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雨后的街道上有些清冷。大街上幾乎已經沒有了行人,我邁開大步,快速地在街道上行走著。周圍一片寂靜,肅穆而立的建筑之間只回蕩著我的腳步聲。但是走著走著,我突然發覺不對勁。這街上除了我自己的腳步聲似乎還有其他的聲音,而且憑著我的直覺好像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后面跟著我。我不由地加快了腳步,拐過一個街角的時候,我利用對面櫥窗上的玻璃反射看了看,果然發現了身后不遠出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那影子個子不高,佝僂著身子,邁著像貓一樣的腳步跟在我的后面。盡管躡手躡腳,我還是能聽見輕微的鞋底摩擦底邊的聲音。如此蹩腳的跟蹤術,居然還敢出來混,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未動聲色,只是很自然地繼續往前走。走過另一個拐角的時候,突然停下來轉過身。
按照我計算的秒數,一個身影準時走過拐角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不知道我停下了,猝不及防險些轉載我的身上。原來是之前我在路上看見過的那個報童!
那小子似乎是嚇了一跳,往后一退迅速跳開,睜大眼睛看著我。
“是誰讓你跟蹤我的?”我盯著他厲聲斥問。
他似乎是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嘴唇快速地抖著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快說!不然我叫你好看!”我變本加厲地逼著他,表示這次絕不會輕饒。
可他還只是睜大眼睛看著我,臉上滿是驚慌,而且幾乎是瞬間就轉變成了徹底的恐懼。
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我只是在用語言和眼神逼供,又沒有舉著把刀或是拿著把左輪手槍對著他,他再怎么做怎心虛也不至于這副見了鬼似的表情吧!但幾乎是馬上我就察覺到了,他似乎不是在看著我,他的目光似乎是越過了我的肩膀在看著后面的什么……
想到這里我一個激靈猛地回頭,卻看到身后更近的距離定定地站著一個黑影!
我險些沒叫出來,條件反射地后退一步閃到一邊。
那個黑影冷笑著,卻似乎不是對我,而是一直看著那個報童。
而那個可憐的孩子早已經嚇得呆若木雞,篩糠一樣地抖著,似乎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個黑影緩緩地舉起一只手,手掌向前,直直地對著那個孩子。我經驗地看到它的食指上瞬間出現了一圈火亮的光斑。我還沒來得及阻止,面前的這個孩子就像是被無形的烈火焚燒著一樣,甚至沒來得及慘叫,瞬間就變成了一堆火炭,在寂靜的街道上轉瞬消失了。我幾乎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個孩子眼睜睜地在我面前灰飛煙滅,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轉身沖著黑影說,“他只是個孩子!”
“反正如果他看到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同樣活不到明天!”黑影滿不在乎地說。
我聽出了她就是那晚在路上突然冒出來截住我的那個女人,我記得她的同伙好像叫她塔蒂亞娜。就是這個目光冰冷一臉陰笑的女人,那天突然把我給摔死!
“怎么,又去找你的心上人了?”塔蒂亞娜依然用她那種陰陽怪調不緊不慢地說,“那個孤魂野鬼還沒灰飛煙滅嗎?上次逃過一劫算他走運!”
“你們最好別去打他的主意!”我厲聲說,“敢動他一根寒毛,就別怪我不客氣!”
“哎呦,還真是情真意切啊!”塔蒂亞娜冷笑著說,“他應該都跟你說了吧,不過……恐怕是沒有和盤托出。”
“不管他是什么,”我說,“總比你們這些濫殺無辜的惡魔們好多了!”
塔蒂亞娜仰著頭,發出了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但幾乎只是片刻,那笑聲便戛然而止,她猛地一低頭,與此同時幾乎是閃電般地迅速伸出了一只手臂。電光火石之間只見她的手上寒光一閃,我本能地側身一躲,耳邊“嗖”地一聲什么東西就貼著我的頭皮飛了過去,“砰”地一聲打在后面建筑的磚墻上,瞬間只聽碎石飛濺,那個東西似乎已經死死地定在了墻壁上。
我剛剛躲過一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覺得身邊的塔蒂亞娜飛身而起,一腳踹在旁邊的墻上,轉身就朝我撲了過來。
慌忙之中我飛起一腳,竟然從側面踢中了她。她被我側著踢出幾英尺,重重地落在地上,但隨即一個翻滾又站了起來。一時之間,她的兩只眼睛像是著了火,瞳孔火亮火亮的,如果是在平時,我恐怕在就嚇傻了。可此時我的火氣也被惹了起來,準備在這空曠的街道上與她一決高下!塔蒂亞娜站在原地,伸出兩只手指向路邊的街燈,原本昏暗的燈光忽地就就亮了起來,仿佛突然閃亮的鎂光燈。我以為那只是嚇唬人的小把戲,誰知路邊的兩盞街燈亮到一定的程度突然想火藥一樣爆炸開來,面前立即火光飛濺,我本能地閉上眼睛,可就在這時,塔蒂亞娜突然從火光的后面一躍而起,劈頭蓋臉就朝我的頭上撲來。我躲閃不及,本能地抬起兩手護在眼前,只覺得手臂上一陣疼痛,塔蒂亞娜已經毫不留情地給了我重重一擊。我被她的沖擊力打得往后退了兩步,不過還算防守成功,隨即變守為攻,二話不說掄起胳膊就給了她一拳。她似乎對我的出擊動作早有預料,這一拳不但沒打上,反而被她抓住手臂狠狠地甩了出去。我整個人被摔在墻上,疼得幾乎吐血。還沒等我站起來,塔蒂亞娜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上來,一把摁住了我的脖子。
“你竟然敵我不分,妄想和那個叛徒在一起!”她一邊死死地摁住我,一邊惡狠狠地沖我說。我沒心思聽她在吼些什么,抬起一腳使勁把她蹬了出去。她被我踢了個四腳朝天,我順勢撲上去用一只膝蓋壓住她,掄起拳頭沖著她的腦袋就使起了流星錘。我的火氣一上來,下手就沒有輕重,如果她有媽,我真想把她打得媽都認不出來!可就在我打得正起勁的時候,她不知從哪來的力氣,身子用力一弓就把我推了出去。我順勢先后一翻,退到了幾步之外。塔蒂亞娜氣急敗壞地站了起來,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眼中已經滿是殺氣。
“來吧寶貝兒,”我也已擺好架勢,在心里說,“到爹哋這兒來!”
