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克羅斯溫——後來我才知道這座神秘的劇院的名字——的工作不僅是打掃場地衛(wèi)生,還兼顧打雜、跑腿,以及幫演員們整理衣服和道具總之就是個供人使喚的小工。很多自以爲是的所謂演員對我頤指氣使,儘管他們自己也只不過是舞臺上爲富人唱歌跳舞的藝人。
有一個叫安娜貝絲的演員,長得很漂亮,有著烏黑的秀髮和頎長的身材,憑著一雙細長妖媚的眼睛,總覺得自己像克莉奧佩特拉(埃及豔后)。舉止談吐也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她時而穿著及地的長裙在後臺傲慢地走過,引起一陣陣注視的眼神;時而放下身段主動與幾個男演員談笑,帶小夥子們受寵若驚地向她獻殷勤的時候,她又會如同高傲的孔雀一般優(yōu)雅轉身離開。
像這樣的人物我是不敢招惹,恐怕發(fā)起脾氣來也會像惡毒的女王。
不過我在這裡也不是沒有朋友。來到這裡以後的不長時間,我便和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成了好朋友。那女孩叫莉莉·艾施,是個金髮碧眼的小美人兒,她那白皙柔嫩的皮膚,就像是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公主,叫人百般羨慕。莉莉·艾施既像公主,又像天使。無論對誰,她的笑容總是那樣甜美。她是第一個主動跟我說話的人。看到這個大家族裡有新面孔,她總是熱情地上前打招呼:“你好,我叫莉莉,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但她只有我這麼一個真正的朋友。
莉莉·艾施出生在文藝世家,父親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作家,母親則是有著法蘭西血統(tǒng)的美麗的演員。莉莉自記事起就在父母的監(jiān)督下學鋼琴,不到十歲就開始學舞蹈。但據我所知她並無天分。她彈鋼琴老是走調,跳舞也總是不得要領。若不是其家長的影響力,她恐怕早就被恨鐵不成鋼的指導老師罵得擡不起頭了。
不過莉莉·艾施從不居高自賞。
“我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克洛伊,”她總是跟我說,“我根本就沒從父母親那裡繼承什麼天賦。雖然從未有人當面說過我什麼,可我知道肯定有人在背後裡嘲笑我。我是個笨小鴨。”
“不,莉莉,”我總是安慰她,“你有著最美麗的心靈,這一點沒有人能比得上你!”
儘管家庭條件優(yōu)越,但實際上莉莉·艾施是個極其自卑的女孩。練習或者表演不好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躲在後臺默默哭泣。有時練得辛苦了,她又會坐在角落裡揉著腳暗自垂淚。
她暗戀一個男孩很長時間,卻一直沒有勇氣表白。
那個男孩叫本傑明·格蘭特,是劇院裡公認的帥氣小夥,身材高挑,有著一頭茂密的金色頭髮,一雙清澈明亮的藍色眼睛,和一副能讓所有純情少女爲之傾倒的迷人嗓音。無論何時何地,本傑明·格蘭特的臉上總是帶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對每個女孩子都是彬彬有禮。
“他就像是童話裡英俊勇敢的王子,”莉莉說,“是每個青春女孩兒的夢中情人!”
只要有機會,莉莉·艾施總會默默地注視著她心目中的王子。倘若無意中與他的眼神相遇,定會立刻收回目光,面紅心跳。
我無數次地鼓勵她勇敢向心儀的人表白,但她總是搖頭。
“不行啊,克洛伊,我太平凡了,我沒有勇氣那麼做啊!”
