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一個男人走出一座建筑物的大門,在門前拐了個彎,沿著鋪了一層雪花的石板路獨自向西走去。晚上的風有些冷,他立起風衣的領子,把兩手插進口袋里。實際上他的臉燙得要命,早已被氣得通紅。“憑什么這樣對我!”他邊走邊氣呼呼地想著,腳跺在雪地上的聲音越來越重。路上沒有什么行人,昏黃的街燈孤獨地立在街角。那是他傾吐怒聲的唯一傾聽者。他是如此憤怒,以至于沒有注意到原本應該有些零星路人的大街此時卻異常寂靜。仿佛整座城市都已陷入沉睡。
他悶悶不樂地拐了一個彎,想繼續往前走,卻一下停住了。前面不遠是一盞燈柱被漆成黑色的街燈,細細的鐵柱頂端挑著一只昏黃的燈盞。這樣的街燈在倫敦市區隨處可見。讓他突然停住的是街燈下的一個黑影。他一拐過來,就猛不丁地看見燈下立著一個黑黑的東西,膽子再大的人也難免會嚇一跳。
“誰!”他站在原地大聲問了句。
那個影子站在燈下,煤油燈光垂直地從上面照在它身上,加之碩大的風帽,根本看不清面孔,只是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你看上去很生氣。”影子說。它的聲音低沉而帶著一些沙啞,讓人聽了不寒而栗。
“好像還有些害怕。”路人壯了壯膽剛想說什么,身后猛不丁又傳來了說話聲,竟然是個女的。
路人猛地轉過頭去,后面沒有很近的街燈,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年輕女子的身影,披著一件青灰色的斗篷,身材嬌小,看上去卻讓人不由有些寒意。他轉頭的功夫只見那女子步伐輕盈地慢慢朝他走來,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把注意力轉回到了前面的黑影身上,顯然覺得那個高大的男人威脅更大。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他又壯著膽子問了一句,首先想到的卻不是劫匪。他們身上散發著那種令人窒息的寒意,絕不是張牙舞爪的劫匪所能擁有的。
街燈下的黑影沒有說話,路人看不到他的臉,卻分明感覺到了帽檐下撒發出來的冷笑。
“顯然你的情緒很糟糕。”路人身后的女子輕輕地說了句,說話的同時兩只手已經從胳膊下面伸到了他的胸前。他猛地一驚,卻沒有做出很大反應,只是看著那兩只如白玉般的纖纖細手慢慢游走到自己的肩膀前面,細嫩柔軟,卻沒有一絲血色。那女子夜鶯般的聲音在他耳邊清晰地響起:“我們只是想幫你解脫……永遠!”說著她眼睛的瞳孔已經變了顏色,一層如同霧氣般灰白的寒光瞬間覆蓋了原本清澈的寶石藍。同時路人只覺得胸前一緊,女子的兩只手已經緊緊地扣在了他的胸口。寂靜的石板路上頓時響起了一陣恐懼的尖叫聲,瞬間被夜晚的濃霧淹沒在昏暗的街角……
盡管劇院里風言風語,仍然無法撼動雷德威爾的決定。以前雷德威爾也會不時做出一些讓人驚訝的決策,可這次不得不叫人懷疑他的神經是否正常。而神經幾乎快要崩潰的還是莉莉·艾施。這樣一臺大型劇目的女一號身份幾乎壓得她喘不過起來。盡管壓力巨大,她還是不敢違抗父母的命令。奇怪的是,從那之后安娜貝絲從未再高調現身。莉莉和我都以為她肯定會親自給我們點兒顏色看看,誰知她卻像鬼魅一樣來去無蹤,偶爾能看到她的身影一閃而過,卻似乎沒有要停下來教訓我們的意思。就連平日熱鬧非凡的本杰明·格蘭特也突然變得沉默起來。克羅斯溫仿佛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寂靜。但其實每個人的心里都不平靜。
“克洛伊,連你都演得比我好,雷德威爾卻只讓你演我的影子。”莉莉常說。
“可我已經很滿足了,”我說,“其實我很為你感到高興,我愿意演你的影子!”