塔蒂亞娜是緊攥著拳頭,眼冒兇光,咬牙切齒地就想沖我來,剛邁了半步,突然一下子就停住了。
“難道是怕了?”我心想,不由就有些納悶。就見她只是站在原地,渾身一副想要攻擊的姿勢,卻遲遲沒有發起進攻,只是心有不甘地瞪了我一陣,然后竟然就轉身離開了。
這下我更是摸不著頭腦,難道我就這么把她給打敗了?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過幾乎是立刻我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像塔蒂亞娜那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怎么也不應該怕我吧?難道是……我下意識地轉身朝后看了看,后面的兩盞路燈已經在剛才的爆炸中作廢了,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顯得更加昏暗。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看到了那個影子。它遠遠地矗立在街角,幾乎與建筑物的影子融為一體。
那是誰?我的心里不由一驚。連塔蒂亞娜都怕的人,又會是怎樣的角色?
我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遠處的黑影卻沒有走過來,也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
莫非它今天還不想要我的小命?
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那個黑影轉了一下身子,消失在了建筑物的后面。
那一剎那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那身影有些似曾相識,似乎在很早以前就見過。
不過我沒敢多想,也不敢多作停留,黑影一消失,也立馬轉過身子撒腿就跑。
想象中的午夜追殺場景并未在那晚的街道上演。我一口氣跑回克羅斯溫的時候,雖然早已是氣喘吁吁,不過好在又一次奇跡般地全身而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雷德威爾的辦公室去找他,他一副神情憔悴的樣子,恍惚得似乎什么也聽不進去。我掰著他的腦袋讓他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出了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就是,繼續《安琪拉之歌》的演出,但是必須才需措施。措施就是下場演出只有我一個人上場,這樣即使出現意外,也只是我一個人有危險,不能讓更多的人慘遭殺害。雷德威爾一開始恍恍惚惚的沒聽明白,我又說了一遍,他立馬睜大眼睛,然后看著我直搖頭。
“那你想怎樣?”我說,“讓演員們都上場,那下一個掛掉的指不定又是誰!去要演出嗎?惹惱了幕后老大說不定咱們全體都得丟小命!”
“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
“聽著!”我沒等他說完就開口打斷他,“我總感覺,這一切很有可能是因我而起的。如果真是如此,其他的人豈不白白因我犧牲!在證實這一想法之前,有我一個人冒險就足夠了!”
“上帝啊,我真想去找那個人決一死戰!”
“你知道他是誰嗎?”我問。
雷德威爾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然也不會這么束手無策了!”
“那他是怎么聯系上你,怎么給你劇本的呢?”
“通過信件。”雷德威爾說,“我們的來往都是通過信件。”
“這么說你根本就沒見過他本人?”我不免有些疑惑,“那他的地址呢?你跟他書信來往,總該知道他的地址!”
雷德威爾不由地苦笑了一聲,一副“這還用你說嗎”的表情。
“那個地址是假的,”他說,“我找人證實過。”
“果然是陰險狡詐!”
“多么諷刺啊,簡直讓人不可思議!就在我事業上遇到瓶頸,可能能找到一部好劇本的時候,收到了一封來自國外的書信,信里說可以給我提供給一部夢寐以求的絕世佳作,唯一的條件是我要堅持把這部戲劇演完。里面還附帶著一份關于劇本的內容簡介和故事梗概,沒錯,故事好極了,我看了之后特別興奮,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可是誰知……”
“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知道你想要什么,還不請自來地給你提供幫助,你就不覺奇怪嗎?”
“我當然知道這不正常,當時我把那封信那給院長看,院長頓時就眼前一亮,驚喜地說他久聞作者大名,有他為我們寫劇本,我們一定能一舉成名!我以為那是院長的老關系,通過院長才愿意跟我們合作的,所以也就沒再多想。我還以為他和院長早就已經達成了協議。”
“那后來你是怎么發現不對勁的呢?”
“劇本的改動。”雷德威爾說,“而且總是很突然。給人的感覺好像就是刻意要(在演出前夕)扭轉某種局勢一樣。開始我以為是作者有意在耍大牌,有本事的人都喜歡這樣,可是后來我慢慢發覺,這種轉變好像是有目的的。就好像有人引導我們走上一條路,卻不是我們開始以為的那個方向,而是在某種力量的影響下慢慢偏移了,等我們察覺到這種改變的時候,早已經走上了一條事先被設定好的不歸之路。”
“這聽起來很詭異,又有些……”
“毛骨悚然。”雷德威爾說,“而且你發現了嗎?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劇本里標注你臺詞的字母也變了。”
雷德威爾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劇本臺詞往往是按照劇中角色名的首字母標注的,比如Naija公主的臺詞就用“N:”表示,Rigel王子的臺詞則是“R:”,我在故事里的角色是Naija公主的影子,所以起初我在劇本中的臺詞標注字母是“S”(shadow ),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被換成了“M”。M代表的應該是Mia(米亞)或者Mithala(米薩拉),而奇怪的就在這里,Mia(米亞)是我隨意想出的名字,可我當時為什么會無意想到這個名字呢?