更多時候,我更喜歡自己呆著。有時一個人打掃空蕩蕩的場地或者大廳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四下觀察。我總覺得自己很早以前就來過,在夢裡。
夢裡,這座高大的花崗巖建築是一座年代古老的廢墟。雖然從外面看威嚴聳立,實則內部早已廢棄多年,破敗的牆壁和滿是裂紋的石柱,地板和臺階上落滿灰塵,牆角和幕布上結滿蛛網。但實際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整潔高貴、裝飾考究的歌劇院,一切那麼明亮,富麗堂皇。如同有人施用魔法,將一座塵封已經的廢墟變成了它輝煌時期的樣子,使它看起來像是一座幻影之城。夜裡人去樓空的時候,這裡又像是空蕩蕩的宮殿遺蹟,恢復瞭如同夢中的陰森。在我的印象裡,歌劇院就是種神秘詭異之地,當燈光亮起的時候,它光芒四溢,熱鬧非凡。但當表演落幕,衆(zhòng)人散去,這裡又會變成被人遺忘的廢墟。在過去的很多年,有多少悲歡離合在這裡上演(我說的不只是演戲),有多少人在這裡耗盡自己的青春,當年華老去或者夢想破滅,只留下慘淡的背影或徘徊不去的幽靈。
打掃場地的時候,我偶爾會看到正在排練的演員們,以及那個似乎總有些神經質的指導老師——後來我才知道他叫雷德維爾,是個音樂和舞蹈方面的天才。他總是一頭亂髮,滿臉胡茬(我說的是胡茬,而不是有意蓄鬚),一副癲狂藝術家的樣子。很多演員和學員對他又敬又畏,因爲他們總也達不到能讓這位藝術大師滿意的效果。莉莉·艾施就很怕他,因爲他纔不管你是什麼大家閨秀,也從不會憐香惜玉,藝術的舞臺上,都應該是充滿激情的、執(zhí)著的追求者,爲了藝術可以獻出自己的靈魂。但可惜的是幾乎沒有其他人能達到他那樣的造詣和境界。所以演練的時候總會聽到他那慷慨激昂的、甚至帶著憤怒的聲音。
“一羣豬!”有一次我聽到他嘟噥,“根本就不懂藝術是什麼,只會一些取悅人心的把戲!”
他說著話的時候我正在一邊整理道具和打掃地板,他瞥了我一樣,那眼神好像在說,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隨之轉過頭嘆了口氣。
而我也裝作確實沒有聽明白,接著忙我自己的事情。
不過我偶爾忙裡偷閒,或者有意無意地在一旁偷看他們排練。比如我就專挑有人在臺上練習的時候不經不慢地在臺下打掃場地,爲的就是能一邊幹活一邊偷偷地往臺上看。有一次我竟然十分走運地看到劇院的女王安娜貝絲和雷德維爾正在排練一場演出,同時在練習的還有本傑明·格蘭特等人。不過出人意料的是格蘭特一改平日英俊瀟灑的造型,不惜自毀形象演一個殘疾的落魄畫家。我在一旁留意了一段時間,大概猜出了其中的劇情:出生於貴族家庭的男主角因爲小時候的一次意外事故只能截取一半的腿,一直喜歡的女孩也離開了他。他從此自卑起來,認爲自己是個畸形的傢伙,而且不會再有女人會愛上自己。他閉門不出,只是畫自己喜歡的畫。儘管優(yōu)越的家境使他不愁吃喝,但他決定去巴黎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他在巴黎成了一個街頭畫家,他的畫作還受到了一些收藏家的注意。在這裡他認識了一個姑娘,她的出現(xiàn)使得他對愛情又燃起了一絲希望。然而姑娘的反覆無常傷了男孩的心,他不再爲她開門,而當他到姑娘常出沒的酒吧找她時,她已經醉得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男孩就這樣對愛情死了心。男孩在巴黎開了個人畫展,但一如既往酗酒不止。他愛上一個自力更生的服裝店老闆娘,但卻因爲不再相信愛情而對她的表示無動於衷,當老闆娘離開他而嫁做他人婦時,他又開始嚴重的酗酒,不幸滾落樓梯受了重傷。臨死前,他的父親來到他的牀前告訴他,他的畫作已經被盧浮宮收藏。
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而女主角的表演卻不帶任何悲情。飾演男主角心愛姑娘的正是安娜貝絲,她豔麗迷人,光彩奪目,表演充滿熱情和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但雷德維爾一直不滿意。他與安娜貝絲爭論,說她的表演根本就是與故事的主題背道而馳。
“我真不明白您是怎麼想的,莎士比亞先生!”安娜貝絲毫不留情地反駁,“您如果覺得像我這麼完美的女人不適合演這種低俗的角色,就請那個小黃毛演好了!”