原來演員表里的“影子”指的就是主人公Naija的影子。后來我們才逐漸了解《安琪拉之歌》的劇情:Naija是位年輕的公主,她美麗動人、善良純潔,是國王的掌上之寶。但是她并不幸福,因為她生來便患有疾病,從小只能呆在宮廷里踽踽度日。皇宮的生活富貴奢華,但她卻極其渴望能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她日日祈禱,每天想啊想啊,終于有一天,在睡夢中她的身子飄出窗外,飄出庭院,來到了外面廣闊的世界上。她每晚睡夢中都在遼闊的大地上自由飄蕩,有一天,她穿過一條隱藏在森林里的神秘隧道,來到了一個如詩如夢般美麗的地方,那里風景如畫,猶如仙境……
我剛讀完劇本的開頭就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故事,因為它和我的經歷太像了,主人公奈珈的經歷簡直和我小時候的回憶如出一轍。只不過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位出身高貴的公主,而我只是個出生在奧克漢頓貧困家庭的一個普通女孩。但我們同樣都是身患疾病卻渴望自由,渴望掙脫束縛自由飛翔的不屈靈魂!其實如果有那個能力,我真想飾演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因為我覺得這個故事就是為我而寫的,仿佛我的整個生命就是在等著它!無論怎樣,我一定要演好故事里的角色,哪怕只是別人的一個影子!
我真正相信了這句話。可是當我回到閣樓去找它的時候,墻壁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痕跡。
《安琪拉之歌》太長了,以至于要分成好幾段來演。雷德威爾從不肯給我們看完整的劇本。人們都說他其實也沒有完本,說不定也是要等法國的那位作家一部分一部分地寄過來。有名氣的人架子就是大。
莉莉·艾施從早到晚不停地練,可還是不得要領。雷德威爾說她根本就抓不住人物的感情。其他同事沒有人敢多說話,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可莉莉知道每個人可定都在心里把她嘲笑了上千遍。唯一不會嘲笑她的人就是我。休息時間她總是躲在沒人的地方抱著我的胳膊哭,我怎么安慰她,也沒有辦法讓她拾起信心與勇氣。我只能早起晚睡,每天陪她不停地練,幫她按摩揉腳。于是慢慢地,我們又恢復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更根深蒂固了。莉莉·艾施雖然沒有天賦,但她有一種“即使累死也要盡力做到最好”的精神,盡最大的努力讓所有的人不失望,即便不能盡如人意,也要做到問心無愧。
《安琪拉之歌》開演的日子終于到來了,那是倫敦最寒冷的一天,克羅斯溫所在的街道上卻是一片火熱。熱切盼望的人們如潮水般涌來,萬人空巷,克羅斯溫成了一時之間成了整個霧都的中心。
經過一段時間的苦練,莉莉和我雖說不上是信心滿滿,最起碼有了一定的底氣。演出前夜,雖然她總是一臉笑容地跟我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可我還是能看到她臉上掩蓋不住的緊張。我握住她的手,盡量給她最真誠的鼓勵。此時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千萬不能搞砸。
開演的當晚臺下座無虛席,樓上樓下滿是盛裝打扮的紳士貴婦,單是場面就令人驚駭。
第一場演出沒有我的戲份,我便把所有精力都用來給莉莉鼓勁。她已經過了化妝師的精心打扮,亮麗得如同高貴耀眼的公主。我一再囑咐她今晚就得把自己當成公主,要讓臺下所有的觀眾折服于你美麗曼妙的光芒。
大幕拉開,首先上場的是眾多的伴舞演員,他們打扮成光鮮亮麗的宮女與侍童,上來就載歌載舞,贊揚宮里有位年輕美麗的公主,她多么心地善良、純潔無暇,猶如天使下凡,令所有的人都羨慕不已……在這期間我一直握住莉莉的手,告訴她一定要放松,自然流露。
伴舞演員在臺上歌舞贊揚了一番便退下場去,隨即燈光變暗,莉莉上場的時候到了。只見她深吸了一口氣,輕盈地走到舞臺中央。一縷燈光打下,將她圍在一片耀眼的光圈之中。她身穿一襲潔白的衣裙,金色的長發披在身前,像極了雷諾阿的《康達維斯》(1880年)。如此現身足以令臺下所有的人驚艷。果然全場一片寂靜。