“真奇怪,”我說,“這么說我們是被玩兒了?”
“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之中。”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按照我說的辦吧!下場演出我一個人上臺,其余所有的演員和工作人員都聚集在一起,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落單。我想,那個人總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在舞臺上殺了我吧!”
“可他的手段我們都想象不到!你這么做還是很危險!”
“沒有別的辦法了,”我說,“至少要試探一下他的真實目的。如果他真是沖著我來的,我就得盡快想出對策!”
“我總覺得這是在玩火**。”雷德威爾顯得很不放心。
我苦笑著說:“反正我已經跳進火坑了。”
再次開幕的日期臨近了,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同時又有些期待。我已經受夠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就像是走在鋼絲上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生什么事情。新的劇本雷德威爾和我已經編好了,其他演員也沒有因為不能上臺埋怨,上次的事情已經讓他們心驚膽戰。
故事的一開始就是米薩拉策馬奔馳在遼闊的平原上,搭配著快節奏的音樂,山川、河流的背景道具快速掠過,我似乎可以聽到耳邊呼嘯的風聲。這一路歷盡了風雨,卻始終困難無阻,只因心中有一個信念:一定要將Rigel王子找到!轉眼間天色已黑,米薩拉已經策馬跑到了山上。山路崎嶇不平,我只能借著月光冒險趕路。可就在走上陡峭的盤山小路上的時候,卻突然遭到了意外。只聽身后一陣奇怪的聲音快速襲來,我本能地伏下身子,只覺得頭上有什么東西迅速掠過,抬頭一看,竟然是一只碩大的夜梟!我心里不由一驚,在這懸崖峭壁上遭遇這種猛禽的襲擊簡直就是九死一生!夜梟一次攻擊沒成功,在懸崖旁盤旋了一陣,調轉方向又發動了再次進攻。我一邊快馬加鞭,一邊抽出腰中的長劍防身。那只猛禽在峭壁旁邊盤旋著、叫囂著,龐大的身體和羽翼就像一團巨大的黑影。我心里猛地一驚,突然覺得它和那種可怕的惡靈黑影很像。夜梟再一次從側邊發動了襲擊,速度之快簡直就像一枚黑色的炮彈。我抓緊了韁繩,另一只手握緊長劍用力一揮,只聽一聲刺耳的慘叫,不知道是擊中了它哪個地方,那團黑影一晃就失重跌下了懸崖。我頓時一陣高興,同時腳下不敢耽擱,鞭策著馬加快腳步向山的另一邊跑去。小路圍著山體不斷地環繞,馬飛奔著拐過一個轉彎的時候,突然面前黑影一閃,剛才的那只夜梟不知什么時候又飛了上來,猛地在前面發動了突然襲擊。奔跑中的馬受驚了,一聲長嘯前腳踏空站了起來。我緊緊抓住韁繩,險些被翻下馬身,但心中也已是驚駭萬分。還沒等我做出反應,直立起來的馬身瞬間就失去了平衡,我心說不妙,結果身子一歪就沖著懸崖摔了出去。那一瞬間我就感覺心臟重重地往下沉,腦子里一片空白,但身體的本能還是迅速作出了反應。電光火石之間,我兩只手往前一伸,用力抓住了峭壁的邊緣。下面傳來了馬墜下去的長嘶聲,那聲音越來越遠,很快就被從懸崖下面吹上來的風聲淹沒了。我又心疼又害怕,拼命地用力想要往上爬。那只夜梟大概以為我也墜崖身亡了,在山上盤旋了兩圈就叫囂著飛走了。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才重新爬到路面上,一邊喘著氣,一邊提防著再有什么意外發生。但時間緊迫,不能在此地多做停留。我確定了一下方向,立即沿著山路繼續奔跑。山的另一邊是荒原和丘陵,夜色濃重,周圍一片漆黑,我很快就發現自己迷路了。此時我已筋疲力盡,忠實的馬也犧牲了,夜色茫茫,我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很快就陷入了一種無邊無盡的絕望之中。我喘著氣,在崎嶇不平的草地上踉蹌著,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周圍的黑暗如同驅散不盡的濃霧一樣,籠罩在茫茫的天地之間。
Rigel王子,你在哪里?我到底怎樣才能找到你呢?我突然有種想要哭的沖動,孤獨與絕望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幾乎想要放棄了要殺要剮隨便吧!只是我很不甘心,為什么正義無法戰勝邪惡,反而要被他們任意宰割?善良的人們拼命想要保衛自己最少珍貴的東西,為什么總是讓那些罪惡的人隨意踐踏?命運為什么不能讓善者善終,讓惡者遭到報應,而是偏偏要反過來?我只是想要心愛的人平安無事,想要善良的人幸福安康,命運卻為什么總是玩弄我們?我站在原地,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盡頭,突然又有一種釋然。想怎樣就怎樣吧,反正我早已是你手中的棋子,隨意擺布的玩偶。想要對我下手,就快點現身吧!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草地上亮起了一點白光。那光芒很微弱,朦朦朧朧的,就像是在水下看天上的星星一樣。我不由地朝著那點亮光走過去,走進了一看,原來是一株弱小的寒翎柏。我在森林里也見過這種會發光的植物,那只鹿還讓我守在它的旁邊不要離開,只要有光亮的地方,就不會被黑暗侵襲。看著這棵小小的蕨類植物,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片溫暖。它就像是黑暗荒原上的一盞燈,剛才幾乎將我淹沒的絕望此時被瞬間驅散。我想要蹲下來靠近它,守在它的身邊,可就在這時,前方的草地上又亮起了一點白光。這次的光芒像是星星,熾白熾白的,而且越來越亮,轉眼就由最初的一點星星變得光芒四射。我心里猛地一驚,這種光芒似乎在哪里見過!那種光芒非常亮,但不卻不耀眼,而是給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仿佛心中充滿了希望。我站起身來,迎著那片亮光慢慢走去。
希望是的!希望是的!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說著,待走到亮光的跟前,卻驚訝地停住了腳步。一個人站在我的面前,亮光就是在他的額頭發出來的。我幾乎說不出話來。那的確是我在苦苦尋找的Rigel王子,我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為的就是要找到他。而當他真正站在面前的時候,我卻停下了。有的時候我們喜歡在現實中想象著虛幻里的人,有的時候我們又總是將現實中的人帶入自己編織的幻想。可是,當我看到站在面前的人竟是伊戈爾的時候,心里還是免不了有些驚訝。我總么也沒有想到,人們一直沒有見到其真面目的Rigel王子的扮演者,竟然是一個看似跟劇院沒有任何關系的書店助手!不過此時的我反而恍然大悟,難怪伊戈爾和書店老板也會受到牽連,原來他也參與了《安琪拉之歌》的演出!但幾乎是同時,我的心里頓時又冷到了冰點。我最愛的人竟然也被卷了進來,這么說他的生命也和我們一樣隨時將面臨危險!這是一個可怕的游戲,所有的參與者都是在拿生命作賭注!