安娜貝絲從不在乎當著面評論別人,她說這話的時候莉莉·艾施就在臺上——她飾演劇中的服裝店老闆娘。離得太遠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一直低著頭,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
這場排練最終不歡而散,人們各懷心事地走下去,誰也沒有注意到隱身在一排排椅子中間打掃衛(wèi)生的我。等所有人都走了,我不由地放下手中的活兒,走過去攀上一米多高的舞臺。我想象著自己是居中男主角愛上的那位巴黎姑娘,她雖然也對這位身殘志堅的藝術男子傾心已久,但命運的安排使她只能做一名舞女。即使男主角是自己真心愛著的人,但深知如果自己跟他在一起,只會永遠是個吉普賽姑娘。她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爲舞臺上的佼佼者。但殘酷的現(xiàn)實使她只能賣命於一家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成爲一個靠舞姿博取人們歡心和維持自己生計的豔麗的傀儡。想著這些,我開始學著別人跳舞時的樣子,邁著步子在舞臺上翩翩起舞。我揣摩著舞女的內心,將其融入到面部的表情和肢體的舞蹈當中:無奈、苦悶、憤怒,不敢碰觸的愛情,無法在一起的戀人,破滅的夢想,殘酷的現(xiàn)實,悲慘的人生……
我這樣想著,舒展著自己的舞姿,抒發(fā)著自己的感情,時而激昂,時而壓抑,時而旋轉,時而挪步……挪到舞臺邊上的時候,我一個轉身,猛不丁地發(fā)現(xiàn)臺邊有人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一個激靈險些摔倒,趕緊手忙腳亂地收住步子。
“你在幹什麼?”雷德維爾睜大眼睛看著我,像是看著一隻不小心闖入他們家的小野獸。
“對不起!先生……”我慌慌張張地說,“我馬上就去工作……”
說著我尷尬萬分地抽身就往臺下跑。
“等等!”這位大師厲聲喝道。
我嚇得趕緊停下,站在那裡怯生生地擡眼看他。
“把你剛纔的動作再跳一邊。”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
“先生,我知道自己錯了……我馬上就回去幹活兒……”
“在那之前,”他說,“把剛纔的動作再做一遍給我看。”
“可是先生……我從沒學過……”
“我知道。”他的語氣堅定且不容商量,“照我說的去做,不然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這兒的老闆!”
我發(fā)誓自己不喜歡他說話的語氣,雖然我受僱於此,但我絕不會爲了生計而懼怕或者屈從於任何人。
但我還是走了回來。
我擡起雙臂,邁動步伐,把剛纔自編自演的舞蹈展示給了在場唯一的觀衆(zhòng)(幸好周圍沒有其他人,不然我定會奪路而逃,甚至自動辭職)。
完成之後,我垂下雙手老實地站在那裡等待點評。
“跳得一塌糊塗!”
這是我預料之中的。
“但你的感情拿捏得很到位……”
我驚訝地擡起頭。
“真不明白教人們掌握藝術的要領怎麼會比教猴子上樹還難……”他自言自語地嘟噥著轉身黯然地走開了。
“就是想讓我出醜!”我在心裡默默地罵了一句,轉身跳下舞臺找我的掃帚去了。
如果你某一天走在大街上,看見喬治五世(KingGeorgeV1865~1936,1910~1936在位)迎面走來並向你招手,你會怎樣?如果是開膛手傑克(JacktheRipper,是1888年8月7日到11月9日間,於倫敦東區(qū)的白教堂一帶以殘忍手法連續(xù)殺害至少五名妓女的兇手代稱。)呢?人們總是不善於去考慮不會發(fā)生的事情,就好像克羅斯溫女王安娜貝絲主動找你說話。
“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那天我正在整理道具,安娜貝絲突然在我面前開口的時候我甚至沒意識到那是她。
“什麼?”我不解地問,因爲我看到她臉色不怎麼好看,但搜腸刮肚也想不到自己怎麼會跟這種人物有所瓜葛。
“你就別裝了,”安娜貝絲毫不客氣地看著我說,“不然他怎麼會讓你演《亨利·克勞斯特》的女主角?”
我一頭霧水(當時我還沒反應到“亨利·克勞斯特”就是那部舞臺劇的名字)。
“我是根據角色本身選擇的。”旁邊傳來一個聲音,我甚至不敢擡頭去看。
“我看你是暈頭了吧,雷德維爾!我纔是克羅斯溫的簽約演員,她只不過是個打雜的!”
“所以啊,這樣的低俗故事既然不適合您,那就讓小人物來演好了。”雷德維爾說。
“您最好趕快給我找個好的劇本!”安娜貝絲強壓著怒火說了句,轉身悻悻地離開了。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雷德維爾先生?”我這纔敢擡起頭來試探地問。
“你還沒有舞蹈功底是嗎?”雷德維爾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抓緊練習!”
一隻家養(yǎng)鴿子有一天突然被派上戰(zhàn)場當戰(zhàn)鴿會是種什麼感覺?