莉莉·艾施,哦不,這時應該說是Naija公主在燈光下緩緩抬起頭,她的面龐清新脫俗,猶如陽光下盛開的百合。她輕盈地抬起纖纖玉手,在優美的音樂中開口唱歌。她的嗓音甜美動聽,如同春天風中歌唱的百靈鳥,又如山間清澈流淌的小溪。臺下所有人都靜靜地聽著,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站在幕布后面的我也專心觀看著她的表演,不由已被她的演出打動。可不知怎么,我總覺得,她似乎太在意動作和唱詞的準確,卻沒能把握角色的感情。她表演得確實很到位,簡直是無可挑剔,可她那幾乎完美的展現總讓人感覺有些做作,甚至有些煽情。我總覺得,如果是我自己,應該會比她演得更好些。
一幕完畢,臺下掌聲雷動。所有觀眾都真誠地致以最熱烈的掌聲。走到幕布后面的莉莉幾乎不相信這掌聲是送給自己的。她摸著自己的胸口,一直在問我這是不是真的。
我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頻頻地用力點頭,一再告訴她這是真的。
“克洛伊,我不是在做夢吧!”她捂住自己的嘴。
我見她眼看就要哭出來了,就趕緊提醒她注意情緒,別把妝弄花了。很快又該她上臺了,這次是和伴舞的群舞,好多人眾星捧月一樣把她圍在中間,描繪了宮廷中奢華愉悅的生活。隨后伴舞演員們紛紛離去,舞臺上只剩下Naija公主。這時燈光變暗,顯然是表示已經到了晚上。孑然一人的Naija公主獨自坐在寢宮里,悵然地望著窗外。窗外月光皎潔(其實是舞臺燈光的效果),幽明靜謐。Naija公主看著窗外的月色,喃喃低唱著自己的苦衷。只見她憑窗低唱著:“我流著眼淚,怎么看不見天空?天使失去羽毛,剩下猙獰。身邊的人這么多,卻沒人能明白我的憂傷。沒有自由的鳥兒,即使是在金色的籠子里,也只有苦澀的淚水相伴……”
就在這時,忽然一只美麗的鳥兒飛過來落在落在了窗臺上。那是一只明亮的金絲雀,或許是經過精心的馴化,飛過來落到道具窗臺上就一直老實不動。與此同時,幕后響起了一個非常好聽的男子的聲音,顯然是在為金絲雀配音。
可憐的小姑娘你為什么哭
是否因為總是一個人走在崎嶇的小路
斷斷續續的腳印淚水浸透的日記都會變成有生命的書
幫你爭脫那殘忍的束縛不再那么麻木
你畢竟還有心靈的小屋
魔鬼陪你跳舞精靈為你報幕
水晶鞋閃閃發亮你那迷人的舞步
月光射穿迷霧在這個銀色的世界一切變成會跳動的音符
時間為你凝固夜色象紅酒一樣讓你醉倒讓你忘掉所有痛苦
啊你并不孤獨
Naija公主看著窗臺上的金絲雀,緩緩地開口唱:“靈巧的鳥兒啊你怎知道我的苦楚,你有自由的翅膀可以翱翔天空,我卻只能被關在這奢華的囚籠。所有人都以為我很幸福,但我渴望的是外面的天空!我寧愿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只為那夢寐已久的自由!”
金絲雀那動聽的聲音再次傳來:
自由的世界眼淚也甜美自暴自棄苦澀如影相隨
誰都需要勇氣誰都需要別人鼓勵誰都需要找回自己
當明天第一束陽光真的能夠把你叫醒
我想你會感到慶幸周圍的一切又恢復平靜
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但畢竟這是黎明
一曲唱完,金絲雀拍著美麗的翅膀飛走了。
我已經無暇去驚訝那鳥兒被馴化得如此乖巧,因為我已經被它那空靈的歌聲所打動。讓我震撼的并不只是它的歌聲多么有如天籟,而是那聲音仿佛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某種記憶。仿佛在遙遠的記憶深處,我曾聽到過這個聲音。那種猶如來自奇幻夢境的美妙聲音,如同天使的嗓音,又似魔鬼的召喚。
潮水般的掌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回過神來去看的時候,莉莉已經和伴舞演員們站在舞臺上謝幕了。臺下所有的人都站起來用力鼓掌。顯然,《安琪拉之歌》的首演之夜非常成功。
走下舞臺的時候,我想上去跟莉莉道賀,可是很多同事團團圍著她,一邊恭喜一邊簇擁著她向后臺走去。莉莉滿面紅光,在一片熱鬧的歡笑聲中興奮地消失在走廊里。我看著她的背影,衷心地為她高興,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日子里,莉莉只有我。可是從現在開始,她再也不缺朋友了。劇院里的每個人都會開始喜歡她,她再也不會孤獨,再也不會一個人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淚了。我知道,我在她生命中的意義不再重要了。
首演之夜的第二天,我又去了文海之家。這些日子和莉莉一起沒日沒夜地苦練,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去那里了。
書店里還是那么冷清。為什么愿意接觸文字的人越來越少?
