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安琪拉之歌》很快再次開演了。莉莉·艾施依舊高調現身,在絢麗的燈光下繼續演繹美麗動人的Naija公主。我換好表演服化好妝後便在舞臺邊上等著,一邊看著她的表演。莉莉的表演中少了幾分羞澀,多了幾分自信。但在我看來仍是譁衆取寵的把戲,一點也表達不出劇中人物的真實感情。正看著的時候,一個人從後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做準備,快要上了。”工作人員跟我打了個招呼便轉身去忙別的了。
我揭開幕布上的小孔看了看臺下滿座的觀衆,做了個深呼吸。
莉莉·艾施唱完最後一句之後,臺上的燈光逐漸變暗,表示夜幕降臨,Naija公主安靜睡去了。這時工作人員小聲示意我上臺。我輕輕地走上舞臺,挨著莉莉匍匐在地板上。
不知道是她沒說話,還是她說了什麼我沒聽見。我已經繃緊神經。將全部心思放在即將開始的表演上。舞臺上逐漸亮起昏暗的燈光,表示Naija公主的夢境開始。我在莉莉的身後慢慢擡起身子。這一場景有些夢幻,從臺下看的效果就像是Naija公主的影子慢慢脫離她正在熟睡的身體,逐漸在夢中醒來。然後燈光變暗,莉莉在一片黑暗中悄然退下舞臺。燈光在亮起來的時候,臺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穿著潔白的衣裙,在幕後人工造出的習習晚風中邁著輕盈的步伐“飄”出王宮,在黑夜遼闊的曠野中自由暢行,帶著無盡的欣喜,跨過流淌的小河,越過廣闊的田野,穿過無盡的森林……我不知劇組從哪兒弄來這麼多的道具,只是情不自禁地就想起自己飛越奧克漢頓街頭的那個夜晚,從未有過的自由,從未有過的欣喜……我把這種美妙的情緒傾注到了自己的表演之中,儘量地把自己當時的感情真實再現出來,讓自己忘記舞臺,盡情沉醉在這種如果新生的喜悅之中。但很快這種美妙的夜空漫步就停止了,優美的旋律突然停頓,場景道具的替換也驟然停了下來。我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因爲按照劇本,我作爲Naija公主的影子,在她的夢裡應該一直就這麼遊蕩著,直到她醒來。
我不知道是道具操作出現了失誤,還是燈光和音樂出了問題。總之這和之前排練的完全不一樣了。我想在幕布後面尋找雷德威爾的指示,又生怕流露出不自然的舉動。哪怕我一個動作或這表情出錯,整部戲劇就會大大折扣。想著雷德威爾兇神惡煞的樣子,想著同事們特別是安娜貝絲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千萬不能搞砸!不,不是爲了他們。這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必須爲了自己把它演好!這是我的夢,我一個人的夢!想到這裡我稍微調整了一下情緒,看了看臺上的道具背景,盤算下一步該怎麼演。背景是一片夜色中茂密的森林,令人驚訝的是森林中出現了一條由枝繁葉茂的樹木組成的幽暗神秘的隧道。我心裡猛地一驚,快速回想了一下劇本——她每晚睡夢中都在遼闊的大地上自由飄蕩,有一天,她穿過一條隱藏在森林裡的神秘隧道,來到了一個如詩如夢般美麗的地方,那裡風景如畫,猶如仙境……
難道……這就是故事裡的那條隱藏在森林裡的神秘隧道?那按照故事的發展,Naija公主應該穿過它。可我不是Naija公主,只是那的影子。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心想,就算是道具操作失誤,我也不能把自己晾在這兒,讓整個舞臺冷場。冒著擅自改動劇本的危險,以及這一舉動帶來的未知後果,我下來下狠心,要讓公主的影子徐徐走入了這條神秘的森林隧道之中。
當我做出這個決定,並命令自己邁開步子的時候,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又讓我頓生猶豫。
我突然發現,這條隧道給我的感覺似曾相識,有些熟悉。就在這時,我的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想起幾年前重獲新生的那個夜晚,看到的那座高大神秘的古宅,古宅前空開的大門就跟眼看看到的隧道極爲相像,也同樣給人一種說出來的異樣的感覺,讓人不知是吉是兇。我站在舞臺上猶豫的這段時間,兩隻腳實際上已經自行邁開步子,慢慢地朝隧道里面走去。
隧道里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光線。我幾乎是一路摸索著,慢慢探進了隧道深處。黑暗之中我感覺空間豁然變大,彷彿是進入了一個空曠的山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走到了後臺,恍惚之中有感覺好像真的步入了一處黑暗幽深的神秘所在。可是不對啊,我不是在演戲嗎?從舞臺上走下來,應該是走到後臺。或者萬一我走過了,最多也是走出劇院來到外面的街道上。可我現在這到底是在什麼鬼地方?沒有光線也沒有聲音,陰森得叫人不寒而慄。
我知道自己已經離開舞臺了,便試著喊工作人員,叫人過來引路,起碼先把燈打開。可是我低聲喊了好幾遍都沒人答應,光線也沒有任何改善。我張開胳膊四處摸索著,想自己找到一條出路。可是周圍一片虛無,我摸到的只是無邊無盡的黑暗。我心裡開始莫名地不安起來,雷德威爾不用這麼整我吧,改劇本也不說聲,還把我引到這麼個進退兩難的鬼地方!
