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在正午,城門口站著一隊軍士,對進出城的百姓仔細盤查。三人上前打聽,李嘉所料不錯,江淮制置使司徒昱果然就駐在蘄州。範羌亮明身份,守城軍士訝異不己。因爲連月安豐軍音信斷絕,衆人都以爲壽春不是城破便是困死,現在看三人過來請援,不由的欽佩不己。軍士安排三人休息,急忙向上報告。過了半晌,軍士帶回一人,竟然是範羌軍中同僚關適。熟人相見,分外熱情。關適引範羌見司徒昱,範羌將連月來壽春的情況說了,衆人又是對李嘉欽佩,又是對城裡百姓的苦難扼腕。範羌提起請救兵解圍之事,司徒昱道:“開戰一來金人雖佔了些許地方,然我大宋軍民奮起反抗,他們也損兵折將,現在雙方朝廷正在議和,這個時候我們貿然出兵挑起戰事,只怕會授人以口實……”範羌道:“我們出城的時候,城裡的糧食已然盡了,既然出兵不能,也請大人調撥些糧食,以解安豐軍的燃眉之急?!彼就疥诺溃骸扒也徽f現在我們的兵士一天只吃一頓飯,沒有餘糧接濟;便是有多餘的,也沒有辦法運到壽春去。往東一帶盡爲金兵所佔,我們走不了。只有八公山一途,現在又大雪封山,過個把人還千難萬難,我們的糧食如何運得過去?”範羌一時語塞,嘴裡只是連道“叫我如何給李將軍交待?”司徒昱道:“你來得正好,這次就不要再回去了,我另有他用。李縣令守城精神可嘉,但現在這般形勢,壽春只能是個死棋……”範羌聽他如此說,心下火氣大盛,忖道:“我們拼死拼活守住的城池,到了他嘴裡居然成了‘死地’,這個當真是不拿小民的命當命?!辈挥珊莺莸氐每戳怂就疥乓谎?。司徒昱道:“兩國正在議和,壽春暫時安全無虞,說不定明日這議和成功的檄文就傳到了蘄春城。這樣,你們且在這裡住下,待形勢有了變化,我們再徐圖壽春……”範羌再也忍不住,高聲道:“大人,你說得都是朝廷定奪的大事,可壽春一萬多口百姓,他們的身家性命就不考慮了嗎?”他這話一說,衆將士都愕然,關適連連給範羌施眼色。司徒昱也面現尷尬之色,道:“這都是第五宰相的安排,咱們就不要擅自揣摩了?!币粫r衆人都不言語,氣氛尷尬。關適揖手道:“大人,宋金交兵以後,李縣令據守危城兩月有餘,屏蔽淮西,竭誠爲國,實在是難得的人才,咱們縱然不能救全城百姓出水火,卑將以爲,起碼將李縣令一家接回……”司徒昱捋了捋鬍子,點頭道:“有理。不知哪位願往?”關適、範羌同時揖手道:“末將願往?!彼就疥艔牧罴仓心贸鲆恢Я罴溃骸昂?,你二人去提點一百兵士,即刻啓程,務必將李將軍一家接回。”二人受命出發。走了幾日,纔到八公山下,一路上範羌悶悶不樂,忽道:“關兄,我有一事相求。”關適道:“你講。”範羌道:“範某在壽春戍守十年,與衆兄弟感情甚篤,實不忍心相棄,這樣。到了壽春,我們只說朝廷另有他用,你接走李縣令即可,我……不走。”關適素知範羌脾氣,知道再勸也是徒勞,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打馬向前去了。
