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延慶急等用錢,李嘉也不敢在餘府久呆,謝了王子凝,又催馬找了一處當鋪,把金葉子換成了錢,朝當鋪掌櫃要了個大布袋把錢裝了,用馬馱回水軍大營。韓延慶還在帳中等候,餘胡也已回來,李嘉招呼韓延慶把錢馱走,韓延慶千恩萬謝去了。餘胡道:“將軍不事積蓄,這許多錢,不知從何而來?”李嘉嘆了口氣,道:“都是子凝自己的一些積蓄。”便把王子如何將金葉子縫在裘袍裡大致講了,餘胡聽了,也嘖嘖稱奇,又頗有些不忿,道:“將軍,你和王姑娘如此賙濟韓延慶,只怕是枉費心思,他是個幹才不假,可這人江湖積習甚多,我看不如找個事由將他辭了?”李嘉道:“不可。他來投軍,有心投效國家,是一番好意,我們豈能攔他?況且你把他辭了,只怕將來又回做水匪的老路,你我豈不罪莫大焉?”餘胡聽了,沉默不語。次日是天聖節,官僚盡皆放假,李嘉與餘胡一起回城。到了餘府,餘胡提議到清波門內的一處食肆吃飯,衆人響應,出門僱了頂轎子給趙二孃坐了,其他人衆步行。
其時正是初夏,黃昏時候,天氣將熱未熱,晚風輕拂,有說不出的清涼愜意。走了有半個時辰,纔到了那食肆,原來是個枕河傍水的好去處,河岸遍植垂柳,柳蔭之後都是酒肆勾欄,一時間,絲竹琵琶,劃拳喧囂,華燈初上時分,正是熱鬧時候。衆人找了一處臨水的大桌子坐了,餘胡對臨安的珍饈佳餚如數家珍,給夥計一一報了,衆人聽了,都覺嘆爲觀之。正在待菜時候,便有一人大剌剌地坐在李嘉對面椅子上,又把一把鋼叉放在桌上,衆人甚是詫異。李嘉看那鋼叉,竟是寧國道羞辱張成鈺的天子寨武器;待再看那人,更是吃驚,竟是韓延慶。只是他脫了軍裝,上身也罩件葛色衣衫,頭上綁一塊白條,模樣甚是悲慼。李嘉道:“軍頭之前一直說做水上買賣,不想竟是太湖天子寨的人?” 韓延慶道:“不錯,韓某是天子寨的大當家。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隱瞞將軍,韓某投水軍,都是受了我家兄弟所託。幾個月前他在寧國道邂逅公子,回來後便一病不起,捱了這許久,近來身體愈發不行了,惟有一個心願,就是與將軍見上一面……”王子凝奇道:“你家兄弟是哪位?我看那四人,似乎都較你爲大。”王子凝這麼一說,李嘉忽然想起那個長得甚是俏麗的少女來,忖道:“倒不知那位姑娘姓甚名誰?”轉念一想,又暗暗自責,忖道:“子凝全心待我,我還惦念著別的女子,真是無恥至極。”一時之間,頭腦之中已然轉了幾個想法。韓延慶也不理會王子凝的問話,緊盯著李嘉又道:“臨安到太湖,行船需要兩日,不知將軍可肯跟我同去?”李嘉又忖道:“那些人與張成鈺有些過節,待我倒並無惡意。”便道:“如今公務在身,我須上向告假。”餘胡道:“這個無妨,回頭我替將軍給上峰說過。”李嘉點點頭,道:“如此甚好。”韓延慶看他答應,臉現喜色,從桌上拿了鋼叉向河上揮了揮,便從柳蔭中劃出一支烏蓬船,待靠到岸,船上水手便招手示意上船。王子凝拉住李嘉道:“我也要去。”李嘉情知王子凝放心不下自己,呂風暴又放心不下王子凝,便對韓延慶道:“也請她二人跟我同往。”韓延慶道:“好。”李嘉便與趙二孃告別,又給餘胡囑託了幾句,三人這才上船,待人都站定,那水手一撐竿,小舟便離了岸,又撐一下,便到了河中央,水手便走到後舷,再撐,輕舟便飛快地向前走了。李嘉回看,但見趙二孃、餘胡等三人還站在當地,是去是留,似乎一時沒個主意。