當有東西從你的頭頂掉下來,你都不知道是餡兒餅還是隕石。
克羅斯溫的負責人當著雷德維爾的面要我保證,不管是練習還是表演,都不能耽誤日常的勤雜工做。表演成果出來以前仍和之前一樣。
於是我突然開始了這樣一種忙碌生活:百天照常工作,打掃衛(wèi)生,雷德維爾有空的時候就叫我去練習,被佔用的工作時間則自己加班加點補償回來。幸好當時已經不太冷了,有那麼些天我不得不從舊公寓裡帶條毯子過來,晚上別人下班之後一個人留下來工作、練習,然後半夜裡就蜷縮在觀衆(zhòng)席的椅子上睡覺。
莉莉·艾施對我的加入興奮不已,但除了她和雷德維爾之外的其他人則一直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包括我自己。
“相信你能行!”莉莉·艾施總是這樣爲我鼓勁兒。
如果可憐的鴿子被派上戰(zhàn)場之前甚至還不會飛呢?
我只能一邊硬著頭皮,一邊沒日沒夜地刻苦練習。至於安娜貝絲,我只能對她的橫眉冷對和冷嘲熱諷躲躲藏藏。
或許我從未遭受過如此的辛苦,也從未感受過如此的興奮。那些日子我沒日沒夜地工作、學習,然後還是沒完沒了地工作、練習。我休息最少的時候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腿腳和手臂疼得幾乎要抽筋。但我卻又從未感受到如此的快樂,我沉浸在故事裡,融入進角色中,體會著藝術給我?guī)淼那八从械挠鋹偂?
就這樣經過不到一個月的魔鬼訓練,我的首演在倫敦進入料峭春季的第一天開幕了。
用“狂蹦亂跳”這個詞已經不足以形容我上臺前的心臟運動。
“就當臺下的椅子都是空的!”莉莉·艾施抓著我的手止住顫,而我的臉恐怕已經紅到耳根了。
輪到我上場的時候,我做了個深呼吸,義無反顧地將自己推到臺上。
耀眼的燈光。我盡力不去看臺下那些烏壓壓的人頭,並說服自己他們不存在。
盡力就好了。就算結果不那麼盡如人意,甚至糟糕透頂,至少以後雷德維爾不會再纏著我了。
但真的就甘心將自己的首次亮相搞成令人捧腹的鬧劇嗎?
我擡起頭,看到了衆(zhòng)人注視的目光。
動作,呼吸,表情。融入其中。正像雷德維爾平日一遍遍對我說的。
我不能將大家的辛苦成果搞砸。
於是我忘掉自己,忘掉觀衆(zhòng),將此刻的自己變成劇中的風塵舞女。
就這樣一直忘我地跳到表演結束,音樂曲終,我保持著終場的姿勢停留在舞臺中央。
這時是最緊張的。場地一片安靜。我正等著觀衆(zhòng)擲雞蛋。臺下擲來的卻是響亮的掌聲。
我認真地謝幕並走下臺去的時候,還不知道那掌聲是喝彩的還是在起鬨。
直到莉莉·艾施興奮地跑到我面前。
“太棒了!親愛的!你跳得太成功了!”
是不是就算我跳得一塌糊塗在朋友眼裡也總是好的?
“我就知道你能行!你讓我們都對你另眼相看!”本傑明·格蘭特也說。
看來我表現(xiàn)得真不錯?我鼓起勇氣尋找雷德維爾的目光。
他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我,然後轉身走了。
莉莉·艾施擁抱了我。
和她擁抱的時候我看到角落一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安娜貝絲的目光叫人說不上是貪婪還是獰笑。甚至當時我說不上那身影到底是不是她。
未來得及多想,我便被同事們拉著一起去舞臺上謝幕了。
“那麼,”劇院老闆擡起眼睛從鏡片上面看著我們,“你負責再給我找一個清潔工嗎?”
