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子旭獨坐大石之上,望著波紋粼粼的水面怔怔出神。單信的一番話令他驚愕,他從未想過,原來自己下意識的想法,竟只是感動了自己?
他低喃道:“曾祖母想要給我洗楊梅吃,我便應當順從她的意思,只是她年事已高,故我替她解決一切,讓她僅需洗楊梅便可。如此一來她便開心了嗎?倘若我將她阻止...我雖寬慰,覺得自己孝順,那她是否開心?倘若我想爲嘉志洗楊梅吃,他對我說‘爹爹你老了,不如歇著吧,我自己去洗’,我,我大概會覺得欣慰吧,卻不一定開心了。”
他忽得一聲苦笑,接連搖頭,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從來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從沒問過別人願不願意。他們願意,只是遷就我吧。蘭芝與嘉志本是平平和和地生活在寧波府,卻被我領到荒山野嶺,正是因爲他們在乎我,我卻...”
他嘆了口氣,瞇眼擡頭望向天空。陽光正好,如絲一般的雲彩連結東西。
“那晚山頂,蘭芝喊得如此悽慘,想必是希望我能現身,我卻不能如她意,以爲這樣做纔是對的,卻不知她已是相思成疾,十分痛苦。我果真不是東西麼?”
“若我是嘉志,定希望有我在旁,無論多少兇險極惡,有難同當。僅僅將幸福留給我,卻將苦難一人扛,這不是愛,這是同情。”
想到這裡,他忽得笑了一笑,伸展四肢,十分痛快。“出來夠久了,是當回去了!”
吃過晚飯,青兒與母親正收拾桌碗,良叔搬了一根凳子坐在屋外乘涼。範子旭走去,與良叔說道:“良叔,救命之恩重於泰山,我卻無以回報,便給你磕三個響頭吧。”沒等良叔回答,他便雙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等他磕完,良叔才反應過來,忙將他扶起,心疼地替他抹去黏在額頭的灰塵,說道:“何必磕頭,我不過順手救你而已。”
他說道:“雖言男兒膝下有黃金,卻叩天地君親師,你雖非君非師,卻是我救命恩人,與親無異,給你磕三個響頭是應當的。”
良叔笑道:“雖然我聽不懂,不過看得出你很誠心。”
他微微一笑,說道:“休息兩日,身體已無大礙,我想,明日便要離開這裡,去尋我妻兒。”
青兒正在洗碗,聽他說“去尋妻兒”,忽得渾身一顫,動作驟止,豎耳傾聽。
良叔愣了一愣,說道:“你有妻兒?”
他點頭答道:“是。我出門已久,對他們甚是掛念。”
良叔若有所思,說道:“只是你尚未痊癒,若是明日回去,路上再遇到些什麼麻煩,可就無人幫你了。”
他說道:“雖未痊癒,也好的七七八八了。”
良叔道:“也好,只是今日時候不早,不如明日再動身?”
他向良叔鞠躬行禮,誠懇說道:“多謝良叔。”
青兒卻是不願,兩眼通紅,扔掉手中洗了一半的碗,衝上來與他叫道:“不可以!你不可以走!”
良叔面露疑惑,範子旭亦是不解
,問道:“青兒姑娘,何出此言?”
青兒小臉一紅,直直盯著範子旭,說道:“你...你白天冒犯了我,要對我負責!”
他頓時想起白天爲救青兒,左臂攬住了她的腰,無奈地笑了一笑,回道:“那是爲了救你,實屬無意。”
青兒不依不饒,說道:“無意也要負責!”
良叔見範子旭頗爲難堪,勸青兒說道:“青兒,人家是爲了救你,況且,他都有妻兒了,你還要?”
青兒道:“有妻兒就有妻兒,大不了,我做小!”
聲音之大,引來周圍乘涼的村民的目光。
青兒的母親向來彪悍,見青兒這般模樣,也不阻止,只是哼著歌洗著碗,笑著說道:“到底是親生閨女喲!”
良叔並不在乎別人的目光,見青兒雙目紅腫將落眼淚,忙拉過青兒要將她摟在懷中安慰,青兒卻是一把將他推開,擡起手指向範子旭叫道:“你不準走,聽到沒有!”
範子旭十分難做,竟生了逃離之心,將頭撇向別處,說道:“我明日必須回去。”
青兒已是淚流滿面,卻哭不出來,只是聲音有些咽哽:“你若走,我便一生不嫁!我便日日夜夜候在門口,等你回來!”
