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多久,餘胡和呂風暴回來,李嘉向他們說明原委,兩人均感詫異。李嘉又把那包裹給了餘胡。餘胡打開來看,喜形於色,原來裡面是幾件文書。餘胡笑道:“那日在市鎮買馬的時候,我請信差到臨安投帖,如今收到老師的回信,我要到臨安爲官,官拜戶稅案;李兄被授爲安豐軍知事兼兵馬都尉,即日赴任,這是委託狀。”呂風暴接了任狀看了看,悲喜莫名。李嘉忖道:“什麼知事都尉的,胡餘在府衙說過,我只當是玩笑,想不到確有其事,顯是他很久之前便規劃好了的。餘胡這人,平時說話不多,但凡事都能不動聲色做到前頭,當真厲害!”兩人自西山路相遇,一路走來,倒也惺惺相惜。餘胡道:“詩有云:‘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臨安府乃行在所在,西湖更是天下第一勝景。李兄此去安豐軍地在淮南,是兩軍交鋒之地,自是不便帶家眷過去。餘某在臨安也薄有家產,倒可給趙婆婆頤養天年。”趙二孃雖不情願,但也不想連累李嘉,便也同意。於是餘胡騎馬,趙婆婆乘車,便與李嘉作別,奔杭州去了。
李嘉、呂風暴留在泰州等王子凝。這日呂風暴道:“昨天晚上,我又單獨與趙婆婆說了下馮全之事。”李嘉不解,呂風暴道:“這事說起來,害死馮全的應該是我們。公子打倒張光南,唉,該叫馮全,公子打倒馮全的時候,他只是癱倒在地,其實並未死……”李嘉點點頭,呂風暴繼續道:“當時我們並不知他是南方派去的人,只當他是馮經的爪牙,是派來窺探我們和宋軍交割的,我們豈能留他?夫人讓我和韓老大把他弄到東河碼頭拋到河裡,就是要給馮經看。”李嘉長嘆了口氣,道:“我的飛蝗打在他的後背之上,他的脊椎都斷成幾截,如此境況,死是早晚之事,至於死在崗上還是河裡,其實也無甚區別。”呂風暴又想要說,但終至沒出口。如此等了數天,也不見王子凝回來,兩人暗暗心焦。忽的,李嘉靈光一閃,笑道:“呂叔,我想到一個去處,我猜子凝一定在那裡。”呂風暴不解地看著他。李嘉道:“你想想,我們初來乍到,都去過哪些地方?”呂風暴恍然大悟,叫道:“破廟。”李嘉點頭稱是。兩人快馬加鞭,兩日便又到了海邊,待得進了那破廟,只見縣衙貼在門上的封條尚在,只是被海風吹得支離破碎。推門進殿,但見供桌被人細心拭過,頗爲光潔。牆上刻了幾個“嘉”字,字體娟秀。呂風暴笑道:“小姐果然在這裡。”李嘉見到那字,心裡一陣莫名傷感,王子凝把他的名字刻在牆上,顯是對他又愛又恨,自己卻總是辜負她的熱忱。兩人四下尋找,白茫茫一片荻花,哪裡尋得到。如此找了幾日,了無收穫。李嘉道:“子凝還在生我的氣,躲著不肯見。”呂風暴道:“李公子,安豐軍你當真要去?”李嘉慘笑道:“餘胡給爭來的,不去豈非辜負於他?”呂風暴道:“可我聽說,前面兩任都死在任上,以至無人敢接任,都空缺一年多了。”李嘉笑道:“在家鄉的時候,在韃子眼皮底下刺殺他們的人,你說險是不險?我何曾眨過眼?”呂風暴道:“到安豐軍,也就一個月的赴任期……”李嘉未語。呂風暴又道:“小姐現在也不知道躲在哪裡,你這走了,她豈不是更生氣……”李嘉尷尬地笑笑。呂風暴見李嘉不言語,終於嘆了口氣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要不李公子先去了,你一走,子凝肯定會出來與我相見,到那時候,我替你轉圜幾句……”李嘉點點頭,道一聲:“也只能如此了。”
李嘉一人一騎,一路向西,走了有半月餘,過了廬州,前面地勢便陡然崎嶇起來,平地綠野茫茫,那山上兀自白雪皚皚。高山之上有八座突兀的危峰,上摩雲天。李嘉向山民打問,始知此山名喚八公山。而安豐軍治壽春,向北翻過八公山即是。李嘉忖道:“‘投鞭斷流淝水河,風聲鶴唳八公山’,原來便是這個所在。這山倒是個極好的屏障,只是下了雪,反倒不易行走。”於是在山的東緣向北,繞行到壽春。走了不遠,迎面來了兩輛馬車,前車上坐了一家數口,後車上滿載著箱奩包袱。行不多遠,又遇到一家四口騎驢南行。男人牽驢,年長孩子跟在身後,婦人騎在驢上,襁褓中的幼兒抱在懷裡。李嘉忖道:“前番聽說兩國罷兵議和,怎得看這百姓還要南逃,莫不是韃子又要興兵犯邊?”便上前問詢,那男人道:“只聽坊間說金人在淮北集結,不知真假,咱小小百姓,還是先走爲妙。”
