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諭,凡松江府之供物,皆當(dāng)先奉長公主選閱。
上諭,恩暉園本為壽康長公主建,今長公主離京,著恩暉園建成后即行封園,長公主一日不還京,一日不許他人入住。
上諭,許壽康長公主住松江府,并賜松江府先帝行宮于長公主。
臣等啟奏吾主陛下,若陛下將松江行宮賜予壽康長公主,則來日若陛下幸松江,將住何處?是否另起行宮?
另起行宮耗資巨大,朕不忍傷民力動民財,故不必興建新宮。至于來日巡幸事,做弟弟的到了姐姐家所在處游玩,借居于姐姐家,豈非尋常?
臣等啟奏吾主陛下,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為天下之主,豈可言‘借’?設(shè)若如此,豈非是以陛下為客,長公主為主?君臣顛倒,乃大不敬。
借也好,幸也好,朕意已決,就這么辦罷。眾卿不必多說了。
壽康離開京城的那一天,天高云淡,晴空萬里,偶有一陣風(fēng)吹過,便卷起地上一層落葉,倒也是十分熱鬧了。
臨走前,壽康去福佑寺上了香,然后對方丈道:“大師愿意為我再解一支簽么?”
方丈雙掌合十,宣了一聲佛號,“施主,還會回來,到時候再解一支簽也不遲。”壽康仰頭看著金身嶄新的佛像,突然笑了一下,“我此生大概都不會再回京城了,大師卻還偏吝嗇一支簽。”說著便要去拿簽筒。
方丈卻伸手輕輕按住了簽筒,“施主且看著罷,十二年一輪回,施主會回來的。時候還未到,所以今日老衲不給施主解簽。”
壽康沒說話,但到底還是從簽筒里抽了一支,輕輕笑了一下,“不知道抽的簽會不會比搖出來的更靈一點兒?”說著便去看那支簽。
三教談道。佛身靈通與君知,癡人說事轉(zhuǎn)昏迷。老人求得靈簽去,不如守舊待時來。
壽康看著這支下簽,一時臉上陰晴不定。方丈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凡事強求無益,施主怕什么躲什么,來日反而會來什么。到頭來,該保住的保不住,不該來的全來到。”壽康冷冷地看了一會兒,突然雙手一使力便把簽子撅折了,“這世上已經(jīng)再沒有我壽康保不住的東西了。”
“阿彌陀佛,施主固有永不回頭的義勇,卻不知天命昭昭,無人能改。”
皇帝看著那支斷簽,過了許久才緩緩地問了一句,“方丈大師果然說,十二年一輪回,長公主還會回來?”
那小太監(jiān)不知道皇帝何意,也不敢妄加揣測,便只得老老實實地答道:“回陛下,是,方丈大師
是這么說的。”皇帝似乎笑了一下,輕輕地說了一聲兒,回來就好……然后小心地將那斷簽?zāi)闷饋斫唤o了成維,吩咐道:“去找工匠鑲好了這支簽兒。再派人傳旨,為福佑寺的佛像再塑金身。”
同一件事兒傳到太皇太后那兒的時候,太皇太后卻只是看著薛皇后。
“皇祖母若是思念皇姐,何不留一留皇姐呢?皇姐純孝,必不忍祖母傷心。”薛皇后讓太皇太后看得心里有些不安。太皇太后長嘆一聲,靠在軟枕上示意宮人們退下,然后才對薛皇后道:“壽康禮制之崇,有時候就連我都會覺得不自在。難為皇后還能一向尊重長姐,遵奉長姐之意。”
薛皇后明知內(nèi)殿已無宮人,還是嚇得立時站了起來,“長姐是先后嫡長女且有功于社稷,體制雖崇卻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
太皇太后瞧了她一會兒,便讓她坐下,“你怕什么呢?此處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話不能說呢?”太皇太后突然笑了,“當(dāng)年徐皇后何嘗不賢良淑德,可惜壽康禮制太崇,讓她難過了。太后也是,徐家上上下下都是。皇后果真不怨么?”薛皇后不敢坐,“長公主待灃兒好,又于妾有恩,妾豈敢悖恩忘徳?”