不,我並不是進退兩難。找不到出口,我至少可以原路返回去,大不了回到舞臺上偷偷溜到幕布後面,小心一點的話就不會被人發現。這樣想著我的心裡安穩了不少,便開始掉頭打算原路搬回。可是才邁了兩步就突然撞到什麼東西上,這一下撞得可真結實,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趔趄著後退了兩步,我呲牙咧嘴地揉著腦門,一邊納悶自己怎麼就撞上了,我不是剛從隧道里走出來嗎?難不成這一會兒的功夫,道具就移開了?我伸開兩手往前摸了摸,摸到的是冰冷的牆壁。牆壁?那就說明我還在劇院裡面。於是我調整方向,沿著牆壁一路摸下去,看能不能摸到出口,或者是電燈開關之類的。可是摸來摸去,摸到好幾個牆角拐了好幾個彎,就是沒有摸到出口。我的心不由地就開始往下沉,自己所在的地方根本就像是一個沒有門窗的牢房,牆上甚至連一點縫隙都沒有!不對啊!我剛纔明明從一個地方走進來的,就算這個地方只有一個出入口,我也應該可以原路出去纔對啊!可是出口彷彿被這冰冷的牆壁吞沒了,這鬼地方似乎成了一口密不透風的巨大棺材,把我死死地關在了裡面!
想到這裡我不由地心生了一種絕望。我知道自己現在還不是絕望的時候,現在只不過是走到了一個漆黑封閉的地方,說定是黑暗讓我暫時慌神了,總有出路的,總會出去的!我這樣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可是不知怎的,心中那種莫名其妙的絕望感依然沒有消退,反而逐漸增長。我在無人的街道上即將被黑影吞噬的時候也沒有過這種絕望。我這到底是在後臺嗎?如果是,爲什麼聽不到一點音樂,也沒有謝幕的聲音和掌聲?如果不是後臺,你這到底是什麼地方?難道我自己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什麼密室裡,如果沒有人發現,就會困死在這裡面?
恐懼如同周圍無邊無盡的黑暗將我重重包圍,我開始懷疑自己那晚真的死在了夜晚冰冷的街道上,默默地被黑暗吞噬,舞臺上的表演只是我瀕死期間的一場夢。我不由地就想笑,卻發現伴著笑聲流下來的竟是冰冷的淚水。我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裡,一個人小聲地抽泣著。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逐漸安靜下來,或者說已經哭累了。淚珠還掛在臉上,可我只剩下對著一片黑暗發呆。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開門聲。吱——呀——聲音拉得很長。我慢慢地擡起頭,以爲有人來了,心裡卻沒有絲毫喜悅,彷彿已經麻木了。
對面的牆上一扇窄窄的木門被打開了,一個人端著支蠟燭慢慢走進來。
燭光微弱蒼白,我藉著燭光看著進來的那個人,是個女的,穿著一件就睡衣,頭髮披散著,臉色像她手中的蠟燭一樣蒼白憔悴。
竟然是我的母親。
母親進了門便沒再往裡走,而是站在門口看著我,彷彿我們之間有什麼無法逾越的東西。
“怎麼了?”母親低聲問我,聲音中夾雜著一絲不安。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抱著自己的膝蓋,目光呆滯地看著她。
“克洛伊,你想幹什麼?”母親說,一邊皺起了眉頭。
“媽媽,”我說,“我很孤獨!”
