了,人家又不願意承認(rèn),我看這事就罷了,咱們走吧。”王子凝道:“還不行,我們得去春怡樓裡打聽打聽,看這翠衣女子姓甚名誰,是個什麼人物。”李嘉拉住她道:“且不說這翠衣女子不是,就算是了,你問來又有何用呢?”王子凝狡黠地眨眨眼道:“好讓你專程來道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