“雖然明知道壽康可憐,明知道是咱們對不住她。但那樣的禮制還是不免讓人難受……”太皇太后笑著搖搖頭,“我原先總道皇帝和他皇父不是一路的性子,總道皇帝比他皇父更能做個好皇帝,如今才知道,父子相像,是變不了的……認準(zhǔn)了的事就非要一路走下去,也不管天下臣民怎么想怎么看……”薛皇后不敢說話。太皇太后看了她一會兒,“我總告訴自己,皇帝這么做也沒什么錯,這畢竟是他姐姐,他欠她的,如今不過就是還她一些罷了。不打緊的。但那天……我才明白,皇帝是以弟弟的身份虧欠了姐姐,卻非要以君王的身份補償姐姐。皇帝以為這是一樣的,但其實相差甚遠……君王在臣子面前才叫做君王,弟弟在姐姐面前才算是弟弟。他呢?他偏要在弟弟之外加一層君主的身份,卻又不許自己的姐姐做臣子……壽康焉能不怕,群臣萬民焉能不恨?”
“我老了,沒幾天日子可過了,”見太皇太后說得不吉利,薛皇后便張口欲勸說幾句,太皇太后卻擺擺手,“不,皇后,你聽我說。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是看不見容川回來的那一天了……我今兒跟你說這么多,也是希望你明白,皇帝這不是在補償容川,這是在害她。皇帝可以賞賜她任何金銀珠寶,任何寓意美好的尊號,甚至命內(nèi)外命婦跪拜朝賀。但超過這幾樣的任何東西,加諸于容川,都是她的負擔(dān)。昨日有徐皇后、太后、徐家,未來還可能有更多人怨恨她。這些人中總會有一個人是皇帝不可能為容川下手廢棄的。”
“我時日無多,只能盼著皇后明白我的心意,來日多多勸著皇帝些……讓他別再糊涂了……我們對不起容川十三年,不能在未來再對不起她了……”
薛皇后聽著不是不覺得心酸,但太皇太后的經(jīng)歷她也看見了,這還是皇帝的親祖母呢,不過就是為太后說了兩句話——還不是真正討?zhàn)埖脑捘兀捅换实凼柽h了……若自己勸他別對壽康那么好……是,也許日后總會有一個皇帝不能為壽康廢棄的人,但這個人未必就是自己罷?薛皇后想了想便道:“老祖宗是陛下的祖母,總要比我親近多了,這些知心話何不親自對陛下說明了呢?”
“我還能勸幾天呢?我知道,皇后怕被皇帝忌諱,是不是?但你怕什么?皇后乃是國母,金冊金寶中宮箋表俱在,只要皇后不犯下失德、戕害皇嗣這樣的錯,皇帝就不可能廢棄你。”
薛皇后心道,我連多勸一句都要思前想后,難道能敢做這種不要命的事兒么?
“皇后,你以為不出聲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么?你知不知道容川為什么不恨皇帝?殺子之痛,一個女人怎么可能輕易放下?總得有一個人承受她的恨罷?不是皇帝,那你以為會是誰?”
薛皇后心里一沉,天家無情,為了江山社稷為了皇位穩(wěn)固,真是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老祖宗,我小時候聽過一故事,說有一位老祖母自己帶著孫子孫女兒過活,有一天她出門去了,回來的時候卻見家里著火了,她當(dāng)時就急了,要沖進去救兩個孩子。但沒想到人還沒沖進火場呢,就看見老祖母的孫女兒抱著自己剛會走路的弟弟跑出來了……兩個孩子的命都保住了,但孫女兒卻被燒傷,一輩子都落下了病,每日都要吊著藥罐子。又過了幾年,這小孫子也長大了,老祖母便想讓他去讀書日后光宗耀祖。但家里沒錢啊……而且還有一個日日藥不離口的女孩兒……于是老祖母一狠心就在夜里把孫女丟在了山里……”
“老祖宗,說對不起何其容易呢?難的是,真的不再辜負啊。”
“只要薛家自己不犯渾,老祖宗,您還不了解自己的孫女兒么?她怎么可能做出那種毀陛下臂膀的事兒?老祖宗,您之前說只有皇姐才是陛下的姐妹,但您自己不也只把陛下當(dāng)成自己的親孫兒了么?”
太皇太后愣了一會兒,“是么?我只拿皇帝當(dāng)孫兒了么?但皇后你告訴我,是天子和江山社稷重要,還是孫女兒和她自己的福禍榮辱重要?我怎么會不心疼自己的孫女?但如果為了她,動搖禮制,使陛下與群臣離心,我死后又豈有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薛皇后答不出。太皇太后輕聲道:“陛下為了她險些重演大禮議,我豈能不怕?她走了也好……走了就最好別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