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大船靠岸,船老大過來稟報:“這船不能再往前行了,岸上便是泰州地界,請各位在此登陸?!崩罴蔚热俗叩脚撏猓娞焐椟S,岸上甚是荒涼蕭索,滿是荻草,不見村墟人煙,北風呼嘯,如雪般荻花漫天飛舞。船老大放了小船下去,一個船夥計將李嘉等四人接到小船上,架起雙槳奮力向岸上劃去,不消片刻,衆人即已上岸,小船便折回。待得小船也收回了,船老大站在船頭遙遙揮手做別。
四人在灘塗上向西去,走了數裡,才遇小路。此時天色更暗,荻草少了,那荻花兀自飛舞不已。王子凝伸手接一個,那花觸手即化成晶瑩的水滴,王子凝驚叫道:“呀,下雪了!”李嘉仰頭,果然感覺雪花落在頰上化成水的涼意,忖道:“下雪了,這可如何是好?”四下看看,朔風捲著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天地間一片蒼茫,竟無一處棲身之所。餘胡道:“此地到如皋縣城,少說還有一百里路,我們得先找個地方避避風雪纔是。”李嘉又向前看了看,道:“前面好像有間房子?!毙\人定睛細看,前方遠處果然有個小小的房子,頓時歡呼雀躍,加快步伐向前。一路之間,雪越下越大,天也黑了下來。待得近了,纔看清那房子原是一間廟宇,只是院牆都沒了,只有一間大殿兀自矗立在衰草中,樣子極爲破敗,顯是失香火很久了。李嘉推開殿門,一味黴味襲來,王子凝不禁掩住鼻子。李嘉藉著雪光四下看了看,殿當中海神塑像尚在,神龕上蛛網密結,供桌上也是落了厚厚的塵埃。好在門窗猶在,尚可暫避風雪。李嘉看供桌上還殘留一段蠟燭,便用火摺子點了,殿裡有了光亮,彷彿也暖和了許多。李嘉道:“天色晚了,這雪又大,恐怕今晚我們只能住在這裡了?!蓖踝幽南驴纯矗樕蠞M是鄙夷地道:“這廟這麼破,怎麼住人呢?”李嘉看到牆角有一堆稻草,便把稻草抱到供桌上鋪開,笑道:“桌上暖和,你在這裡。我們三個在牆角……”
正當此時,外面傳來突突的聲音,由遠及近。李嘉等人面面相覷,忖道:“這大雪天,除了我等這種趕路人,哪還會有人來這種鬼地方?”均是納罕不已。突突的聲音到廟門口停住,吱呀一聲,廟門被推開。冷風捲著雪花在屋裡飛舞,一個手中拿著柺杖、滿身是雪的老嫗走了進來。老嫗回手關門,拍拍身上的雪,徑直往牆角那堆稻草走去,對李嘉、王子凝等人視若無睹。走到牆角,把手中的木棍靠了,慢慢坐了下去。剛剛坐下,便覺地上有異,四下又摸索了幾下,急忙抓住木棍站起道:“什麼人?”李嘉走上前,作揖道:“老婆婆,原來你在這裡住。我們錯過了宿頭,在這裡借宿一晚?!甭犓@般說,老嫗神情稍定,伸手摩挲著李嘉的臉道:“原來是個後生。你可識字麼?”李嘉、王子凝仔細看,原來這老嫗是個盲人。李嘉道:“晚輩讀過幾年書?!崩蠇灤笙驳溃骸叭绱松鹾?,你幫老婆子一個忙。”俯身到草堆裡摸。王子凝道:“噫,這是什麼?”但見牆角稻草的下面,老嫗摸出兩片糙紙,一支禿筆,一塊硯臺。老嫗將東西都交給李嘉,道:“老婆子眼瞎了,煩請公子給寫個狀子?!?
正當此時,廟外又是一陣腳步聲。便聽有人笑道:“一個瞎老婆子,還點什麼燈呀?!边鄣囊宦?,廟門被踢開。兩個勁裝男子跳進來,頭上包頭,手中各持一把明光閃閃的鋼刀。勁裝男子見了李嘉等四人,有些驚愕,喝道:“不相關的人閃一邊去?!?揮刀向老嫗砍去。李嘉當真是氣極,如此一個年邁的瞎子,他們竟然還不放過。待要出手,只聽王子凝嬌叱一聲,劍光一閃,砍在一個勁裝男子的後背,那人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王子凝又是一劍,正刺在另一人胸前,那人匍匐在地,掙扎了幾下就此不動。李嘉埋怨道:“你手倒快。我還要問話呢,這下可好,都死了。”老嫗冷笑道:“這倒不必,老婆子的眼睛就是給他們弄瞎的。”李嘉、王子凝等人大驚。李嘉攙老嫗在稻草堆上坐了,道:“老婆婆,你請細細講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也好幫你。”老區聽了,感激不己。一對盲眼擡頭望著頭,像是回想一件久遠的事似的,道:“老婆子姓趙,別人都叫我趙二孃,原是歸德府人,三年前跟兒子一起流寓到這裡,生活無著,甚是困苦……”其時宋金連年交兵,中原大地遍地烽火,百姓多遭兵燹之厄,流寓之人更是不計其數,衆人聽了,俱是黯然。趙二孃繼續道:“有一日,我兒馮全興沖沖地回來,說找了個替朝廷做事的好差事。老婆子哪裡肯信,咱一個平頭百姓,哪有這等好事?