“難道你不知道這很危險?”他看著我說。
“知道,”我說,“所以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冒險,王子……”
“這是我的使命。”
“您的使命是帶領敬愛您的人民英勇戰斗,而不是一個人去向敵人投降。”
“戰爭只會帶來死亡,”他說,“我不想再讓我的臣民這樣無謂犧牲了。”
“可你知道什么才是對他們最重要的嗎?”說著我又向他走進了一步,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他們哪怕舍去生命,也不愿失去那最珍貴的東西。”
他沒說什么,只是看著我。
我低下頭,握住他的一只手,然后抬起頭來:“讓我一起去吧,我愿意和你并肩作戰!”
大幕緩緩落下了,與此同時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待幕布的底端完全落在臺面上,我的心卻高高地懸了起來。“跟我來!”我小聲說了一句,然后轉身就往臺下跑。舞臺的旁邊站著很多同事,他們也為剛才Rigel王子的現身感到驚訝不已。我撥開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雷德威爾。他站在那里,沖著我搖了搖頭。不用說話,只是通過動作和表情我就知道,這不是他安排的,完全在他的計劃和預料之外。我又回頭去看伊戈爾,卻發現舞臺上已經空無一人。
“剛才那個演員呢?”我抓過一個同事就問。
“沒看見,”那個人的表情似乎也很納悶,“幕布落下之后舞臺上很黑,我們就只見著你一個人下來!”
聽了他的回答我二話沒說就又跑回到了舞臺上。頭頂的燈光已經亮了起來,可是偌大的舞臺上已經空無一人。
那天演出結束后,我問了站在臺邊所有的同事,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幕布落下后伊戈爾去了哪里。當晚回到自己的閣樓里,我開始苦苦思索著這一切。伊戈爾為什么會被牽扯進來?他為什么不早告訴我自己就是Rigel王子的扮演者?那個幕后操控者為什么要他也參與進來?我和他有什么共同點嗎?想到這里,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他曾說的一句話:“我不屬于這個時代,也不屬于這座城市……因為我沒有根,只是個在世間漂泊的影子……”漂泊?影子?這一點會不會是跟我很像呢?我也是奇跡般地重獲新生,不,與其說是重獲新生,確切地說是借著母親的生命存活下來,為了延續生命而四處漂泊,來到了這座陌生的城市,鬼使神差地進入到了這座劇院并最終參加這場演出,一步一步,就像是有人早就設定好的!難道我們不是簡單的相遇,而是早已被命運的繩索拴在了一起,這根繩索牽引著我們,把我們一同引向未知的深淵?等等,我總覺得這一切好像……似曾相識……仿佛在哪里見過。是在哪里呢?我苦苦思索著,突然腦子里閃過一道白光,不由地身上也是一個激靈。
我一個翻身從地上站了起來,飛快跑到壁爐的旁邊。先前安娜貝絲的日記被我放在了爐臺上,我一把將那個本子從上面拿下來,開始一頁頁快速地翻。這本日記我已經看過一遍,大概記得哪部分寫了些什么。很快,我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段,只見上面寫著:
我已經厭倦了那些在舞臺上取悅人心的把戲,渴望有一天能演一場真正屬于自己的戲劇,演繹一場可以盡情地展示自我、抒發真情的故事……
接著我跳過幾頁,找到了第二年的一篇日志:
1897年1月17日
今天我收到了一只大大的信封,里面竟是厚厚的一打紙,寫了密密麻麻的打印文字,好像是劇本,第一頁的書名是《特蘭西瓦尼亞》……我一口氣讀完了這部劇本,深深為其中的故事所吸引以至于忘了時間。讀到最后早已淚流滿面,終于,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真正故事!