山上行了五日,壽春遙遙在望。誠如司徒昱所言,兩國正在議和,金兵全無防備,範羌率兵士一鼓作氣,衝過金兵營帳,其間只是遇到輕微阻攔,即已抵達壽春城下。城上守軍看得明白,大開城門,衆人衝進城裡。範羌去而復歸,李嘉甚是高興,範羌將關適引見了。李嘉問起情況,關適大體說了一下,又說糧食朝廷正在籌措,無意提及的便隱去。李嘉聽了,道:“看城外形勢,我也猜到七八分。朝廷要調走我,倒不知道所爲何事?!?範羌猶豫了片刻才道:“將軍,咱們困守危城這幾個月,我看你也是個錚錚鐵骨的漢子,範某就多說幾句。如果公子無意仕途,倒不如現在就走了,朝廷怪罪下來,頂大判範某一個疏忽的罪名;此去蘄州,只怕兇多吉少,到那時候,想走都不得了?!崩罴涡Φ溃骸袄钅吃诒钡厥軌蛄隧^子的腌臢氣,這纔到南方來。我倒要看看自己的朝廷能奈我何?!惫犌伎嘈χ鴵u搖頭,便不再言語。王子凝聽說要離開壽春了,倒是極高興,張羅著收拾東西。又過兩日,城裡的糧荒愈發嚴重了,先是有潑皮無賴搶奪他人食物,之後更有人相食的慘事發生,每日倒斃於途的人有數十。守城的軍士,倒有十之六七在街上巡邏,維護治安。李嘉催問糧食之事,範羌等人只是吱唔。一再催促李嘉等出城。這日,李嘉與關適率百人衝出城去,金兵做做樣子攆了幾下便罷,李嘉等人順利登上八公山。其時天氣轉暖,山上積雪化去了十之七八,道路極是泥濘。走了半日,李嘉忽道:“朝廷只允諾接濟糧食,你說這路如此難行,難道他們飛過來不成?” 關適面現尷尬,呂風暴輕笑一下,道:“不過是敷衍我等的話罷了?!焙龅?,王子凝歡快地叫了一聲,道:“你們看?!钡娝种阜较?,有幾支臘梅花在山崖上正自開放。漫山樹木都碧葉落盡,枝幹上還掛著晶瑩的水滴,山上還有殘雪,惟有這梅花在一片寂寥中兀自怒放,李嘉觸景生情,吟道:“驛路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關適聽了,道一聲:“將軍好文采?!崩罴涡πΦ溃骸安皇俏覍懙?。我在北國的時候,既聽人說,浙東路越州一個叫陸務觀的人,參加禮部考試,主考官取爲第一,然而爲朝中人妒,不加錄用,此詞乃是他憤而寫就的?!标P適忖道:“這麼說來,倒跟他此時境遇頗爲相類。”衆人又走了十天,纔到蘄州城下,司徒昱接見李嘉,免不了一番嘉獎之語,問起範羌,關適只說他不捨同袍,司徒昱也不再問,安排李嘉等在別館住了。
過了幾日,司徒昱又召見李嘉,問道:“聽說將軍在安豐軍,管治甚嚴,處決了不少作奸犯科之人?”李嘉揖手道:“圍城乃非常之期,卑職採取非常手段,確實對肖小嚴懲不貸?!彼就疥劈c點頭,道:“重典之下,不免有懷恨在心之人。你看這個。”將手中一封信遞給李嘉。李嘉展開來看,大吃了一驚。原來那信告李嘉與金人裡外勾結,壽春因此才得以保全。李嘉冷哼了一聲。司徒昱道:“這封信是密院使轉給本官的。將軍一番赤膽忠心,心昭日月,這等誣誥之事,我是不信的……”李嘉也不言語。司徒昱又道:“只是這事到了行在,我這裡也按壓不住,須將軍辛苦到臨安一趟,給大理寺做個解釋,大理寺來英來大人與我相熟,他不會爲難你?!彼就疥耪f話當間,李嘉忽然想起範羌給他的忠告來:“如果公子無意仕途,倒不如現在就走了,朝廷怪罪下來,頂大判範某一個疏忽的罪名;此去蘄州,只怕兇多吉少,到那時候,想走都不得了?!崩罴吴獾溃骸拔衣娜我矝]幾個月,來蘄州更是隻有幾日,這消息便傳到臨安,而且還羅織了罪名,當真是匪夷所思。”司徒昱又道:“此去臨安,路途迢迢,我差譴一隊兵士護送。”