媽媽看著我,目光裡開始有了憤怒。“克洛伊,別再折磨自己了,也不要折磨我了!”
“我只是想要真正的生命!”
“真正的生命?”母親顯得有些哭笑不得,“用我的生命交換嗎?”
這句話說得我又哭了起來。
“我捨不得你!”我哭著說,“可我更渴望自由!”
“自由?”母親說,“看看你的樣子,克洛伊!你什麼時候能讓我放心?”
我不明白母親說的是什麼意思,不由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看之下突然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身下是以前坐過的那把輪椅,我的兩條腿無力地耷拉在輪椅下面,腳上沒有穿鞋。
我又驚訝地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置身於奧克漢頓家自己的房間裡!
不,不!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又回到自己以前的家了?我怎麼又坐到輪椅上了?
我又驚又怕,想從輪椅上下來,卻發現自己的雙腿怎麼也動不了了。
上帝!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又回到以前的樣子了?我又成了殘疾,又被關起來了!
不!不!我看著母親,她一手舉著蠟燭站在那裡,目光裡有說不出的冷漠,好像在仇視一個背叛她的孩子,看著她受到懲罰陷入絕境。母親就這麼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出門外,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門,把唯一的一點光線關在了外面。
我被關在黑暗中,深陷在無邊無盡的絕望裡。
難道我獲得自由只是一場夢?我太渴望自由了,所以做了一個又美又長的夢?
可這夢也太真實了!不,不!我怎麼可能獲得自由,又重被禁錮?
爲什麼要讓我醒來,而不是乾脆在美夢中長眠?爲什麼給予我自由的翅膀,又要無情地折斷我的雙翼?
我深陷在從未有過的絕望之中。擁有了再失去,和從未擁有是不一樣的。
就好像你給了一個盲人光明,再硬生生地奪走一樣。
我已經無法再接受沒有自由。
我看了看周圍,黑暗中依稀辨別出了自己原來的房間。侷促的屋子,矮矮的小牀,狹窄的窗戶,簡陋的陳設,被困十幾載的不堪回憶……
不,我不能再被囚禁!這樣想著,我推著輪椅來到窗前,動手打開窗戶,伸出頭去看了看窗外。窗下依舊是那條熟悉的石板路,寂靜地躺在夜色之中。
自由,我要自由!我的心裡一遍遍地吶喊著,回頭看了看盡管的房門。可當我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看到的景象卻讓我頓時傻眼了。
剛纔還在身邊的窗戶轉眼的功夫卻已經離得老遠!
這是怎麼回事?我又看了看四周,房間裡的傢俱陳設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四面冰冷的牆壁,其中有窗戶的那一面還在不斷地遠離我。
不——我大喊著,摔下輪椅,用盡全身的力氣拼命朝窗戶爬去。可是窗口離我越來越遠,瞬間就變成了遠處一個方形的小孔。無盡的絕望涌了上來,就好像掉進井裡的人看著井口越來越遠,最後只剩下一個遙不可及的小點。
我墜入了地獄裡嗎?這裡就是懲罰我的地方嗎?
我絕望地趴在地上,已經沒有力氣哭泣與掙扎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體會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
“那好,”我的腦海裡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別後悔。”
“即使下地獄也不後悔!”
真的是下地獄也不後悔嗎?
流不盡的淚水已經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而我已經再沒力氣做出反抗。
“砰!”
我聽到了一聲突如其來的開門聲,不是像剛纔那樣的吱呀作響,而像是被什麼人猛地一下打開了。接著是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我感覺一個人快速走到身邊搖著我的肩膀。
我睜開眼睛,原本以爲會看到披頭散髮的母親,可是模糊的視線中看到的輪廓竟像是個男的。當我看清那不是雷德威爾的時候,心裡更是驚訝了。
“你怎麼了?沒事吧?”伊戈爾一手扶著我的肩膀問。
我定了定神兩手撐著地板坐起來。“你怎麼在這兒?”
“這裡有人買書,我來送貨,聽到這裡有聲音,就進來看。”伊戈爾說。
敞開的門口透進一點亮光,我依稀可以看到他另一隻手裡拿著個用報紙包起來的包裹。
“他們叫我把書送到後臺……你怎麼被關在這兒?”他又問,同時把我扶了起來。
“我不是被關起來的……”我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因爲我發現自己居然能站起來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說著我看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處在後臺的一間道具屋裡。這間屋子又被稱爲舞臺的“後門”,前後有兩個出口可以進出,可我剛纔怎麼偏偏就找不到門了呢?