離了燈火璀璨的西湖東岸,小船在促狹的河道上行駛,穿過臨安城,自候潮門出城,又行二三裡,便入了錢塘江,那船便在黑魆魆的江面上一直向東北方向走,李嘉等人坐在艙裡,韓延慶站在船頭。李嘉依稀看到北岸自己水軍的營帳,忖道:“太湖在北,走運河最近,他這一直往錢塘江的下游走,難道是想走海路不成?那豈不是太繞遠了嗎?”正思忖間,便覺有人輕扯衣袖,扭頭只見夜色中王子凝的美眸眨了幾下,暗中遞來一個東西,李嘉接了,始知是一柄帶鞘的匕首,便揣在懷中。心中陣陣溫暖,忖道:“子凝功夫尚不及我,危難之時卻總是考慮我的安危,唉,全天下只怕再無其她人能像子凝這般待我;方纔只說要見他家兄弟,我便不自覺想起那年輕女子,李嘉啊李嘉,你的良心當真是讓狗吃了。”又是一番自責。這時便聽呂風暴道:“軍頭,你家兄弟彌留之際,若去太湖自當選最近路線,咱們這般走,似乎是繞遠了。”韓延慶道:“再過片刻你們便知曉了。”衆人見他成竹在胸的樣子,但不再言語。李嘉悄悄伸過手去,抓住王子凝的手捂在胸前。王子凝往回抽了幾次,無奈李嘉捂得太緊,竟抽手不得,只能作罷,臉色早己變得腓紅,好在艙內暗黑無光,彼此都看不清楚,倒省了許多尷尬。又行了半個時辰,江面愈發開闊,星斗滿天,一彎上弦月掛在天邊,水面升騰起氤氳的霧氣,徐徐夜風吹得江水濤聲陣陣,小船便駛入了一大片蘆葦蕩中。
烏蓬船在河汊中轉了幾個彎,眼前便出現一排十數艘大船,那船上燈籠還亮著,有人在船上巡視,見有小船駛近,船上之人喝道:“什麼人?”韓延慶道:“是我。”那人聽出是韓延慶,高聲喊道:“大當家的回來了。”登時大船艙內便涌出十數人,放下一條軟梯,韓延慶一個縱越,已經跳到大船舷上,李嘉三人及兩個水手順著軟梯攀上。藉著燈光,李嘉看站著的一干人衆,都是葛色衣衫,其中兩人是那日在寧國道見過面的,便向二人點頭示意,那二人也微笑回意。韓延慶把頭的白條收了,道:“延輝有些話要跟李公子講,你們且在外邊候著。”便撩開門簾延請李嘉三人入艙。藉著燈光,李嘉看艙內佈置得甚爲溫馨,最內處有一個架子牀,牀頭的紗布束起,近前桌上燃著一支大紅蠟燭,一個婦人正坐在牀沿,給牀上倚坐的人喂水。那人聽到衆人說話,輕聲道:“哥哥,是李公子來了麼?”聽到這聲音,李嘉吃了一驚:“怎麼是她?”問話之人,正是寧國道遇到的那位女子。一聽這話,韓延慶三步並作兩步奔到牀前,伸手握住她手,淚水便自眼眶中涌出,愴然道:“李公子來了。”李嘉上前,看那倚坐之人,果然是那女子,只是她現在雲鬢被束起包紮,是個男子打扮。臉色蒼白,眼瞼無力,愈是如此,愈發顯得面如冠玉、俊俏不可方物。李嘉道:“你……”一時不知如何稱呼他。韓延慶道:“延輝,你不是一直想見李公子嗎?如今他來了,有什麼話,你便講吧。”韓延輝便揮了一下手道:嫂子,請李公子他們坐。”那婦人便急忙移來幾個胡凳給三人坐了。
韓延輝輕聲道:“從哪裡講呢?”頓了一下,才道:“哥哥,你先講吧。”韓延慶用衣袖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擡頭望天,像是回憶一件極久遠的事似的,緩緩道:“我們兄弟原是太湖上的漁民,後來實在沒法過活,才拉了一幫弟兄,做起了水匪,這個將軍是知道的。”李嘉點點頭,也不插話,只待他繼續講。韓延慶繼續道:“十年前,官府圍剿我們,衆兄弟戰死大半,未死之人也被朝廷擄了去。我算極好的,在蕩中躲了三天三夜,僥倖逃過一劫。” 