李嘉心中冷笑一下,忖道:“他說‘按壓不住’,那便是認爲確有其事,又說派一隊兵士護送,不過是押解的一個委婉說法罷了。李某做事光明磊落,難道還怪他們誣告不成?”李嘉心下如此想,臉上卻不表現,道:“謝大人關心,卑職就這收拾出發?!彼就疥鸥呗暤溃骸皬埑赦??!北阌幸幻娛砍鰩ぶ谐?,揖手道:“卑職在。”司徒昱柔聲道:“李將軍要到行在大理寺交涉事情,有勞副將提點一百人馬一路護送,一定要小心謹慎,切不可別出事故。”他對一個副將說話竟如此客氣,李嘉聽著都覺奇怪。張成鈺揖手道:“是?!崩罴蝿e了司徒昱,張成鈺一路跟隨回到別館。李嘉叫了王子凝和呂風暴,將事情大體說了,王子凝怒道:“朝廷好沒道理,我等爲守壽春,身家性命都不要,怎麼反得個如此結果?”李嘉笑笑,只道:“快去收拾?!彼矝]甚身外之物,稍作收拾即可,王子凝東西稍多,又耽擱了一陣,也便停當,其間,張成鈺的兵士也已到齊,衆人便立刻出發。剛出別館門,但見關適站在門口,關適上前拉住李嘉的手,張了幾次口,最後才道:“保重?!崩罴沃浪c範羌甚是投契,範羌是個大丈夫,關適人品自然不差,心下甚是感動,臉上卻笑道:“有勞關兄相送,我且到臨安謀個高爵將來照應弟兄。”張成鈺也對關適笑道:“關將軍放心,李將軍是赫赫有名的英雄,張某路上一定好好照顧。”關適點點頭,擺擺手讓他們出發。衆人上馬前行,走了許久,李嘉回頭,看關適還站在當地,兀自揮手不止。
當夜,宿在驛站。李嘉剛躺下,便聽外面噔噔噔有敲門聲。李嘉翻身坐起,道:“誰?”門外王子凝輕聲道:“是我。”李嘉急忙開了房門,把王子凝拉進來。王子凝劈頭就問道:“白天我看你欲言又止?難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講?”李嘉看門外無人,關上門才道:“我們纔到蘄州,這樞密院的信便到了,你說奇怪不奇怪?”王子凝點點頭。李嘉繼續道:“所以說,這信根本就是在我們來蘄州之前便發出了?!蓖趿四@道:“哎呀,那會是誰呢?”李嘉笑笑道:“你想想,我們在壽春的時候,誰對我們最瞭解?”王子凝想了一圈,才道:“難道成是韃子?”李嘉點點頭道:“沒錯,那時候音信隔絕,知道我們的也就金人。我甚至想,那個奸詐異常的林懷璧沒準就藏在金兵的大營裡盯著我們呢?!毕肫鹆謶谚担踝幽唤蛄藗€冷戰,道:“可這跟信有什麼關係?”李嘉道:“當然有關係。只有金人知道我們的情況,而這信從臨安發出來,那豈不表明臨安有金人的奸細?他既然能調動樞密院,位階一定很高,說不定就在朝堂之中?!?李嘉分析得入情入理,王子凝聽了不禁又打了個冷戰,道:“臨安既然如此危險,那我們不如現在就逃了。百八個兵士,想也攔我們不住?!崩罴涡Φ溃骸耙游以缣恿耍蹅円厕卟坏浆F在,你且放心,無論何種境況我都有脫身之策……”王子凝急著跺腳,道:“你自己都說了,那人在朝廷裡,只怕人還沒見到你已經給他們弄死了?!崩罴涡Φ溃骸拔疫@條命還不至於如此不堪。就算爲了你和趙婆婆,我也不能死了。”說話間,便聽門外張成鈺咳嗽兩聲,道:“公子還沒睡?”李嘉道:“還沒,張將軍進屋坐一下?”張成鈺道:“不了,明天還要趕路,公子也早點休息吧。”說完踢踏著走了。王子凝瞪了李嘉一眼,也不言語,推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