這時一個聲音把我的思緒打斷了,我幾乎立即就聽出那是舞臺下傳來的鼓掌聲。
“演出結束了?”這樣想著我跑出小屋子,一路小跑來到舞臺邊上。
雷德威爾正站在幕布後面,見我跑來,開口就說:“你又跑去哪兒了?別以爲演得好點兒就不用謝幕了,這樣對觀衆太不禮貌了!”
我正想問他隧道的事,轉頭就看見同事們正在燈光耀眼的舞臺上對著臺下致意。
“你現在已經不能上去了。”雷德威爾說。
我本想跟他辯解些什麼,目光卻始終離不開舞臺。舞臺上莉莉·艾施站在演員中間,正燦爛地笑著接受臺下潮水般的掌聲。可剛剛表演完的是我!爲觀衆獻上精彩表演的我被關在小黑屋裡,卻要讓別人上臺在耀眼的燈光下接受熱烈的掌聲!
我看了看雷德威爾,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二話沒說轉身就走了。
這時臺上的人也已經謝幕完畢,陸續興高采烈地朝幕布後面走來。他們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缺席,擦著我的身邊就有說有笑地朝後臺走去了。莉莉走過來,滿面紅光,一路笑著,也不知道有沒有看見我。我看著一隊人興高采烈地轉到了後面,這是一個工作人員摸樣的人拍了拍我:“影子,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到後面卸妝去吧。”我對這個人不熟悉,他大概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隨口稱呼我在戲劇裡的角色名。不過他這句話反倒讓我這才恍然大悟。
我只是一個影子,別人的影子。就算我演得再好,光環最終還是要戴到別人的頭上。
雷德威爾一直不肯向我解釋臨時改劇本是怎麼回事,直說那不是他的決定。
“那你總應該通知我一聲,好讓我知道該怎麼演吧!”我說。
“你演的不是挺好嗎,”雷德威爾說,“不告訴你,你看到隧道時的意外表情更自然。人們都說你演得很生動。”
我幾乎哭笑不得。“照你這麼說,如果要演莎翁的悲劇,你就會爲了讓我們死得更真實,而真往道具裡面下毒?”
雷德威爾似乎對我的衝動毫不理會:“你既然演了這個角色,把它演好就是了。”
這一回答讓我氣得幾乎笑了出來。
“我付出努力了,我演得很認真,我就要得到肯定!”
雷德威爾打算走了,臨走的時候轉過頭來若無其事地給了我一句:“沒人說你演的不好。”
我踏著沒過腳踝的積雪一路走到文海之家的時候,店裡一如既往地冷清。店主反常地沒看報紙,而是一直對著賬本唉聲嘆氣。“這該死的雪下起來沒完沒了,在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要關門大吉了!”
“前兩天我們劇院不是還有買書的嗎?”我一進門就說。
店主擡頭看了看我:“我們大雪天的送貨上門,這些文盲們還是不願來買書。一羣白癡!”
我走過櫃檯,伊戈爾一言不發地站在書架旁忙碌,對老闆的牢騷不發表任何意見。
“那天你給劇院裡的誰去送書?”我問。
“好像是你們那裡的一個場務兼舞臺導演。”伊戈爾不冷不熱地說。
應該不是雷德威爾。
“那種人買書肯定是回家裝飾屋子,寧可去看馬戲表演也不會看一個字!”一邊的店老闆又在發牢騷,一副憤憤不可一世的樣子。
我走到伊戈爾面前,想跟他說什麼,他卻假裝我是衝著書來的,扭過頭去忙自己的了。
“《無名的裘德》看完了?”他一邊擦拭著貨架上的書一邊問我。
我想說什麼,卻只是低下了頭。
“知道了,沒心思看。”他微微點點頭,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還是你來這裡就是爲了離開劇院出來走走,順便買本書回去壓箱底?”他繼續說。
“其實我很喜歡讀書,”我說,“比上臺演戲要喜歡得多!我已經厭倦了劇院裡的日子,甚至很想來這裡賣書,不再去和那些趨炎附勢的人打交道!”
