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衆人都是憤懣悲慼,李嘉有意岔開話題,便道:“不知韓小哥後來是如何脫出魔掌的?”韓延輝道:“直到去年冬天,金宋兩國關係驟然緊張,朝廷任司徒昱爲江淮制置使,老狗便劃到他帳下。一日老狗回來,很是憤憤,說:‘老東西讓我跟司徒昱去前線,不過是想借刀將我除了,以絕他的後患,吭,姓司徒的敢讓我去拼命,我就把老東西的事都抖出來。’之後他便調防去了蘄州,我瞅準機會,從魔窟裡逃了出來……”衆人聽了,盡皆釋然,彷彿才從地獄中轉了一遭似的。李嘉道:“於是你們便時刻盯著張成……老狗,伺機報仇?他們押解我來臨安,便是個好機會。”韓延慶道:“不意公子出手,挫了我兄弟的計劃,他又是憤怒又是傷心,回來便病倒了……”韓延輝的聲音愈發低了,輕聲道:“這事與公子無關,老狗餵了我四年藥,那藥已然傷害了我的內臟,縱然沒有公子,我也不久於人世了。我只是好恨,不能手刃了老狗……”李嘉滿心都是後悔,韓延輝成了現在這樣子,多少跟壯志未酬有關,而阻止他的,正是自己。他不敢再正眼看韓延輝,只偷偷瞥了幾眼。只見他又閉上了眼眸,顯是困頓至極,眼角淚痕兀自未乾,自己也是一陣傷心。他向來自恃聰明,近來接連遭逢幾件事,自己都是被別人算計,心中無比沮喪。
艙內許久無話,惟聞窗外濤聲陣陣。呂風暴搖搖頭道:“我不明白。”韓延慶道:“不明白什麼?”呂風暴道:“縱然李公子在韓二哥報仇這事上做得不妥當,也是無意爲之;韓幫主親自投軍,三番五次考驗李公子,如今還誆到這裡,究竟是爲了何事?夫子不明白。”韓延慶笑道:“這事緣起寧國道那次邂逅,但跟報仇卻不是一件事。”韓延慶大步走出去,拿著一桿旗子回來,把旗幟一展道:“你看,這是什麼?”李嘉三人只見那旗上繡著一個沒頭的野鴨,模樣與在寧國道涼亭柱子上看到的那幅一樣。呂風暴哦了一聲,韓延慶道:“這是本幫的旗子,我聽延輝說,李公子在那亭柱上給野鴨添了個腦袋。”呂風暴道:“不錯。”韓延慶笑道:“這是本幫的一個秘密,誰給這水鴨添了腦袋,便表示有意角逐本幫大當家的位子。”李嘉大吃一驚,道:“我是誤打誤撞,胡亂撓了幾筆,沒有半分這樣的意思。”韓延慶道:“我一路跟了來,看到公子做事,有情有義,正是本幫幫主的合適人選。”李嘉急忙擺手道:“不行不行,我現在有公職在身,實在是不方便……”韓延頭道:“這個無妨,我這不是投在你帳下了嗎?講實話,在水上討生活的日子,兄弟們也都厭倦了,我也是想給他們找個出路。如果你做了幫主,衆兄弟都如我一般,全聽公子差譴。”李嘉還是堅辭不受,韓延慶臉色一沉,喝道:“李公子,實話給你講,有人出千金要我殺了你,這錢我都收了,你若當了幫主,咱們是一家兄弟,我幫你把這人捉了;如果不從,咱們便是水火不容的仇人,今日不殺你,改日也要取你性命。”一路過來,王子凝一直擔心李嘉安危,聽韓延慶這般說,心中一塊石頭便落了地。李嘉忖道:“既然要殺李某,現在便是最好時候,他卻講‘今日不殺你,改日也要取你性命’,顯是今天是誠心請來的,要殺也要改日光明磊落地殺,這人果然是個漢子。”心中暗暗爲韓延慶喝了一聲彩。李嘉訕笑道:“倒不知哪位肯出如此高的價錢要區區的性命?”韓延慶道:“你若不是自己人,這是我和那人的秘密,豈能讓你知曉?”王子凝捅一下李嘉,道:“好吧,他答應,你說吧。”