聽到門上的鈴鐺響,店主從報紙上抬起頭。
“看看是誰來了!”他這話里聽不出是高興還是諷刺,又或許兼而有之。
我對他點了點頭,然后徑直走進店里。
伊戈爾站在書架旁,從表情看不出是歡迎還是冷漠。
“你們就當我不在吧,”店主說,“況且我對美國的禁酒令(1920年1月17日凌晨0時正式生效)更感興趣。看看這張照片,他們把瓶子里的酒往溝里倒,這些人肯定是瘋了!”
說著他繼續低頭研究報紙上那些瘋人瘋事,我則自顧自地走到了書架旁。
“聽說昨晚你們那里的新劇很受歡迎?”伊戈爾說。
“和我沒什么關系。”我說,“何況既然我已經出來了,就不想再談論那里邊的事情。”
伊戈爾見我語氣如此冷漠,也就不再多說。
我想盡力表現出對他的漠視,可當我走到書架旁,站在他身邊時,心跳還是會不由加速。
“我們這里剛來了一些新書,你可以看看。”伊戈爾說。
如果剛才那句是出于禮貌的問候,那么這句便是職業的應酬。
我站在書架前看了看,不一會兒就覺得眼花繚亂,不知從何下手。我想問問伊戈爾,還是忍住了。最后我抽出一本上次翻看過的托馬斯·哈代的《無名的裘德》,心想就是它了。
伊戈爾不做聲地把書拿過去幫我包起來。期間我看了看店主,他還在皺著眉頭研究美國人的荒唐政策,還不時地搖頭咂嘴,仿佛在慶幸自己幸虧沒出生在那個瘋狂的國家。
伊戈爾把包好的書遞給我時,我很想問問他下班后有沒有時間,我想向他請教一下關于書籍的問題。但想想自己之前的冷漠態度,突然提出這樣的請求會很唐突,便放棄了。
走出書店的時候,我以為店主不會再理我。實際上他似乎一直從報紙上勻了一部分注意力給我。“這么快就走啊!”他抬起頭來說。
我朝他微微笑了笑,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玻璃門關上的那一剎那我仿佛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書店里的伊戈爾在隔著玻璃看著我。
我不想這么早就回劇院,便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半天,最后找了家人少得幾乎門可羅雀的小館子坐下,要了杯熱飲料,開始讀這本剛買來的《無名的裘德》。
讀書似乎總會讓人忘記時間。當我想起來抬頭看天色的時候,看到的已經是滿街燈火了。我趕緊合上書,看了看柜臺后面的服務生。盡管有意回避了我的目光,可我還是分明看到了他臉上有些埋怨的表情。我向他投了個抱歉地微笑,拿起書小跑著離開了這家只剩下一個客人的小店。
到了街上我才知道,豈止是“天色已黑”,從清冷的街道不難看出,顯然夜已經深了。街道上幾乎已經沒有了人煙,我不由地有些害怕,便裹緊大衣小跑著朝劇院趕。
走了沒多久,天上便下起細細的小雪。我裹緊圍巾,一路哈著白氣。街道上一片寂靜。我一路聽著自己急促的腳步聲,越聽越緊張,后來甚至覺得街道上不只我一個人的聲音。可我看了好幾遍,空曠的大街上除了我根本沒有其他人。這個時候,哪怕看到一個乞丐都會讓我心安一些。可是一個人影都沒有。我不由地覺得奇怪,以前在東區的時候晚上回家還能見到不少人,這繁華的市區晚上為什么反而如此清冷?我不由地加快了腳步,路過一扇櫥窗的時候,用余光看到玻璃上同樣有一個步履匆匆的身影在和我并肩奔跑。我不由地轉頭看了一眼,不看可好,一看之下嚇得我一個激靈。我看到玻璃中反射出街對面的一個影子,和我朝一個方向快速移動著,但速度明顯比我快多了,我看到它的時候幾乎是一閃而過,嚇得我猛猛地就停下了。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去喘吁吁,可我似乎是本能地壓住呼吸,豎起耳朵去聽周圍的動靜。