我繼續快速地往后翻,直接跳到了日記的后半部分。
1897年2月13日
我相信這就是天意,是上天安排我們的生命出現交集。無論是在戲里還是戲外,無論是悲壯的伯爵,還是平凡的演員,我都無法克制地愛上了他。是他讓我找到了生命的真正意義,我不再懼怕死亡,因為我已經擁有了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
接著,我在不久后的一片日記里找到了那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
1897年3月31日
We have the love, but will not have future.(我們有愛,但沒有未來。)
根據這篇日記前面的內容,我得知那個她深愛的人已經意外去世了,安娜貝絲悲痛欲絕,感到生無可戀,陷入了沒有盡頭的悲痛與絕望。她在4月17日的一篇日記里寫著:
大幕落下,一切已經結束了。只有一個方法能與相愛的人重聚,我想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看到此時我的心里突然一緊,一種不好的預感頓時涌了上來。
怎么這么像,安娜貝絲的經歷怎么和我這么像!早已注定的交集,無法阻止的愛情與危險,我和伊戈爾同樣也是看似意外卻命中注定地走到了一起,不知是刻意還是偶然,我們相愛了,從那時起彼此命運的軌跡就纏繞在了一起,并一同被帶入了一個方向——死亡。
想到這我頓時感覺毛骨悚然,難道幾十年前安娜貝絲的死亡并非意外,而我此時此刻也被帶入了同她一樣的命運軌跡?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什么人幾十年來不厭其煩地這么算計我們?我們又到底做了什么,才會引來如此無休止的災難,一定要將我們趕盡殺絕?
我“啪”地一下將日記合上,快速起身走出了門外。
夜色已深,外面的大街上空無一人。我夾著日記在街道上奔跑,周圍一片寂靜,我的心里卻早已忐忑不安。
貝克街上所有的店鋪都已是大門緊關,我走到“文海之家”的門前,看到書店里一片黑暗。店門沒鎖,我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發現原本一片狼藉的地面已經被清理干凈,柜臺和書架也已回歸原位,擺放整齊。但盡管如此,書店里還是沒有一點生氣,像是被人遺忘已久的墳墓。我繞過書架,沿著黑暗中的臺階一步步走到樓上。二樓房間的門虛掩著,門縫里透出一縷微弱的光亮。我推開門,首先看到的依然是那張簡陋的小木桌,昏黃的燭光在桌子上搖晃著。伊戈爾坐在旁邊的地板上,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我。
“我知道你會來。”他平靜地說。
“你還知道些什么?”我直接就問。
他抬起一只手,掌心對著蠟燭,在燭火前輕輕一晃,火苗瞬間就變得極其微弱,幾乎快要熄滅。然后他又張開手指,對著蠟燭一抬手,火苗頃刻間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在燭芯上燃燒著。“我阻止不了這一切的發生,”他輕輕地說,“但我知道怎樣可以結束它。”
“怎樣?”我說,“像戲劇里那樣一個人去獨身涉險,把自己作為貢品去獻給敵人嗎?”
他微微低下了頭,沒說什么。
“你早該告訴我的!”
聽到我的話他又猛地抬起頭來,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們被人陷害了,你知道嗎?”我接著說,“有人一直在背后操控著這一切!”說著我拿出安娜貝絲的那本日記,“這是我在劇院里找到的,是幾十年前自殺身亡的一名女演員的筆記。她的經歷和我們很像,或者說我們簡直就是他們的翻版!可你看看他們的下場是什么?如果我們再這樣下去,結局也會和他們一樣!”
伊戈爾臉上依然保持著那種驚訝的表情,接過我手里的日記開始一頁頁地快速翻看。
我還想跟他說些什么,卻發現他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兒。他迅速地翻閱著那本日記,眉頭緊皺,似乎看到了什么讓他大驚失色的東西。我也有些緊張,原本以為他已經知道了一些,想不到他看了日記反應還會這么大。看來事情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
我就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看著伊戈爾神情凝重地讀著那本日記。越看到后面,他的臉色就越是沉重,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死亡通知單一樣。看到最后一頁的時候,他的目光緊緊地盯在紙面上,似乎是被施了魔法一樣,神情緊張,卻動彈不得。我開始有些害怕了,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想問他怎么了。可就在這時,旁邊桌子上的蠟燭突然發生了變化。我有些緊張地扭頭去看,卻驚訝地發現火苗晃得厲害,不安分地跳動著、閃爍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我被這一景象嚇住了,眼睜睜地看著伊戈爾和蠟燭的火苗,仿佛他們兩個隨時都會一同崩潰。“伊……”我剛想開口喊他,可就在這個時候,蠟燭的火苗突然“噗”地一聲熄滅了。
房間里頓時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不見一點光線,也沒有一點聲音。時間仿佛停止了運轉,燈光熄滅,把世界扔給了末日前的無盡黑暗。
我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坐在那里愣了好久。過了不知多長時間,我回過神來,開始輕輕呼喚伊戈爾的名字,可是一連喊了好幾遍都沒有回應。我開始有些不安,擔心他又會像在舞臺上一樣,在一片黑暗中無聲消失。不過很明顯沒有離開的聲音。我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向剛才伊戈爾坐著的地方探尋了過去。很快,我摸到了那本日記,然后又順著本子找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冰涼,甚至還在微微顫抖。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臉,就緊緊握住了那只手,把它攥在掌心里。伊戈爾沒有說話,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慢慢前傾著身子跪坐在地板上,兩只胳膊抱住了他的肩膀。
“不會有事,沒事的。”我輕輕地說,“我就有勇氣面對一切!我們可以勇敢地走下去!”
