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王子凝,李嘉歡喜不己。王子凝嘟著嘴,憤懣地道:“你都找到破廟,爲什麼不再等我兩天?”李嘉不知如何解釋,尷尬地笑笑。王子凝哇地哭出聲來,道:“我一直在破廟等,可你真來了,我偏又躲起來。你再等等,我就出來……”李嘉看王子凝梨花帶雨的樣子,愧疚之情更甚,一把把她擁到懷裡道:“是我不好,你打我吧。”被李嘉抱在懷裡,王子凝一陣眩暈,渾然忘記今夕何夕,只願此刻永不過去。呂風暴見兩人擁在一起,好不尷尬,乾咳了一聲道:“那兩個人我們追還是不追?”聽聞此話,王子凝急忙推開李嘉,兩人均是雙頰飛紅,羞澀不己。李嘉道:“快追,他們是韃子。”擡腳便要追出。呂風暴笑道:“李縣令不必著急,他們跑不遠。”李嘉不解地看著他。呂風暴道:“方纔他們的胸上都捱了夫子一腳,胸腔裡出了血,他們沒力氣走遠。”李嘉喜道:“那便好。我這就去叫兵士把城門關了,一定不能放他們出去。”
李嘉奔出門,才注意到,原來這是一處荒宅,院中野草蔓地,顯是久不住人了,難怪廳內也是空蕩蕩的。出了院門,見兩匹馬栓在門前棵上,正自啃食上地的青草。這院子又在城裡偏僻之地,難怪林懷璧將他綁縛在此。李嘉奔出一條街,才遇到路人,問清了城門所在,一路奔北,不消片刻,即到門樓下,李嘉亮出營指揮使文牒,令守城兵士將城門關了。又急令一個兵士,快騎到南門,通知駐紮在那裡的副指揮事,也將南門關了。李嘉找到縣衙,升堂點名,三班皁隸在列,拋下一去令箭,嚴令壯班看好牢房、倉庫,站班和捕快全城搜查,衙役受令去了。
正當此時,王子凝二人趕來。李嘉問起是如何知道自己被林懷璧騙了,王子凝笑道:“那日我與呂叔見了,就一直遠遠跟著你,人家處處替你擔心,你倒好心情,一路走馬觀花,好不自在……”說著說著,眼圈一紅,便要落淚。呂風暴急忙打哈哈道:“過了廬州,我們便發現總有兩人在我們前面。夫子跟夫人日久,凡事只作商人考量,初時還以爲是有盜賊打我們的主意,後來發現全不是那麼回事,因爲他們天天就在我們前面,根本就不是什麼踩點的……”李嘉點點頭,暗暗慚愧,忖道:“原來過了廬州即給人盯上,我卻全然不知。”呂風暴繼續道:“後來小姐說一句‘莫不是要算計李公子’的話提醒了夫子,他們根本就不是衝著我們來的,而且是和我們目的一樣,都在盯你。你打尖歇腳,他們便打尖歇腳,你晚上兼程,他們也晚上兼程……”呂風暴說到這裡,李嘉心裡一陣溫暖,忖道:“呂叔只作商人考量,子凝妹子卻處處惦念著我。”看王子凝一眼,但見她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對,王子凝眸中滿是柔情愛意,李嘉心中又是一蕩。呂風暴道:“那日到了八公山,你看山上都是雪,便繞道而行,那二人在山下踟躕了半天,竟不繞道,徑直翻山去了。夫子想,他們既然抄近道,想必是要趕在公子前面做些手腳,要拆穿他們的詭計,那我們也只能走雪山一途了。夫子皮糙肉厚倒不怕,只是苦了小姐……”李嘉心下好生感激,再看王子凝,只見她扭過頭去,雙肩微微聳動,顯是激動不己。呂風暴繼續道:“那日,他們在路上找了幾個山民,又每人給了幾個錢,鄉野村氓哪裡見過這許多錢,無不感激涕零,目的嘛,就是演出戲給你看。”李嘉恨恨道:“山民只當是演戲,豈知爲了幾個小錢,他們卻殞命於此,這計當真是惡毒至極。”呂風暴道:“待你們進城上樓,小姐很是擔心,生怕他們在酒裡下毒,到時候我們再施救恐怕也來不及。我便安慰小姐說‘他們花費了如此多心思,肯定不特只是爲了殺人,要殺也不至於拖到現在’,小姐聽了,這才心安一些。