周圍仍舊是一片死寂。我睜大眼睛快速掃視著四周,街邊只有高大灰暗的建筑,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極為詭異。高度緊張的我并沒有在地毯式的目光搜索中發現任何異常,但周圍黑暗詭異的環境還是讓我極其不安。我扭頭打算繼續趕路,可就在這時,我察覺到了一點異樣。在一盞街燈昏暗的燈光下,我發現一座建筑物的影子仿佛有了一點偏移。雖然只是一點極不明顯的移動,還是被精神高度緊張的我察覺到了。我把掃視的目光快速轉會到那個位置,仔細看著那個影子。一看我就覺得不對勁,可是哪里不對,又一時說不上來。我就這么盯著它足足看了好幾秒鐘才猛地反應過來——以我本身和路燈的角度,我應該根本看不到那座建筑物的影子的!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由一驚。而與此同時,更令我驚訝的一幕發生了——我看到那個影子又在慢慢地移動。但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影子的簡單位移。因為一個物體的影子在怎么移動,它的形狀應該是不變的。可我看到的影子泉在不斷地變幻著形狀,與其說是影子,更像是一灘黑水在地上不斷蔓延。當我想起這個比喻的時候,不由地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因為那個黑影好像是有生命的,它在尋找著我的位置。
這一想法促使我扭頭就邁開步子繼續跑。我沒法跟自己解釋這是怎么回事,只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當一個東西追著你的時候,逃跑便是一個人天生的本能。我邊跑邊忍不住往后看,越看越害怕。因為我看到那影子如同黑色的無聲之火在地上迅速蔓延,很快就覆蓋了整條街道。與此同時,我隱約聽到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是很清楚,但當我聽到它的時候,心里面又是猛地一緊。因為這聲音像極了我那晚在閣樓里聽到的那種類似于竊竊私語的詭異的聲音!我頓時就嚇得寒毛都豎起來了,那種聲音聽上去就像是魔鬼的低訴,仿佛是能把人的魂魄勾走的奪魂之音!我嚇得連驚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只知道撒開兩腿拼命地跑。雖然我不知道那能快速蔓延的黑影到底是什么,可是心里清楚,一旦讓那東西追上肯定沒好下場!我就在這種神經高度緊張的狀態下跑了不知多長時間,直到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肺和心臟仿佛要爆炸,才豁出來又回頭看了一眼,巴望著那黑影沒追上來。后面果然一片寂靜,沒有任何異常。我停下來歇了口氣,待呼吸稍稍平穩,我穩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那種如同鬼魅般的聲音也消失了。我這才松了口氣,一手扶著墻支撐自己幾乎已經虛脫的身體。我突然就覺得不可思議,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剛才那到底是什么聲音?還有那可以在地上迅速蔓延的黑影,到底是什么鬼東西?越想就覺得這一切極其荒唐,件事就像一場噩夢。或許這就是一場夢?也或是我自己的幻覺?我竟然被自己的幻象嚇得瘋狂逃竄、狼狽不堪?