韓延慶看李嘉沉默不語算是默認,臉現喜色,便道:“一個月前,一個人到天子寨找我,出手便是百金的訂金,還說事成之後,再付千金……”呂風暴道:“如此高的價碼,只怕不是單殺我一人吧?”韓延慶道:“當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殺人,而是毀船?”呂風暴一時沒想明白,道:“毀船?”韓延慶道:“在宋軍水帥出征之中,將戰船鑿沉……”李嘉驚叫一聲,道:“好歹毒的計策。那人可報了姓名?”韓延慶道:“他叫穆心玉。”呂風暴思索了一下道:“木者,林的一半;心者,懷的一半,玉者,璧的一半。”李嘉咬牙道:“果然是他。我怎麼才能找到他?”韓延慶道:“我們的船隊才移到錢塘江口,約得是明日他來看船。”李嘉道:“好極,明日我們設伏,我一定要拿住這賊子。”
王子凝忽道:“我還有一個疑問。”韓延慶道:“什麼疑問?”王子凝道:“你方纔說一個月前林懷璧來找你,讓把水軍的船給毀了,那個時候你已經在軍中,如此說來,是林懷璧知道你在水軍之中才來聯絡你,那你又是如何尋到水師去的呢?”韓延慶輕笑一聲,道:“當然不是他告訴的。延輝回來講了,我也有意見識一下李公子。我先到寧國道上找到你們之前住過的那個驛站,稍一用硬,那驛丞便告訴我說你們要去大理寺,還把各人姓名都講了。我到了大理寺,也尋你們不到,但我跟隨一個回家的門子,在路上逼他告訴我公子關在哪裡。也是一用硬,那人便合盤托出,他還說將軍已經脫身,被派到了沿海制置使司,我尋到使司,看到正在募兵,於是就報了名……”王子凝一拍桌子,喝道:“好極,當真是聰明至極。虧我還在大理寺外徘徊了月餘,這樣的法子怎麼總也想不出來。”韓延慶瞪她一眼,壓低嗓子道:“延輝才睡下,你且小聲些,我們先出去吧。”領著衆人走出船艙,王子凝被噓得好不尷尬,跟在最後魚貫而出。呂風暴向王子凝輕聲道:“小姐忘記了,這個法子夫子也曾提過。只是小姐已經打草驚蛇,消息得來容易,實施卻是千難萬難,我一直不敢講給你聽。”
走到艙外,只見星已西斜,江邊隱約只見到幾點星火,已是四更時分,天微微有些亮了。那些頭領都還站在外面,顯然是候了一夜。李嘉忖道:“韓延慶讓這些兄弟候著,他們便等一夜,令行禁止,真是難得。”不禁對天子寨又多了幾分好感。韓延慶朗聲道:“咱們天子寨復興已經七年,也不過是在太湖裡揭起點小波瀾,我看衆兄弟也都倦了。韓某思來想去,自覺難孚衆望,幸會遇到李公子。前番我有意考驗,他做事有情有意,是難得的棟樑之材,方纔與李公子促膝長談,他答應做咱們的幫主,帶領著大家走上康莊大道。”他話音甫落,衆頭領紛紛振臂道:“全憑大當家安排。”韓延慶笑道:“以後我便是二當家,李公子纔是大當家。”轉頭向李嘉道:“做這個大當家實不是個好差事,就請李公子勉爲其難吧。”李嘉點點頭,向著衆人朗聲道:“咱們的當務之急便是抓了林懷璧那賊子,然後安排人手去蘄州,伺機把張成鈺那老狗給捉了,給韓二哥報仇。關於衆兄弟的出處,我去軍中想辦法,一定給弟兄們一個滿意結果。” 衆頭領又紛紛振臂道:“全憑大當家吩咐。”之後韓延慶便分派各船在蕩中設伏,衆人靜待林懷璧的出現。