“這什麼世道!一個禮拜連一本《聖經》也沒賣出去!”店老闆又在那邊大呼小叫。
“賣書的人很窮,默默無聞,沒有鮮花和掌聲。”伊戈爾一邊忙著一邊低聲說。
“可是書裡有豐富精彩的世界!”我說,“我要的不是金錢和名譽,不是那些人們趨之若鶩的沒有意義的東西!只要我的心可以平靜,精神之翼可以自由馳騁,我不在乎什麼貧窮!”
伊戈爾停下手裡的工作,轉過身來面對我,二話不說就把抹布和酒精塞進我的手裡。
“我現在就離開,你來頂替我的工作。一個月不到十英鎊,沒有休息日。”他說。
我一時間被他的舉動給弄愣了,木然地拿著手裡的東西,睜大眼睛看著他。
“可……可是我的演出還沒結束……”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想半途而廢……”
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就一把又將酒精抹布拿了回去,轉身繼續幹活。
“可你要相信我,”我說,“我真的想要來這裡賣書的!我真的很喜歡書!”
伊戈爾又轉過身來。“克洛伊,”這次他的說話語氣平和了很多,“我並沒有斥責你對書的態度,我是想對你說,既然選擇了就堅持做下去。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所選擇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說這話是真心的。
“用心做好自己選擇的事情,好好走下去。”伊戈爾說,“以後有時間歡迎你再來買書。”
回到克羅斯溫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劇院門口停著一輛警車。有幾個路人在街對面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我心裡不由地就是一凜,加快腳步向劇院走去。大門敞開著,門廳裡有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一大幫劇院裡的人,老闆竟然也在。
“不,這個星期他一直沒來。”劇院老闆認真地對警察說,“好像打上個星期我們這裡就沒有人再見過他。”
警察慢悠悠地點了點頭,一邊在本子上記著什麼。“這麼說,你們這兒的人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的事?”
老闆看了看周圍一臉震驚的員工們,聳聳肩,嘆了口氣。
聽到這我的心裡頓時就涼了,悄悄走到一個同事身邊,問誰出事了。
“還能是誰,”那個同事眼睛看著警察那邊低聲對我說,“你沒發現最近誰一直沒有來上班嗎?”
我聽了有些納悶,心想最近好像沒什麼人突然消失。莉莉·艾施越來越高調了,安娜貝絲雖說不那麼招搖了,可還是會像鬼魅一樣在劇院裡不時現身,用冰冷的目光和獰笑對著搶走她位置的人。本傑明·格蘭特……我心裡突然猛地一顫——好像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了!
“有人在死狗溝渠街(Houndsditch,得名於中世紀人們經常扔死狗的一條溝渠)發現了他的屍體,已經死了好多天了。之前就有人看見過,以爲是睡在路邊的乞丐,直到……”
話還沒說完,旁邊已經傳來了女同事的哭聲。
我看了看周圍,安娜貝絲站在遠離人羣的地方,一臉冷漠地觀望著,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冷笑。
冷血的女人。
警察又問了幾句就走了,我本想追上去問問,被剛纔的那個同事攔住了。
我在化妝室找到莉莉·艾施的時候她早已經哭成淚人了,一幫的女同事圍在她在旁邊,一邊安慰著一邊也暗自垂淚。顯然,本傑明·格蘭特幾乎是劇院裡所有女孩的夢中情人。我本來也想上去安慰她幾句,看來她已經不需要了。
後來我從另一個同事那裡得知了比較詳細的消息,本傑明·格蘭特死的時候可能在下雪,他的屍體上覆蓋著一層雪花,路過的人看不清他的樣子,就以爲是晚上蜷縮在路邊睡覺的乞丐。直到他身上的雪越積越厚,人們就開始懷疑這個“乞丐”是不是已經凍死了。有個人覺得汽該死在這裡很晦氣,想試著把他弄走,用棍子戳了戳,翻過來一看嚇了一大跳,人的確是死了,而且屍體的臉已經扭曲變形,雙目圓睜,嘴巴張得老大,死的時候好像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人們以爲他是被人謀殺的,就有人報了警。警察用了好些日子才查到他是劇院裡的人,因爲屍體發現的地方離劇院太遠了,而且很難解釋他去那兒幹什麼。
我聽了也覺得奇怪,死狗溝渠街在倫敦東區,已經算是貧民窟的地盤了。本傑明·格蘭特這種身份的人怎麼會跟那種地方扯上關係?他怎麼會死在那兒?什麼時候死的?什麼時候開始不見本傑明·格蘭特他人的?十天前?半月前?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好像自《安琪拉之歌》演員名單公佈之後就再沒見過他。難道名單裡沒有他,她就含恨自殺?的人不會選擇那種骯髒的地方吧?我突然詳細了他的死相,不,自殺的人怎麼會是那種表情?