就在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我無意中瞥見路的另一邊有一團白花花的東西緩緩飄過。定眼一看,原來是一只長著雜毛的白貓。那貓原本悠閑地踱著步子,一看到我,先是警惕地停了一下,縮了縮身子,然后快速邁步跑開了。切,我心想,貓永遠都成不了人類的朋友。狗見了人就從來不會躲。其實我向來就不喜歡貓,若不是自己這么狼狽,沒準會隨手撿起一塊小石子丟它。這么想著我打算回過頭去,給它一個輕蔑的眼神。可就在我轉過頭去的時候,看到的竟是讓我驚得說不出話的一幕。那只貓在路邊快速奔跑著,遇到了地上剛剛蔓延過來的黑影——我還以為那黑影不會再出現了——當我反應過來那是什么的時候,那只貓已經不見了。對,就是不見了。它一碰到那黑影,瞬間就如同融化在了里面,眨眼的功夫就化得連渣都沒有了。我先是一愣,以為自己看花眼了。當我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嚇得幾乎都軟了。那黑影又來了!這次肯定不是什么幻覺,一只活生生的貓在我眼皮底下就這么消失了!我傻愣愣地呆在那里,看著黑影如同瘟疫般在街道上快速蔓延,竟然邁不動步子。那種鬼魅般竊竊私語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而且比剛才更響亮更嘈雜,鋪天蓋地的耳語聲在腦中嗡嗡作響,吵得我幾乎快要崩潰了。就在愣神兒的功夫,我眼角的余光瞥見身邊的墻上好像有什么異樣。定眼一看,就在我手扶著的這座建筑物的墻上,黑影幾乎已經覆蓋了正面墻壁,眼看就要蔓延到我的手上了!我大叫一聲趕快把手拿開,同時撒開步子繼續沒命奔逃。
我拼命想甩開那種鬼魅奪命般竊竊私語的聲音,同時又不敢往后看,生怕會看到那能吞人的黑影就貼在身后,一轉頭就會瞬間被吞沒得連骨頭渣都不剩。可是我的耳朵分明能聽到那鬼魅的低語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腦袋后面了。我嚇得幾乎沒了魂,不停地祈禱劇院快點到快點到,可腳下的這條路似乎就是沒有盡頭。我幾乎有些慌不擇路,眼下就想找個地方先躲躲。可是敲了好幾座建筑物的門,沒有一個人應答。我驚慌得幾乎瘋掉了,眼看著鋪天蓋地的黑影就要到了腳下,我嚇得就差哭爹喊娘了。可是我沒有力氣喊,到了最后幾乎連跑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打算就這么放棄了。想了想剛才那只貓消失的速度,應該也不會有什么痛苦吧。我抱著《無名的裘德》,心想如果能回到幾個小時之前,回到文海之家里的那個下午,我一定要對伊戈爾說出本想說的那句話。可惜生命中沒有如果,一切總是來得太快了。這時我的身邊剛好有一扇櫥窗,我透過玻璃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周圍的黑影鋪天蓋地地向我聚攏過來,我不忍心看到自己絕望的眼神,可當我看到玻璃里面的那一剎那,卻驚訝地發現里面的自己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反倒是一種輕松、自然,甚至是很縱容愜意的神情,仿佛周圍聚攏過來的不是黑影,而是冬日里舒適的陽光。我被自己的樣子嚇到了,這是我嗎?我怎么會是這種表情?我異常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影子,下意識地抬起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臉頰,看看玻璃里面的影子是否也會做同樣的動作。果然,里面的我也抬起一只手,卻并沒有去摸臉頰,而是將手掌橫在脖子前面,做了個切割的動作。
我驚訝地張大眼睛。就在這時,我看到黑影已經蔓延到了腳下,如同黑色的藤蔓一樣沿著我的身子向上攀爬,像是要把我包裹在黑色的繭里。我驚恐地看著這一幕,同時驚訝地發現玻璃里面的自己竟然似乎很享受這一過程,竟在陰險地笑著。我突然意識到,原來玻璃里面的影子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她看著我被吞沒,并幸災樂禍地冷笑著,欣賞著我的死亡。
她是誰?我恐怕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為無數藤蔓一樣的黑影已經蔓延到了我的胸口。這是我看到世界的最后一眼了。我閉上眼睛,等待著自己的無聲消失。我這條從上天那里借來的生命,終于可以還回去了。母親,謝謝你用生命為我換來的健全與自由,哪怕它是這么短暫,卻給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快樂。我二十載的生命,直到最后的這幾年才是真正地活著!
當——當——當……
綿長而悠遠的鐘聲響起。是為我敲響的喪鐘嗎?我睜開眼睛,以為會看到一片虛無,看到的卻是令我無比驚訝的一幕——我身上的黑影以比剛才快十倍的速度迅速退去,轉眼的功夫就從我的身上退了下來,瞬間就消失在了大街上。我試著轉動了一下脖子,扭頭看了看四周。周圍一片寂靜,卻沒有一點黑影的痕跡。那種鬼魅索命的聲音也消失了。街道又恢復了正常的樣子,仿佛剛才什么也沒發生過。我試著挪了一下步子,發現自己還能動。
我沒死?