於是我兒就拿出一張告示給我看,老婆子也粗識幾個字,原來那告示專招南來的北人……”李嘉忖道:“莫不是像劉寄奴那般,專招徠北人組建北府兵,意圖北伐?”趙二孃像是猜透李嘉心思似的,繼續道:“老婆子就這麼一個兒子,如果朝廷是要他去前線打仗,就算給金山銀山,老婆子也不答應?!别N胡道:“莫不是派令郎去北地刺探韃子的消息?”趙二孃點點頭,道:“還是這位聰明,我還沒說,你便猜到了,朝廷就是這個意思。我本不肯,無奈兒子十分願意,又實在沒有其它生計,也便同意了……”李嘉忖道:“這刺探消息的差事,只怕比行軍打仗還要危險幾分。”趙二孃繼續道:“後來我們去到泰州,我兒給租了一處合適地方,便到嚴知州那裡報到,自此便沒了消息。好在朝廷的薪水倒也及時,老婆子按時去取,總是有的……”李嘉忖道:“這個叫作馮全的小哥,此去必兇多吉少,唉,百姓若非沒有活路,何至涉險至此?” 心下不禁一聲嘆息。趙二孃繼續道:“……事情到了半年前,突然有了轉變。我再去領薪水,主簿卻說沒有馮全的名字。我明明領了兩年多的薪水,沒青沒白的,怎麼人就沒了呢?”李嘉也是詫異,輕聲道:“莫不是爲國捐軀了麼?”餘胡搖搖頭,道:“肯定不是。一則他不是去打仗,二則如果真是爲國而死,這錢非特要給,而且還要多給,焉有除名的道理?”王子凝愈聽愈奇,一雙美眸眨個不停。趙二孃道:“老婆婆子也是這般想的。便到州衙去告,頭一次他們還好好接待老身,允諾再去查查,可這一拖兩個月也沒消息。老婆子再去,便被他們趕了出來,當晚這雙眼睛便給弄瞎了。還讓老婆子滾遠些,不然要老婆子的命……”趙二孃講起自己的遭遇,也不激憤,倒是衆人聽得心驚不己,李嘉更是恨得咬牙切齒。趙二孃輕笑了幾聲道:“我一個瞎婆子,住沒住的,吃沒吃的,活都不怕,還怕死麼?呵呵?!壁w二孃連笑了兩聲,在燭光如豆的雪夜裡,聽得人既驚又悚。趙二孃繼續道:“近來我四處央人寫狀子,再去泰州,如果他們還不管,我就到臨安府去告。”王子凝有個女中豪傑的母親,對母親素來敬仰;眼前這個老婆子雖然衣衫襤褸,說話間居然也有一股英氣,不由得肅然起敬。伸手拉住她手道:“老婆婆,你放心,你的事我們管定了?!别N胡也道:“我朝中也有些人脈,這事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這半年來,趙二孃受盡別人的白眼,吃盡人間的苦處,被王子凝一通話,感激的老淚縱橫,半晌說不出話來。如此說了半宿,蠟燭燃盡,衆人都困了,王子凝、趙二孃睡在供牀上,用錦裘蓋了;李嘉、餘胡、呂風暴擠在一起,捱過一晚。
次日天明,李嘉起得最早,推開廟門,便見外面風定雪霽,地面積雪足有一尺厚,天地一片雪白,一輪紅日自東方噴薄而出,好不壯觀。衆人也心情大好,起早趕路。行不多時,即到一個市鎮。餘胡找了個信差,交託了一番。呂風暴用碎銀買了幾匹馬衆人分騎了,換了些銅錢,又給趙二孃僱了輛馬車,車馬便逶迤向西。走在雪原上,李嘉心情好不暢快。餘胡催馬趕上,道:“此來淮南,李兄可有親故在這裡?”李嘉搖搖頭。餘胡又道:“以後如何,李兄可曾有籌劃?”李嘉又搖搖頭。餘胡喜道:“這樣便好。方纔我給臨安捎了封信,請老師在行在給謀個職位;李兄的情況我也捎帶說了,希望他給謀個外任的差使。”王子凝聽了,拍手稱是,笑道:“我們纔到時這裡,舉目無親,偌若餘大官人能給謀個差使,那是最好不過了?!崩罴蔚溃骸霸觞N煩勞餘兄?!别N胡道:“李兄對餘某有再造之恩,咱們又同生共死過,幫襯幾句話算什麼,就是要餘某這條命,也是給的?!别N胡平時說話甚少,但講起話來,又總能恰到好處,李嘉聽了感激不己。餘胡又道:“這外任的官,只怕條件甚苦,也無甚油水,李兄不會介意吧?”聽他這般說,李嘉心中反升起一股豪情,道:“餘兄講哪裡話?‘條件甚苦’難道會苦過刀山火海?‘無甚油水’難道還會食不果腹。李某做事,不怕刀山火海,不怕空乏己身,如此這般,還會有什麼好怕的呢?”餘胡道:“如此便好。”淮南氣候溫暖,便是冬日也不酷寒,又走了幾日,便到了泰州城,莽蒼的大雪,不消幾日,便化得無影無蹤。餘胡以前曾來過泰州,他帶著衆人找了一個名喚“悅來客棧”的旅店住下。餘胡向店家打問泰州的官場之事,泰州不是個大地方,褐衣百姓對官場的稗官野史極是熱衷捻熟,不用半天時間,即把本地的官員情況問了個一清二楚。衆人便商量,決定餘胡、李嘉先去求見知州嚴化,問清事情原委後再做定奪。臨行,趙二孃將一卷紙交給李嘉,道:“這是我兒臨走交給老婆子的,請公子帶上,到時用得上?!崩罴未г趹蜒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