伊戈爾一動不動,像個孩子一樣伏在我的肩頭。那一刻我真的不再害怕,不再有任何畏懼。我已經得到了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只要有他在,哪怕是走向地獄我也會滿懷欣喜。我現在總算體會帶到了安娜貝絲當時的感情,體會到了她的那句“LOVE,OR DEATH.(愛,或者死亡。)”她為什么寧愿舍棄自己的生命,和心愛的人共赴黃泉。此時此刻我抱著伊戈爾,就像是末日來臨之前相互依偎的兩個孩子。我感受到的,不是恐懼,而是花之海洋般的美麗。
那晚臨走之前,我找到火柴將桌子上的蠟燭重新點燃。伊戈爾仍然靜靜地坐在那里,雖然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微微地對我笑了笑。我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別擔心,”我微笑著說,“我會一直都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著他的眼睛。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單,我不是一個人在作戰!
第二天我去雷德威爾辦公室的時間太早了,他還沒來。我的心里有些焦急,可是還得耐心等。他的辦公室亂糟糟的,到處堆滿了劇本和各種稿子。我在屋子里逛了兩圈,百無聊賴地拿起翻看了一下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時,桌面上的一只包裹引起了我的注意。包裹是用幾天前的《泰晤士報》包的,外觀很工整。我不由地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個包裹,結果卻不由地吃了一驚。這種外觀,這種手法很是熟悉,好像從哪兒見過。我回憶了一下,馬上就想起來了——這不是伊戈爾的手藝嗎!以前我在“文海之家”買書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包裝書籍的!整齊的剪裁,工整的棱角,45°的邊緣折疊,除了他沒有人能有這樣精致的手法!
我不由地好奇——難道雷德威爾這么忙碌的藝術大師也有功夫買書看?這位老頭子還沒來,我看了看周圍沒有其他人,就忍不住動手揭開包裹,想看看雷德威爾買的是什么書。
可是包裹一打開我就愣了,里面不是什么書,而是一疊打印字稿。再仔細一看,我不由地睜大了眼睛。只見打印稿的扉頁寫著:
安琪拉之歌
第X幕
這……這竟然是《安琪拉之歌》的劇本!
不對,怎么會是劇本呢?伊戈爾不是在書店里工作的嗎?他們賣書,還可以負責送貨上門,以前我還看到過他往劇院里送……等等!我的心里突然一驚,難道……難道那次他送的就是……我努力回想著自己穿過隧道在舞臺后面迷路的那次,最后竟然是伊戈爾把我救出來的。那天他就拿著一只同樣的包裹,還說劇院里有人在他們那里買書,他是來送貨的。難道他送的其實是……不!不可能!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像是有無數的人拿著槌子在我的周圍亂敲,雜亂的聲音吵得我幾乎都要瘋了!伊戈爾竟然就是送劇本的人?那這么說……這么說他和《安琪拉之歌》的幕后作者是一伙的?這么一想似乎就全連起來了,本杰明·格蘭特為什么會有寫著書店地址的卡片,伊戈爾為什么會參與《安琪拉之歌》的演出,是誰為幕后作者給劇院送劇本……可是等等!怎么會是伊戈爾呢?怎么會是他!怎么會!
我的腦子亂成了一團,就在這時,身后的門突然“砰”地一聲打開了。我嚇了一跳,有些神經質滴快速轉過身去。
雷德威爾站在門口,睜大眼睛看著我,一臉要發作的樣子。不過他只是站在那里,一時之間什么也沒說,似乎也是被我手里的東西驚呆了。
我拿著劇本快步向他走過去,看著他問:“你見過那個送劇本的人嗎?”
雷德威爾愣了半天,才眨眨眼睛說:“沒有……他都是趁我不在的時候送來的……我通常都是在排練室里……”
“難道你就一次也沒有跟他打過照面嗎?”我有些不信。
“當然沒有,”雷德威爾說,“他總是來去無蹤,誰都沒看見過他,就像那個扮演Rigel王子的演員……等等,難道他不會就是……”
“還有待證實。”我說,一邊把劇本“啪”地放回到桌子上,“你最好問問劇院里有沒有人看見過他。”說著抬腿就往外走。
“你去哪兒?”雷德威爾奇怪地看著我問。
“去證實。”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貝克街上的“文海之家”,進了書店就一路上了二樓。二樓的房間里空無一人,我焦急地在樓上樓下找了好幾圈,就是不見伊戈爾的影子。他果然又在跟我玩失蹤!他越是這樣,嫌疑就越大!即使我有一萬個不相信,種種跡象也已把事實引向了他。
我感到疲憊。不只是身體上的疲憊,心里更是精疲力竭。我無力地倚靠在柜臺的旁邊,看著這間屋子。不久以前,我曾經不厭其煩地往這里跑,為的只是看他一眼。盡管店主再怎么跟我說笑調侃,我再怎么裝作自己是單純來買書的,書架里面的那個身影還是會吸引我所有的注意力。我總是一邊跟店主開著玩笑,一邊任由思緒飛到了書店里面。那個時候的我是多么快樂,多么單純,在劇院里跑著龍套,一有空閑就跑到貝克街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只為看一眼自己的心上人。那個時候,我唯一的煩惱就是又挨訓了,或者在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姐妹鬩墻。可是現在,我唯一的好朋友已經不在了,最愛的人竟然成了幕后黑手的幫兇。
物是人非,這大概就是命運之神最中意的慣用方式。
我無意地看了看柜臺,筆、紙、賬本、記錄簿,一切仿佛還是跟以前一樣。我閉上眼睛,真希望再次睜開的時候能看見店主就坐在柜臺后面看報紙,一邊還在報紙上方給我使著眼色,以表示他知道我來這里的真正目的,而伊戈爾依舊在書架間忙碌,靜靜地等著我走過去。可是當我正看眼睛的時候,這些幻象瞬間就在眼前消失了。我所看到的,依然是空蕩蕩的房間,還有那些時刻勾起我回憶的陳設。我嘆了口氣,垂下眼睛看著桌面,無意中看到了一個被墨水瓶壓住的本子。我拿開瓶子,發現了自己之前在上面寫下的字跡:
這里危險
快離開
M.