果不其然,你和那個白麪書都暈倒後,那個戴貂皮帽子的人便給那個白面書生喂個什麼藥,立時便醒了……”李嘉跺腳恨道:“當真是奸滑至極,他知道單勸我喝必定引起懷疑,乾脆自己也喝,兩人倒了,他還有幫手,而我只能入他彀中了。”呂風暴繼續道:“那戴弁帽的將你扛下來放到馬上,在城裡轉了一會,便找到一處廢宅,那挽弓的人上前一把便把門鎖敲壞,弁帽人便將公子扛了進去。他們一進去就上了閂,我和小姐便翻牆進去,俯在窗外偷聽。便聽到二人正用女真語說話,當時我們真是大吃了一驚,雖然一路跟蹤,都是隔得遠遠的,他們說什麼,我們也聽不到;待得近了,那個挽弓射箭的人又很少張嘴,我原先還以爲是個啞巴……”李嘉道:“這便是此人的狡黠之處,那個兀良哈根本不會講官話,他一張嘴便可露餡,乾脆裝個啞巴,別人反而不懷疑。”話題一轉,李嘉又道:“難怪夫人讓夫子跟著南來,原來夫子的功夫如此了得,李嘉走眼了。” 呂風暴笑著不語。王子凝四下看了一下道:“我看這縣衙格局甚是工整,你帶我四下轉轉。”李嘉笑著道:“好。”
大堂面闊五間,有大門三扇,門構件上有栩栩如生的花鳥彩繪。門柱上嵌木聯一副:書曰:“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大堂中間懸掛“壽春縣正堂”金字大匾,匾額下爲知縣審案暖閣,閣正面立一海潮屏風,上掛“明鏡高懸”金字匾額。三尺法桌即在匾下高臺之上。大堂後有平房一排,爲衙皁房。衙皁房旁邊,有一小門,門上懸掛“天理國法人情”匾額,門後便是一溜低矮小房,沒有窗戶,只有一個狗洞進去,院中穢氣難聞,是關押囚犯的牢房。衙皁房對面有一月門,入內但見一棵合抱桂花樹,枝葉繁茂,是個幽靜庭院,爲縣令和眷屬住所。王子凝嘖嘖讚歎,道:“修造這縣衙的一定是個雅靜之人。”李嘉忽然想起一事,對呂風暴道:“那兩個賊人,我原以爲是淮北派來刺殺的,如果說他們在廬州就綴行於我,反倒不像了。還問我什麼尚書左丞,真是奇怪至極。”呂風暴點點頭道:“直待抓住了,一問便知。”
林懷璧二人受了呂風暴一腳,胸中血氣排山倒海般翻滾,走幾步一個踉蹌,痛楚異常,哪能逃出城去?壽春地在邊界之上,二十年來時有兵燹,城裡不少人家都逃亡到他處,故荒宅甚多。林懷璧二人又找了處荒宅藏了,倚仗有些身手,竟在捕快的搜查中躲了過去。兀良哈調息了半天,感覺好了甚多,這纔出去轉了片刻,回來道:“李嘉現在在城門部有重兵,嚴密盤查,這可如何是好?”林懷璧思忖片刻道:“如此。我們四下散佈謠言,就說縣令還是城裡。”突良哈奇道:“如此這般,所爲何來?”林懷璧笑道:“‘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你別看城裡這些小民個個精明,實則蠅營狗茍、愚蠢至極。大軍此次在淮北集結,這事已經傳得滿城風雨,稍有風吹草動,就能讓整個壽春城炸開了鍋。官府說的話,真的他們也當假的,假的還是假的。他們寧可打探小道消息,也不會相信官府的公告,所謂‘民智未開’便是這個意思。壽春已經兩年多沒有縣令,我們把這消息放出去,此地無銀三百兩嘛,這些小民一定認爲新縣令覺得大禍臨頭自己先逃了,所謂還在城裡不過是個金蟬脫殼的障眼法,一定會爭先恐後的向城外跑,這便是我們的脫身之機。”兀良哈點點稱是。