待得距城十數裡,有一座小山,走在山路上,壽春城遙遙在望,李嘉滿心歡愉。忽聽得前面樹叢中幾聲吆喝,便有幾人從山坳中跳出來,攔住去路。爲首那人高聲道:“此樹是爺栽,此路是爺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李嘉定眼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五個衣衫襤褸的農人站在路當中,手中拿的也不是尋常的刀劍,而是鍬叉耙耜等農具。李嘉笑道:“老鄉,我身上也沒有餘財,你們放我過去吧。”那爲首的強盜看了他片刻,又高聲道:“此樹是爺栽,此路是爺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李嘉忖道:“這個地方離城甚近,又無山河之險,他們竟在這裡打劫,想必是種田人家活不下去,迫不得已才做此勾當。”使從懷中摸出幾個銅錢,在手中拋了幾下,道:“好吧,我留下買路財,該放我過去了吧?”豈知那盜首依然高聲道:“此樹是爺栽,此路是爺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正當此時,但聽李嘉身後一陣疾速的馬蹄聲,嗖的一聲,一支鳴鏑射出,正中盜首眉心,盜首仰天倒下。其他四人見狀,丟下農具四散逃開,那射箭之人卻不罷手,接連又射出四支,都射在後心位置,四人也都應聲倒地。李嘉回首看時,射箭之人也奔到跟前,原來是兩人兩騎,爲首的是個白麪賈人,頭戴弁帽,錦衣玉袍,英氣逼人;跟在其後的是個滿臉髭鬚的彪形大漢,頭上戴個貂皮帽子,腰中系一個虎皮腰袱,手中挽一張硬弓。那錦衣公子見李嘉回頭,抱拳道:“倒讓這位公子受驚了。在下林懷璧。”李嘉還禮,道:“我看這些人也非專職強盜,打跑便算了,何至於都要了他們性命?”林懷璧恨恨道:“林某平生最恨這種剪徑小賊。既然公子說了,那我還要道歉則個。”言語間,頗爲不悅。李嘉笑道:“哪裡讓公子道歉。”如此便攀談起來,林懷璧自述乃是利東路金州人,本次要到壽春做些買賣,這髭鬚大漢便是他的隨從,乃是弓箭高手,人送外叫秦弓客。
既然都要到壽春,三人便並轡前行,李嘉與林懷璧一路上聊得甚爲投契,秦弓客始終一聲不吭。行了半個時辰,便到了壽春城下。入城後林懷璧撿了個酒樓,堅決要請李嘉喝酒。李嘉本不吃酒,但又不便拒絕,也便上樓。林懷璧找了個靠窗的位置與李嘉坐了,秦弓客裡侍立在一旁,並不入坐。李嘉招呼他也一併坐了,秦弓客指著自己的嘴,吱唔了兩聲,又擺擺手,表示自己不能喝。林懷璧道:“你別叫了,他是個啞巴,也不喝酒。”李嘉便不再勉強。林懷璧又招呼店小二上了一桌酒菜,要了兩壇酒,二人都倒滿碗,林懷璧端起碗,便要跟李嘉幹了。李嘉擺手道:“小弟平時,滴酒不沾……”林懷璧聽了,倒把自己手中的碗送到李嘉面前,把李嘉的酒碗拿了,自己先一飲而盡,甚是豪爽。畢竟是萍水相逢,雖談得甚契,李嘉心裡總還有一絲謹慎,想不這林懷璧倒是個爽快之人,把李嘉這碗酒先乾爲敬,也消釋了他的疑惑。李嘉再無推脫的辦法,便仰頭把換後的那碗酒也一飲而盡,瞬時只覺得一股熱流自喉嚨入肚,嗓子嗆得厲害,連連咳嗽了好幾聲才止,引得林懷璧哈哈大笑。這一碗酒下肚,李嘉只覺得頭昏腦熱,周遭的人都像在圍著他旋轉似的,李嘉一個翻身,便匍匐在酒桌上。