我不由地就是一驚,這不是我那次留給伊戈爾的字條嗎?怎么會有M.的落款?M,不是我的角色首字母嗎?我怎么會用這樣的落款?我自己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等等,這個字母我好像還在那里見到過,是在哪里呢?我苦苦思索著,可腦子里就像是被人抽空了一樣,一片空白。我覺得更加疲憊了,很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好好兒靜一靜。與之我離開柜臺,順著樓梯走到了二樓。二樓的房間依然空蕩蕩的,我渾身乏力地挪到床邊,身子一栽就躺了上去。身體挨上床板的那一瞬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蜷縮在床上哭泣了起來,任憑淚水浸濕了潔白的床單。如果明天便是世界末日,就讓末日來得更快一些吧。
雨聲。
我在這種連續不斷的聲音中醒來,發覺頭昏昏沉沉的。我從床上坐起來,竟然發現自己正身處奧克漢頓家里自己的房間。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我想下床看得更清楚些,卻發現自己不能挪動。
不……不會吧……
我看了看自己的雙腿,用手捏了捏。
沒有一點知覺!
不!不!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成了殘疾!
我看了看周圍,黑暗中依稀辨別出了自己原來的房間。局促的屋子,矮矮的小床,狹窄的窗戶,簡陋的陳設,被困十幾載的不堪回憶……最心寒的是,我在床邊竟然看到了以前的那把輪椅!它就像是一臺可怕的刑具,又如同禁錮了我十幾年的枷鎖。
不,我不能再被囚禁!這樣想著,我用兩只手臂撐住身子,吃力地挪到輪椅上,然后推著輪椅來到窗前,動手打開窗戶,伸出頭去看了看窗外。外面暴雨如注,雨中的空氣潮濕寒冷。窗下依舊是那條熟悉的石板路,寂靜地躺在夜色之中。我真想讓自己淋在大雨里,讓雨水沖刷我身上的罪惡和苦悶。
大雨滂湃。雨幕中我看見了黑暗的街道,一個黑影佇立在樓下的石板路上,一襲深色外衣,戴著風帽。黑暗中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覺得他似乎是在抬頭看我。
我心中不由地一驚,因為這一幕似曾相識。
“喂!”我大聲地向那黑影喊道。
那黑影毫無反應,仍像雕塑般地站在那里。
“你是誰?”我又喊了一聲。
黑影依然沒有動靜。
這時我聽到了身后的開門聲,夾帶一個人急促地向我跑來的聲音。
我竟然再次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怎么了?”她不安地問我。
“有人在那兒!”我說。
“克洛伊,你想干什么?”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整個頭已經探出了窗外,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
“媽媽,樓下站著一個人……”
“在哪兒?”
“在……”我伸手去指,卻發現石板路上已經空無一人。
“克洛伊,別再折磨自己了,也不要折磨我了!”
“我剛才真的看到了!”我抬頭認真地說,雨水沿著我濕漉漉的頭發往下滴。
“看看你的樣子,克洛伊!你什么時候能讓我放心?”
“你什么時候能相信我、在乎我的感受?”我反唇相譏。
母親轉身拿了一條毛巾遞給我,然后走出房間,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自己擦擦吧。”
我用毛巾擦拭著自己的頭發,不由地再次望向窗外。石板路上依然空空如也。
我自己都開始懷疑剛才的所見,或許根本就是一個幻覺。每個孤獨的孩子都會給自己想象一個虛幻的伙伴,哪怕只是一個幽靈。
可是現在看來一切都只是幻想。我看了看身下的輪椅,這恐怕是我永遠都無法擺脫的枷鎖。如果是那樣,我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我黯然地坐在窗前,任憑淚水無情地流淌。
我又回來了,又看到了自己的母親。但是與此同時,我也再次失去了自由。
也罷,也罷,本來我的自由就是用母親的生命換來的。既然母親可以回來,那我就有機會彌補自己的過錯。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一定選擇讓母親活著。因為我已經知道了生命真正意義,那就是,寧愿舍去生命,也要保住那最珍貴的東西。
就在這時,窗外的雨突然發生了變化,一滴滴的雨水瞬間變成了一顆顆冰凌一樣的水晶,天空好像下起了晶瑩的冰花,閃閃爍爍的,在天地之間飄揚。
我被這一奇異的景色驚呆了,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窗外。
窗外飄進流光,在我的窗前曼舞。我坐在那里,看著光芒彌漫到我的身上,同時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你真的愿意用生命去交換嗎?”
“是的,”我說,“我愿意!”
“那好。”那個聲音說。
接著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居然飄浮了起來,如同是在水中。我隨著那流光被緩緩帶出窗外,當我的身體凌空越過窗臺的時候,我看到了下面的石板路。
墜落,然后重生。
我微笑著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躺在石板路上。沒有疼痛。我試著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還能動。我起身想看看自己的身下有沒有血跡,石板路上什么都沒有。我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和身子,也沒有發現任何創傷。可就在這時,我突然愣住了。下意識地低頭看看,竟然發現自己能站起來了!我又能站起來了!