“恐怕這不在我的職責之內,先生。”雷德維爾平靜地說。
“那好,”老闆擡起頭,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要是以後觀衆(zhòng)對你的表演不滿意,你再打算做回清潔工恐怕就不行了。”
“明白,先生。”我說。
人們永遠弄不明白上帝在什麼時候給你恩賜,什麼時候玩兒你一把。
我進入克羅斯溫的時候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爲這裡的演員。這當然比做清潔工的報酬稍微多一點,但短期之內仍不能與從業(yè)多年的職業(yè)演員相提並論。不過儘管如此,我仍願意儘自己的微薄之力幫助身邊更困難的人。莉迪亞自從在那個寒冬之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也就如同喪失了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與支柱。她的精神開始恍惚,而且也不再出去謀生了,整日把自己關在家徒四壁的舊公寓裡喃喃自語。住在隔壁的老太太時常會給她送些食物,但以她的精神狀態(tài)經常無法進食。
“可憐啊,”老太太經常唉聲嘆氣地說,“我們也是要過活的啊,難道上帝就不能睜開眼看看嗎。”
拿到稍微多一點的薪水以後,我便決定幫助莉迪亞。雖然我不能把她從無邊無盡的苦難裡救出來,但我總可以照料一下她的生活,幫她重拾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
我給莉迪亞買了件新衣服,外加新鮮的牛奶和麪包。
但當我提著這些東西去看望她的時候,才知道她的情況有多糟糕。
她依著窗戶下面的牆壁癱坐在一張破褥子上,想擡頭看看窗戶的外邊,卻似乎已經沒有力氣了。見到我,她只是虛弱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眶和臉頰都已經凹陷了下去,皮膚蒼白,原本無神的眼睛更加黯淡了。
“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莉迪亞!”我勉強地笑著對她說。
“我看到了海,克洛伊。”她平靜地說。
我想告訴她這裡是看不到海的,如果沒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棚屋遮擋,天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看到泰晤士河。但我什麼都沒說,我太笨了!
“我看到了白色的帆船,克洛伊!”她又說,眼睛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我放下東西,走進自己的屋子裡拿了那本一直珍藏的《格林童話》過來,給她念了裡面的《灰姑娘》。
“每個女孩子都是公主,莉迪亞,”我對她說,“只要勇敢、堅強,就一定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我看我更像是賣火柴的小姑娘……”
“不要燃盡了自己的希望,莉迪亞。”這恐怕是我當時唯一能說的。
那晚格外寒冷。我使勁地裹緊毯子蜷縮在牀上,似睡似醒之中,彷彿聽到陣陣虛無飄渺的歌聲。這優(yōu)美而虛幻的歌聲讓我做了一個唯美而怪誕的夢。夢裡黑色的城市飄忽著幽微的暗光,彷彿寂靜沉睡的海底。一名輕衣如紗的女子,彷彿遊走在黑暗的海水中。她輕唱著優(yōu)美的歌曲,漫步在夜色中的屋頂。夜色如洗。她的白色衣衫在黑暗中漂浮……
第二天的清晨,公寓下的小路上面沒有喧鬧。一個無名女子的死亡並不足以引起人們的關注。有多少和莉迪亞一樣的苦命的靈魂,無聲地在寒冷與陰暗中默默消逝。沒有人會關心他們的離去,就好像他們無人問津的生命一樣。
幾天後我搬到了克羅斯溫棲身,離開了那片充斥著詛咒與絕望的死亡地帶。我被安排在劇院建築頂層簡陋的員工宿舍裡,那種類似於閣樓的房間向來是老鼠的天堂,而且到了冬天肯定是不禦寒的。不過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城區(qū)的房子令人望塵莫及,東區(qū)的棚戶又是犯罪與瘟疫的聚集之地。
那次首演成功之後,我便正式加入了劇院的表演行列。儘管總是演一些龍?zhí)谆蛘甙槲柚惖倪吔墙巧渲械臉啡ず统删透袔缀跏乔八从械摹N液屠蚶颉ぐ┑挠颜x越來越深了。我們經常一起練習,一起聊天,相互鼓勵,彼此安慰。其他同事也漸漸地願意跟我說話。本傑明·格蘭特時不時地過來跟我搭訕,誇我的表演極具天分之類的,或是偶爾表現(xiàn)出一點朋友般的關心。他就有這種魅力,哪怕只是客套地敷衍一下,也會讓人覺得他是真心實意地對你好,從而感覺到一絲使人欣慰的溫暖。安娜貝絲也懶得跟我計較了,因爲她知道像我這樣的小角色根本成不了大器,也就不屑於讓我這樣的小人物壞了她臺柱子的好心情。至於我們的藝術大師雷德維爾,依然整日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對誰都是不茍言笑。劇院老闆對他的這幅憂鬱的藝術家氣質不買賬,更對他那種“在痛苦中掙扎的莎士比亞式悲劇”嗤之以鼻。
“莎翁的時代已經過去三百多年了,現(xiàn)在的人們喜歡歡笑,喜歡輕鬆幽默的娛樂節(jié)目!”