李嘉陪王子凝等在縣衙轉了一圈,王子凝去女眷房裡換回女裝再來到正堂,一個多月未見,李嘉看王子凝愈發窈窕,不由看呆了。王子凝頰上飛紅,笑嗔道:“我臉上有花麼?”說話間,一個壯班飛快的跑進來,見到李嘉,跪拜道:“啓稟老爺,不知是聽了什麼人的謠言,都說韃子要來攻城,大人你一來就又逃了,城裡的百姓都給紛紛涌向南門,範將軍說讓小的稟告老爺,守軍快頂不住了。”李嘉大吃一驚,急令衙役牽來三匹膘馬,與王子凝、呂風暴策馬向南門奔去,一路之上,見城內百姓攜家帶口,源源不斷涌向南去。不待到城門口,便己不能前行,但見譙樓下臺階處站滿了兵士,樓下城門處黑鴉鴉一片全是百姓。李嘉騎在馬上,把朝廷任命文書高高舉起,朗聲道:“各位鄉親,李某便是朝廷新任的縣令兼指揮使,有文書在此。”守城兵士不讓出城,百姓羣情激憤,有放聲大哭的,有罵爹罵孃的,現場一片嘈雜,可李嘉這幾句話,卻能清清楚楚傳到每個人的耳中。方纔還是人聲鼎沸,頃刻間,鴉雀無聲。這時便有一人老者披頭散髮衝著李嘉跑來,邊跑邊喊道:“那我也要出城。”待得近了,李嘉定睛一看,衣著打扮竟是呂風暴,大惑不解。此時王子凝催馬趨近,一捅李嘉,低聲道:“你快打呂叔。”李嘉頓時會意,高聲喝道:“好個韃子的奸細,你當本縣認不出你來麼?”揮手一鞭,照呂風暴頭上罩去,他這一鞭是虛招,分寸拿捏得極好,那鞭梢只打在呂風暴的頭髮和外衣上,半分沒打身上。呂風暴更是表演的高手,大叫了一聲,仰面倒地,雙手還抽搐了幾下,這纔不動,當真是逼真至極。王子凝高聲喊道:“官府殺人啦,官府殺人啦。”百姓聽了,又一鬨而散,不消片刻,跑了個淨光,地上只留下一片狼藉。見人都跑光了,王子凝笑道:“呂叔起來吧。”呂風暴一躍而起,拍拍身上的土,笑道:“夫子的戲演得可真?”李嘉下馬,笑道:“誰的主意?竟有這等妙招。”王子凝嘆一口氣道:“我哪有這般聰明,當然是呂叔想的。”李嘉道:“上次在船上,伯母執意讓呂叔陪著,還說呂叔大事不糊塗,我尚不信。現在看了,確是如此。”呂風暴也得意洋洋,又念起口頭禪:“實在虛之,虛則實之。非常時候,給百姓講理是行不通的,夫子就想了個非常手段……”百姓既散,守城兵士便圍過來,一起拜見李嘉,對方纔的突兀的變化,紛紛讚歎不己。李嘉道:“怎麼沒見範指揮使?”其中一個都頭道:“百姓忽然涌向南門,這邊告急,兄弟們也都向這邊集結,範將軍說事出突兀,必有蹊蹺,他一方面派人通知大人,自己帶了兩個兄弟向北巡視去了。這已去了許久,怎麼還未回來,卑職也是奇怪。”李嘉心中暗暗讚許,忖道:“這姓範的副指揮使,倒是個心思縝密的幹才。”點點頭道:“好,百姓既然都退了,各位還回到自己值守的地方。”衆兵士受命去了。
李嘉把馬交給一個衙役,與王子凝、呂風暴一起上牆,向西巡城。其時日已西斜,天邊晚霞絢爛,輕風拂面,說不出的愜意。走了裡許,再轉往北,又走了兩裡,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便到角樓跟前。李嘉見城牆裡有一棵高大挺撥的松樹,高有五六丈,其中一個粗壯的虯枝都伸到城牆上,便道:“這個地方需要加派人手,不然會給宵小以可乘之機。”言音未落,便聽王子凝“呀”的驚叫一聲。匆忙回頭,但見角樓裡躺著三人,一個將領模樣兩個兵士打扮。呂風暴上前一摸,尚有氣息,道:“只是給人打暈了。”李嘉衝出樓,在在垛口上仔細尋找,果然,但見一條用青布接成的繩子系在城垛上,一直垂到城牆外面去了。黃昏時分,若非仔細,定然看不出來。李嘉一跺腳,恨恨道:“我早該想到的。散佈謠言、煽動百姓出城,不過是林懷璧的一個障眼法,他早看到這裡是個漏洞,只是沒想到範副指揮使巡城至此,他又使詐術將三人誘到角樓裡打昏,這才從容不迫地逃走。斯人狡猾至此,當真可怕。”王子凝不解地道:“那個兀良哈,向來殺人不眨眼,怎麼今天倒仁慈了?”李嘉笑道:“這裡距北門不過一里多地,若真是動了刀劍,必定引來其它兵士,他們反而不易逃脫。”王子凝點點頭道:“狡猾至此,當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