衆人在水蕩中伏了一天,直等到星斗滿天,也不見林懷璧的影子,李嘉道:“別等了,不會來了。那小子奸滑異常,只怕是我們哪裡有紕漏,給他看出端倪,早逃之夭夭了。”衆人便散了。到了次日上午,衆人正在艙外議事,便見韓大嫂踉蹌從艙中奔出,愴聲道:“小叔他……不行了。”李嘉等人都涌入艙內,圍在牀上,見韓延輝仰面躺在牀上,眼眸睜大,氣若游絲,依然聽到口中一直在說:“我好恨、我好恨……”韓延慶輕推了他一下,輕聲道:“延輝?”韓延輝沒有無半絲反應,只是那聲音愈來愈小,終至沒了氣息。韓延慶俯在慶上放聲大哭,韓大嫂也掩面慟哭,衆人也都紛紛垂淚。哭了半晌,李嘉便去勸韓延慶,他這才止住,但眼睛已然腫了。韓延慶又從懷中取出那白布綁在頭上,衆水手也紛紛綁上,韓大嫂給李嘉三人各遞一條,三人也都綁了。顯是衆人都知韓延輝之死,便在頃刻之間,早做了準備。韓延慶抽泣道:“二弟早有交待,人生太苦,他不想再輪迴了,我們己經準備了一個花槎,你們且去將它拖來,我給兄弟最後換一次衣裳。”衆人出去,把花槎拖來,王子看那槎上佈置得花團錦簇,甚是好看。不一會,韓延慶抱著韓延輝出來,但見頭髮給梳得一絲不亂,身上穿件素白的絲綢薄袍,愈發顯得標緻異常。王子凝想想一個如花美男便這般消逝,心中難過,不禁又垂下淚來。韓延慶把韓延輝放到槎上,拉著他手坐了半晌。烈日當空,他也不以爲意。韓大嫂輕聲道:“你讓小叔去吧。”韓延慶這才俯下身去,又把韓延輝抱了一會,站起來,跳上一支小船,頭也不回地自己劃走了。韓大嫂揮手示意,便有兩個水手抱著兩壇油上去,小心翼翼地澆在槎上、花上、身上,卻不濺到臉上。油倒完了,兩人跳回船上,遠遠扔了一支火把,那花槎瞬間便被一團烈焰包裹,王子凝與韓大嫂又抱頭痛哭。花槎燒了半晌,最近只留下一灘灰燼,江風一吹,那灰便被吹開分散,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事既了,韓延慶又不在,李嘉與各個頭領見了,安排寧國道與韓延輝同行的四人再去蘄州,務必把張成鈺捉了,縱然不能,也要殺了給韓延輝報仇;給餘下頭領囑託了,遇到林懷璧,一定先將之控制。交待完畢,便與韓大嫂等人作別,又乘著那艘烏篷船,劃回了水軍大營。
衆人才登岸,便見餘胡站在營門口向外張望,看到李嘉,又返回營中牽了匹馬出來,快步迎上前去,道:“適才有沿海御前水軍都統制譴人來召,說是有重要軍務商議,我說將軍出船考察水情去了,既然來了,那便快去吧。”把繮繩交到李嘉手中,李嘉道一聲“好”,翻身上馬,回頭又向餘胡道:“天子寨一干人衆,都要投奔朝廷,餘兄對這類事務最是捻熟,就拜託你來辦吧。”餘胡道:“好。”李嘉抽一下馬鞭,那馬便飛也似向臨安城去了。餘胡向呂風暴道:“前晌我看韓延慶黑著臉回來,便知將軍無礙,只是問他什麼也不說,當真讓人著急。”呂風暴道:“他失了弟弟,心情自然很差,隨他去吧。” 李嘉直到傍晚時分才一臉疲憊地回到餘府,王子凝問道:“如何?”李嘉道:“前番兩國訂的和議韃子又反悔了,四川方面數日前已在大散關開打,荊湖和兩淮形勢也日見緊張,韃子水軍在膠西大造船隻,意圖從海上直取臨安。李大人說,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水師不能按部就班地操練了,這次我們要先發制人,尋機奸滅了韃子水軍。”王子凝道:“可定了開拔時間?”李嘉道:“十天以後。” 王子凝深吸一口涼氣道:“這麼急?”李嘉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