我越想越覺得奇怪,甚至已經超過了知道這件事情的震驚。
曾經劇院裡備受矚目的克羅斯溫王子本傑明·格蘭特已經默默地死去這麼長時間了,竟然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甚至連他到底是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失蹤的?我似乎真的想不起來到底是哪一天開始不見他人的,不過應該就在《安琪拉之歌》演員名單公佈前後。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就是以凜——難道是有人不願讓他出演,所以……
不對,我又仔細想了想,演員名單公佈之後好像還見過他,只是沒有以前那麼活躍和引人注目了。那他的死到底和劇院有沒有關係?名單裡沒有他到底是不是有人在做手腳?
知道這個問題答案的人或許只有一個。
我找到雷德威爾的時候,他還是一副不願和人說話的臭臉。
“沒看到這兩天我一直在躲嗎?”他張口就是一腔被冤枉的憤憤不平,“劇院裡所有人都覺得這事兒和我有關,每個人都想來找我興師問罪呢!”
“可事情發生得就是這麼巧合,”我說,“沒有人不會這麼聯想。”
“那我就沒什麼好解釋的了,明天一早就去警察局自首得了!”
“沒人說是你做的,”我說,“但是很難避免他的死和這件事情有關。”
雷德威爾搖搖頭,不耐煩地嘆了口氣。
“先生,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到底爲什麼不讓格蘭特出演這部新劇?”我儘量把語氣放緩和,因爲我相信雷德威爾和這件事情無關,起碼不會有直接關係。
雷德威爾依然搖頭:“名單公佈之後她確實來找過我,而且還跟我打吵了一架。”他說,“可是不,不是我,那不是我的決定。”
我聽了極爲不解:“不是您?這裡的排練和表演不都是您說了算嗎?”
雷德威爾看了看我,突然擠出了一個苦笑:“不,孩子,我並不說的算。”那表情更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我就更不明白了,剛想接著問,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您是聽從於別人的?莉莉·艾施的父母干預了參演名單?”
雷德威爾的表情更無奈了,不過臉上似乎少了平日的鐵血與冷酷,我第一次感覺他是在真心對人說什麼。“孩子,有些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我反倒被他這種突如其來的真摯的表情嚇住了。“這麼說……格蘭特的死真的跟這件事情有關?”
雷德威爾搖搖頭,未置可否。可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個正在對孩子說話的父親:“記住,不要隨便懷疑無辜的人,也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
帶著雷德威爾拗口難懂的哲學理論,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地回到了閣樓。
爐膛裡的炭火早就成爲一撮冷灰了,我陪了半天的功夫重新把爐火點起來,好讓自己不再瑟瑟發抖。本傑明·格蘭特的事情讓我不寒而慄。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曾經曾經活躍在劇院裡,向每個人展示燦爛笑容的人——不管那笑容是真的還是假的——竟然就這麼突然地,且不爲人知地死了,而且是死在死狗溝渠街那麼一個偏遠奇怪的地方,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第二天上午我偷空去了趟警察局,可任憑我怎麼請求,裡面的人仍然不肯向我透露哪怕一點情況。我覺得一個跟死者非親非故的人跑去問什麼確實很唐突,原本打算裝成本傑明·格蘭特的親人,藉口領取他的遺物,看看能否從中找出一點線索。可是他們很有可能會認出我是劇院裡的人而不是什麼親人。想想當時自己的確一時衝昏了頭腦,警察局那種地方怎麼可能隨便一個人進去就能拿東西出來。
我不像莉莉·艾施那樣對本傑明·格蘭特有感情,可是他死得這麼突然又這麼蹊蹺,不弄清楚總會覺得心裡不安。
說到莉莉·艾施,這幾天她都是腫著眼睛排練的,成功的喜悅彷彿一掃而空,整個人都變得傷心憔悴。
或許這會對她的表演有幫助,畢竟她就需要演出這種從心底裡流露出的憂傷。
我對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可怕,昔日的同事離奇死亡,我卻還有心情做出這種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