這個想法讓我如同剛從籠子里放出來的動物一樣,既興奮又害怕。我強迫自己定了定神確認了一下方向,便拔腿繼續朝劇院跑去。
我不知道,也不會看見,在我離開之后,一個身影從建筑物的墻角后面走了出來,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我逐漸消失在消失在街道盡頭紛紛揚揚的落雪中。
看到克羅斯溫劇院的時候,不只是沒有力氣了還是已經麻木了,我那么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劇院大門上的金屬把手簡直就像救命稻草。我伸出手去用力一拽,低著頭就沒命地往里沖。
如果不是我嚇壞了,撞到一個人不會讓我反應這么大。
我大叫著猛地抬頭,以為自己撞到了鬼。
身材高大的雷德威爾幾乎被我撞了個趔趄,用他后來的話說就是,我鬼叫著睜大了眼睛,看上去再差一點就要瘋掉了。而我的確是嚇得不輕,用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面前站的是誰。
“你瞎撞什么!”雷德威爾顯然是被我氣得不輕,瞪著眼就開始訓我,“見著鬼了嗎!”
我大口喘著氣,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一只手朝后扶在門上,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你今天下午怎么沒訓練?”雷德威爾沒好氣地質問,低頭一眼看到了我懷里的《無名的裘德》,“你還是先把動作練好了再看書吧!”說著大步走過來,一把推開我就想開門。
“不,雷德威爾先生!”我趕緊用背頂住大門,“您不能出去!外面……”
雷德威爾不耐煩地等著我:“外面怎么了?世界大戰又爆發了嗎?”
“外面有……”
“鬼”字還沒說出來,雷德威爾大手一揮就一把拉開了大門。我驚恐地看向外面,才看了一眼就傻了。
外面的街道上竟然出現了行人!
雖然只是寥寥的幾個,卻顯得整條街道立刻恢復了生機。最重要的是,黑影沒了,一切又都恢復了常態。一輛有軌電車剛好從門前經過,叮當的聲音仿佛在宣告著外面世界的正常。
傻愣愣地呆在那里的時候,雷德威爾已經不用分說把我推到一邊邁步出去了。
“你最好集中精神給我趕快練習,”他在門外轉過頭來跟我說,“在這么神經兮兮的,就取消你的參演資格!”說完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我回到閣樓里,生氣爐火,站在壁爐前看著火光。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心里對自己說。絕不能讓雷德威爾取消我的參演資格!《安琪拉之歌》是我一直在等的。故事里主人公的經歷和我的經歷太像了,這部劇簡直就是為我寫的!雷德威爾怎么可以讓莉莉演女主角?她從小養尊處優,怎么經歷過沒有自由的苦日子,又怎么能演好這一角色呢!我比她更有資格演這部劇!雖然我只是個配角,可我一定要演好!只有我才能真正體會這部劇的意義所在!這部戲劇是為我而上演的。它是我的,它是我的!
這樣想著,我今晚經歷的恐懼頓時無影無蹤。
“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我對自己說,“最大的恐懼不是生命的消亡,而是夢想的破滅!”
《安琪拉之歌》就是我的夢!
我看著爐膛中的火光,如同我的熱血一樣熊熊燃燒。生命不息,我就必須讓它有意義!
《安琪拉之歌》的后續劇本很快就來了,并且開始有了我的戲份。為此我加班加點晝夜苦練,即使是在吃飯睡覺的時候也是在不停地揣摩劇本。我的戲份并不多,但又不同于伴舞演員,我是單獨出場的,扮演Naija公主的影子,在她休息的時候,出來描繪她的內心世界,就類似于旁白一樣。
莉莉自從出演成功,就跟換了個人一樣,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再也沒有以前縮頭縮尾的受氣包樣了。雖然不用我整天陪著了,不過偶爾見了我還是會禮貌地客套一下。
“這多虧了你啊,克洛伊,”與其說是感謝卻更有施舍的意思,“沒有你的鼓勵與支持我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這和你自己的努力也分不開。恭喜你啊!”我說,“怎么樣,本杰明·格蘭特有沒有向你獻殷勤?你應該可以大膽地面對他了吧!”
“他啊……”莉莉說,“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人了,好像自從公布的出演名單里沒有他的名字之后就再沒出現過,不會是生氣了吧。”
莉莉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演員名單公布之后感覺本杰明·格蘭特突然沉默了,仔細一想,好像從那之后根本就沒見到過他人。難道他一氣之下不在劇院工作了?他可是克羅斯溫的主力演員,以后總會有他的用武之地的!
莉莉好像有些失落,不過這跟成功的喜悅比起來,幾乎已經微不足道了。只要她莉莉·艾施聲名鵲起,以后會有更多的本杰明·格蘭特投懷送抱。
有的時候一個人成功了,以前一直放在心上的東西反而變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