待再悠悠醒來,李嘉只覺得頭痛欲裂,胳膊和腿都像被束縛著一般,渾身不自在。睜開眼一看,大吃一驚,原來自己被綁在一間廳堂的柱子上。廳堂甚大,偏又沒什麼傢俱,愈發顯得空曠。冬日裡和煦的陽光隔著窗棱射到廳中間,連飛舞的灰塵都能看清。李嘉掙扎了幾下,那繩索綁得甚緊,竟毫無鬆動的跡象。而秦弓客,就坐在對面椅子上,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林懷璧則站在一旁。李嘉的包袱被打開,裡面的東西都散亂放在地上。林懷璧看他醒了,側頭跟秦弓客說了一句話,秦弓客聽了,也說一句話,林懷璧點頭稱是。他們聲音甚小,李嘉也未聽得明瞭,便是如此含糊的兩句,也叫李嘉大驚異常,原來他們說的,居然是女真語。林懷璧走到李嘉跟前,戲謔著笑道:“知道你打此經過,我們在路上足足等了三天,總算把你盼來了。”李嘉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林懷璧得意地笑笑,道:“這還不明白麼?我們是來殺你的人。你也算小心了,可還是著中了我的圈套……”李嘉道:“如此說來,那攔路搶劫也是你佈下的好戲。”林懷璧更加得意,道:“戲是不假,但假戲真做,那幾個村夫倒是實實在在地死了。所花嘛,區區幾個錢而已。”李嘉怒不可遏,吼道:“你誆我也就罷了,搭了幾個人的性命,還自鳴得意,當真是無恥之尤。”林懷璧臉色一沉,道:“你死到臨頭,還是少關心別人的死活吧。”秦弓客又高聲道了一聲女真語,林懷璧回身哈腰稱是,再轉身對李嘉道:“兀良哈將軍有個問題問你,你若回答得好,他說不僅可以放了你,還可以給你很多好處。”兀良哈射殺村民,李嘉是親眼所見,知道此人心狠手辣。而林懷璧更是卑鄙小人,他們的話哪有半分信義可言?李嘉心裡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心裡飛快地思忖脫身之策,轉怒爲笑道:“那你讓他說,我來聽聽。”林懷璧跟兀良哈說了,兀良哈看了李嘉一眼說了幾句,林懷璧道:“將軍問,尚書左丞那件東西是不是給你調包了?”他這般問,李嘉一時摸不清頭腦,滿臉愕然。林懷璧看他不明白,又解釋道:“我說的是龍虎衛上將軍、中京留守。”李嘉這才明白,他說的是金朝尚書左丞完顏亮。可自己一個平頭百姓,何曾跟完顏亮有過瓜葛,心下也暗暗奇怪。嘴上卻道:“唔,像是有這事。可你這般綁著,我無論如何不會說的。” 兀良哈聽了,不待林懷璧翻譯,即哈哈大笑,道了一聲女真語,林懷璧道:“將軍說你這人最是狡猾不過,不能放你。”
正在此時,便聽廳外有一女聲道:“放不放可由不得你。”乍聽此話,李嘉悲喜交加,原來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子凝。話音未落,那廳門便被推開,男子裝束的王子凝和呂風暴邁步進來。兀良哈見了,霍地站起,挽弓搭箭,對準二人。林懷璧臉色大變,透過窗戶向外看了幾眼,當確定就王子凝二人時,臉色稍定,笑道:“我當什麼人呢,原來是一個糟老頭和一個假扮男人的黃毛丫頭。”轉頭向兀良哈又說了一句女真語,兀良哈便嗖地一箭射向二人。李嘉知道他弓法了得,驚叫道:“小心——”。那箭是射向呂風暴的,但見呂風暴不急不忙,伸手一接,那箭便硬生生在眼前寸許被夾住,箭後翎毛兀自顫抖不己,當真是兇險至極。李嘉原以爲呂風暴會應聲倒地,最後都閉上眼不忍再看,豈知過了片刻卻沒有聲響,這才詫異地睜眼。只見呂風暴雙手抓住箭,擡腿在膝上一磕,那箭應聲拆成兩段,被呂風暴丟棄在地。李嘉喜道:“呂叔,你還有這本事?”呂風暴笑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你當夫子只會舞文弄墨?嘿,呂叔就給你看點新鮮的。”飛身上前,擡腳即踢在林懷璧胸上,勁力甚大,林懷璧在地上連翻了兩個跟斗才止,嘴角便流出血來。兀良哈又待要挽弓,呂風暴哪給他機會,轉身飛旋,一腳將硬弓踢飛,兀良哈急忙後退。呂風暴攻縶不減,又是一個飛踢,正蹬在兀良哈胸上,兀良哈噔噔噔連退數步直到靠牆才止住,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來。王子凝也撥劍出鞘,準備助呂風暴一臂之力,便聽呂風暴道:“先救李公子。”王子凝便用劍給李嘉割了繩索。林懷璧二人一看不是呂風暴的對手,相互施個眼色,一起躍起,破窗而出,呂風暴也不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