老闆再三揚言如果雷德維爾拿不出賣座的好作品,就請他另謀高就。
“我看你一腔悲天憫人的情懷,應該去當神父在人們的葬禮上念悼詞!”
而雷德維爾一再表示自己會盡一切努力使情況好轉。並信心百倍地透露說,自己在法國的朋友幫忙聯(lián)繫了當地一位知名的金牌編劇,相信很快就會有值得矚目的優(yōu)秀劇本精彩上演!劇場老闆半信半疑,甚至連我們底下的人都覺得這像是雷德維爾搪塞老闆的緩兵之計。
在那些無痛無喜的日子裡,我的青春就這樣無聲地流逝著。孩童時期的痛苦與憂傷在我的心底沉澱,成爲遙遠的記憶。我偶爾會憶起住在德文郡奧克漢頓舊房子裡的時光,偶爾會想起我的母親,那個用生命換我站起來的苦命女人,直到臨走都沒有等到女兒的歉意微笑。而那本她唯一留下來的《格林童話》也被我壓了箱底,或許是不願再觸及某種歲月的傷痕。
我從未跟人和人說起自己的黑色童年,那個整日被囚困在舊樓上的殘疾女孩,做夢都期盼著一天有位童話中的王子如同拯救被困城堡的公主一樣將自己救出,從此遠走高飛。而出於對母親的愧疚,如今的我雖然已不再是妙齡少女,卻也無心接觸任何感情。劇院裡時不時地會有自認良好的男孩跟我打情罵俏,我就敷衍著他們,以此打發(fā)空虛平淡的無聊時光。
晚上我喜歡藉著昏暗的燭光縫縫補補,或是清掃那些搖搖晃晃的傢俱。那些傢俱不只知是多少代的前輩留下的古董了,你說它們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恐怕都有人信。我整理了一下嚴重破損的桌子,然後準備打開那隻木門每晚都會吱呀作響的櫃子。不幸的是,我的手指剛碰到那貝殼形狀的門把手,那口比我還高的大木櫃就在我的面前轟然倒塌了——之前我沒碰過,或許它早已被白蟻蛀得搖搖欲墜了吧——我趕忙後退一步,還是給嗆著了。
我走到窗戶邊屏住呼吸拍打衣服上的塵土,感覺自己像是剛從古墓裡鑽出來。拍得差不多了,我決定去給自己倒杯水喝壓壓驚。我舉著杯子送到嘴邊,眼睛一邊斜看向剛剛倒塌的那堆爛木頭。可就在那一瞬間,有一些別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放下杯子,順手在桌子上拿起燭臺。
我舉著蠟燭,一隻手護著它的火苗慢慢向剛纔櫃子倒下的地方走去。
在那些碎木片的上方,灰塵還未完全散去。原本被櫃子擋住的牆壁已經發(fā)黴變質了。我用手掌拂去附在上面的黴斑,不由地睜大了眼睛。
一些詭異的字跡,被刻在褪了皮的牆壁上:
我沒讀過莎士比亞的著作,但在劇院裡呆過一段時間,知道《哈姆雷特》的經典臺詞。
一定是某個癡迷莎翁大作的前輩留下的,我想。當時已經很晚了,我打算第二天在處理那些碎木片,於是找了塊破布蓋在上面,吹熄蠟燭睡覺了。
那晚我在夢裡聽到,在黑暗中被蓋住的櫃子碎片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彷彿有東西要從裡面鑽出來。我對老鼠已經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了。所以我用被子矇住頭,一覺睡到天亮。
“嘿,克洛伊,你有黑眼圈了,昨晚沒睡好嗎?”第二天本傑明·格蘭特見了我就打趣地問。
“可能是吧,”我笑笑說,“昨晚不小心弄壞了古董傢俱,還跟老鼠鬥爭了半宿!”
“那可真糟啊!”他先是表現(xiàn)出大吃一驚,然後擡手拍拍我的肩膀,“下次有老鼠叫我去對付,我在鄉(xiāng)下老家的時候可是個捕鼠專家!”
“噢,但願不會再有下次了!”我笑著搖搖頭。
本傑明·格蘭特帶著一臉極具親和力的笑容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我聳聳肩膀,轉身卻見安娜貝絲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避開她的目光。她的那套對我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