我看了看四周,發現周圍異常昏暗,就像是在夢里看到的一樣。難道我是在做夢?還是已經死了?難道我已經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不由讓我想到了自己的童話,在我的童話里,天空永遠是灰暗的,就連太陽的光芒也是黑色。石頭的街道和房屋總被籠罩在一片寒冷的陰霾之中,仿佛是一片不為人知的幽靈地帶。一個小女孩,也就是我自己,徘徊在幽暗冷清的街道上,在尋找一個身影。而那身影也是黑色的。
是了,這跟我自己想象中的世界簡直太像了!難道我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抬頭看了看自己家的窗戶,或許是在巴望著母親能在里面看到自己。可是她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我嗎?
不,我和母親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了。
想到這里我不禁有些傷感,同時又感到高興。因為我把生命還給了母親,她又可以活在這個世界上了!而我這短暫的生命,也終于實現了它的意義。
我有些依依不舍地看著窗口,就在這時,突然覺得有什么出現在不遠處的石板路上。我扭頭看過去,是一個人站在那里。這個人似乎也屬于另一個世界,但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死的,和活人一樣,那么有生命,那么親切。他站在那里微笑著向我點了點頭,然后轉身跑進了小巷子里。我順著他的方向跟過去,發現他正在沿著石板路向前奔跑,步履輕盈,動作靈敏,就像是在草地上跑步一樣。我在后面看了看他,似乎有些遲疑。
“瑞格?”我輕輕地喊了一聲。
“快啊,米亞!”他邊跑邊回過頭來對我笑著說。
我不再猶豫,加快腳步跟在他的后面。我們奔跑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慢動作一樣,但我從來沒覺得跑得這么舒暢,好像連空氣都沒有了阻力一樣。我們在低矮的房屋和古老的樓宇間穿梭,即使周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我卻并不害怕,反而感到很幸福,仿佛終于來到了自己的童話世界。或許我本就屬于這個世界吧!
不知這樣跑了多長時間,我們來到了一棟高大神秘的古宅前。那詭異的古宅如同黑暗中吸血鬼的城堡,無聲地矗立在充滿詛咒的城市之中。我們在它的前面停下,站在那里看著這座詭異的建筑。
“來吧,”他牽住我的手,“通過這扇門,我們就可以到達另一個世界了。”
“嗯。”
“你做好準備了嗎?愿意舍棄自己的生命嗎?”
“我愿意,為了最親的人能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對我笑了笑,我也對他報以微笑。我們要攜手走向另一個世界。這時大門自行打開了,我牽著他的手,帶著莫名的不安與更多的、無法抑制的興奮。古宅中黑暗如漆,如同巨大的墓穴。那就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我們攜手一同走進去。
就在這時,身后的道路上突然吹來了一股勁風。我們同時驚訝地回頭去看,時間那股勁風如同洪水一般席卷而來,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感覺整個身子被吸了起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硬生生地向后拽去。我緊緊抓住他的手,他拼盡全力想要把我往回拉,可是那股力量太大了,沒能堅持多長時間,我就被從他的身邊拽走了。那股巨大的力量像是龍卷風一樣迅速地將我向后吸,我的手還用力地向前伸著,卻眼睜睜地離他越來越遠。
“瑞格!”我絕望地大聲喊著,看著他大步向我跑來,卻被瞬間遠遠地落在了后面。
我被那股強大的氣流包圍著,飛快地在街道上飄移,如同在黑暗的河流中穿梭。
“你想要違抗我嗎?”一個聲音在周圍的黑暗中傳來,“你不能抗拒已經被指定的命運!”
“不!我不要!”我大喊著,拼命想要掙脫這種力量的控制。可是我被束縛著,整個身子根本就用不上力。不知掙扎了多長時間,我突然感覺身子一沉,整個人就像是被扔下一樣,重重地摔在了路面上。我被摔得頭暈腦脹,眼前直冒金星。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騷亂。我抬起頭來,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家門前的那條石板路上。
小路另一端聚集了很多人,仔細一看竟然都在我家的樓下。人們都看著我家的舊房子。那房子已成了一片火海。
我急急地跑過去,可是那座房子已經無法接近。熊熊的大火像是要將周圍的一切全部吞噬,一直燒到地獄。
“不——”我聲嘶力竭地大喊著,拼命想掙脫人們的阻攔沖進火海,可是渾身已經沒了力氣。我跌跪在石板路上,悲痛欲絕地看著吞噬自己家房子的大火。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再回到這一天,回到做出選擇的這一天,我一定要選擇讓母親活下來!我回來了,卻仍舊沒能斗過命運的魔爪,而是再一次在淚水中眼睜睜地看著最親的人離去。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淚水已經浸濕了床單。我疲憊地從床上坐起來,看了看這間屋子。房間里依舊空空蕩蕩的,桌上的蠟燭已經幾乎燃盡,蠟油像眼淚一樣順著桌沿地躺下來。我站起身,走到桌子旁邊,看著那即將熄滅的燭光。桌面上有一疊紙,我拿起筆,在其中一張的上面寫上了“瑞格”(Regoy),然后看著自己寫下的這個名字。
雷格?我怎么會在夢里說出這個名字?
想了想,我又在它的旁邊寫上了米亞(Mia),然后看著這兩個名字。
怎么回事?這兩個名字好像不只是熟悉,而且一直隱藏在我的記憶深處,這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它們到底代表什么。米亞,這不是我在演戲的時候即興想出來的名字嗎?當時我怎么會想到這個名字?雷格,這個名字我始終沒有印象,又怎么會在夢里脫口而出?
我低頭看著紙上寫的這兩個名字,努力想回憶起和它們有關的任何事情,卻發現只是徒勞。等等,“瑞格”(Regoy),這個名字看上去怎么這么熟悉?到底在哪里見過?
就在我苦苦思索的時候,最后的一點蠟燭也燃盡了,燭光突然熄滅,什么也看不見了。
黑暗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