韓延慶頓了一下,又道:“此後三年,我走遍淮南江南兩浙福建尋他,無奈一點訊息都沒有,我以爲他已經不在人世,便死了心,回到太湖,尋了些舊部,又把天子寨的旗子掛了起來。去年忽然一日,延輝跑了回來,但已經是現在這樣子……”說話間,又潸然淚下。韓延輝順著他的話,輕聲道:“被他們抓去的時候,我才九歲,有個兵士看我長得俊俏,道:‘把他送到宮裡吧。’於是我便懵懵懂懂地被送入宮中……”王子凝呀地叫了一聲,道:“那豈不是要……”話說一半,始覺不妥,硬生生把後半句嚥了回去。他這般一說,李嘉心下便明白了,不禁暗暗心驚。韓延輝倒不以爲意,稍作歇憩又道:“手術九死一生,休養了半年總算捱了過來,之後在四執庫一呆便是六年。此中之苦,自不必說。”李嘉忖道:“他說得輕鬆,此間痛楚,不是本人不能體會。”摒息靜氣側耳細聽。韓延輝繼續道:“直到四年前,藥膳房的總管太監給我介紹了一人,只說跟我是老鄉,便是張成鈺這條老狗。”最後一句說得咬牙切齒,顯是痛恨至極。李嘉三人都聽得茫然,忖道:“他一個宮內宦官,怎麼跟張成鈺這等外任將領結了如此大的仇氣,當真奇怪。”韓延輝說得有些困了,砸吧了幾下嘴脣,那婦人急忙餵了他幾口水,韓延輝又繼續道:“老狗跟我說,四執庫中有一件重要的東西,請我幫助拿到,作爲報答,他想法子把我弄出來,給我自由。”李嘉道:“他一個小小偏將,哪有這麼大本事,只怕是誑人的鬼話。”韓延輝輕嘆了一口氣,道:“我還是太年輕,又太渴望自由,見他是老鄉,就輕信了他的話。在四執庫尋了許久,終於還是找到他說的那個東西,還把它給盜了出來。又按著他的授意,把存檔的樓點了一把火……”呂風暴道:“那是個什麼東西?”韓延輝道:“一封信。”呂風暴怔了一下,呵呵笑道:“這人當真不厚道,大內起了火,朝廷必定要引兵入城滅火,到那時候,人多事雜,不用他們來救,你自己逃了也是可以的。”韓延輝恨恨道:“你說得極是。他們纔沒這好心,老狗趁著救火把我劫到宮外一處荒宅中,那裡面已經有一個長髯老頭,他上前便問:‘信呢?’我把信交給他,他看了看,二話不說便出了門,老狗也跟出去,我便聽那老頭交待一句‘不要留活口’便走了……”李嘉大吃一驚道:“好歹毒的人!”韓延輝輕點了一下頭道:“是。當時我是害怕至極,想我一定就喪命於此了,豈知老狗卻有了別的想法……”王子凝奇道:“什麼想法?”韓延輝臉上便升起兩片紅暈,道:“老狗進門笑著說:‘丞相要我殺了你,我卻捨不得,這樣,你就跟了我吧。’……”李嘉和王子凝幾乎同時啊地驚叫了一聲,李嘉所吃驚的,是張成鈺說的“丞相”二字。方纔韓延輝提到長髯老頭,李嘉便隱約覺得是第五檜,施詭計騙過韓延輝,盜得書信之後又要殺人滅口,凡此種種,無不是陰險至極的第五檜行事風格。王子凝所吃驚的,是張成鈺說的後面兩句,她只是不理解天底下怎麼竟有如此無恥之人,連啐了兩口,罵道:“無恥之尤。”韓延輝又稍事歇憩,繼續道:“老狗果然沒殺我,把我弄到他的府上,給我吃了這樣那樣的藥,身子變了,聲音也變了,給他侮辱……”聲音越說越底,說到最後,細如蚊吟,幾乎聽不到了。李嘉偷偷斜睨了韓延慶夫婦一眼,只見兩人都在試淚,顯是傷心至極。忖道:“難怪那日他在寧國道上肆意羞辱張成鈺,原來韓小哥之前被他折辱,勝過這十倍。唉,這等惡棍,我當時還替他舒危解難,當真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