範子旭聞之震驚,不可思議地望著青兒,卻見青兒潺潺美目甚是堅定,不見絲毫猶豫玩笑。他頓感胸悶,低下頭望著腳下土地,低聲說道:“青兒姑娘,何必如此...”
青兒道:“已見雲霞滿天,如何忍受苦楚黑夜。”
他閉上眼,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曉自己當做什麼,不會因青兒一番言語而動搖,只是這心吶,著實愧疚。
良叔望了青兒一眼,心中斟酌:青兒雖是任性,對於認定的事是不會改變的。她已然已經認定子旭,若是子旭明日走了,說不定真會一生不嫁,便勸道:“孩子,先別急著走,不如再多住幾日,修養修養吧。”
範子旭知曉良叔使得是緩兵之計,不好拒絕,畢竟良叔本可以“我與你有救命之恩”脅迫,卻並未如此,反而好聲相勸,於情於理,他都應當聽從良叔的話,只好點頭說道:“那便多住幾日吧。”
青兒破涕爲笑,露出向日葵般的笑臉,抱住良叔重重親了一口,活潑說道:“多謝爹爹,那就這樣定了,我去洗碗。”
睡前,青兒擔憂範子旭會半夜悄悄溜走,想起他有一柄黑劍,便想將黑劍藏起來,走到牀邊,見一柄與自己身子差不過長的大黑劍,頓時驚恐,忐忑不安地伸出手,還未觸到便縮了回來,嘗試三次,終於勇敢地握住劍柄,正要提起,良叔走來,見她如此,問道:“你在做什麼?”
青兒道:“我擔憂他會半夜溜走,要將他的劍藏起來。”
良叔嘆了口氣,說道:“你還不明白嗎?若是命中註定你們無緣,就算你將他雙腿卸了,他還是要走的。”
青兒心生悲涼,楚楚可憐地望著良叔,“可是,可是...”
良叔輕撫著青兒頭髮,柔聲安慰道:“有些風景,看過便好。況且,你拿
了他東西,他定會生氣的。”
青兒收回手,低下頭,眼淚汪汪,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屋中,鑽進被窩了。睡前,她未將房門關緊,留了一道縫隙,如此一來,外屋若是有了動靜,她便能夠聽到。
半夜三更,範子旭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劉蘭芝的哭喊。他雖不曾見到,從那嘶啞喊聲中可以想象,劉蘭芝定是失神落寞地望著黑暗,要從那黑暗中看出一點光芒來。
他順手一摸,抓住黑劍,腦中想到:我已答應良叔再住幾日,明日定是走不了了,不知蘭芝現在如何。
他勸自己說,答應了便要做到,卻意外地有些抗拒:一邊是道德,一邊是愛人,定然是道德來的重要一些。想到這裡,他忽得有些輕鬆,放開了握著黑劍的手。
黑夜尤其靜謐,叫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他朦朦朧朧,彷彿看到劉蘭芝被兩人綁架猥褻,劉蘭芝卻不反抗,彷彿丟了魂魄,雙眼無神,低聲呢喃:子旭,你在哪裡。
他渾身一顫,頓時精神,在心中狠狠說道:去他孃的道德!便要起身出門,念及白天青兒的眼淚,又停了動作,朝裡屋方向望了一眼,心中想到:青兒姑娘,對不起了。
他悄悄下地穿鞋,打算開門走去,斟酌若是開門定會發出響動,腦袋一轉,見窗戶開著,便身子一輕躍了出去。出屋之後,恰如出籠之鳥,異常歡脫,一口氣奔出數裡之外,將愧疚甩得一乾二淨。
他走到河邊,藉著月光看清河水流向,思索道:“我既然是被這河衝到這裡,說明落水點是在上游,那便沿著河岸直向上走吧。”走了兩步,又想:“徒步過慢,還是認了方向,尋匹馬奔去吧。我身上並無銀兩,只好偷竊,雖不可取,卻是無可奈何。哎,俠義道德竟皆被我拋之腦後。”
青兒睡在裡屋,亦是徹夜不眠,在黑暗中睜著雙眼,忽聞屋外窸窣之聲,知曉範子旭有了動作,要起身,卻遭母親按住,片刻之後,母親便將手撤了回去,青兒卻並不起身。她終於明白,範子旭是留不住的,就算今日強留下他,明日呢?後日呢?難道強迫一輩子嗎?
少女盛開時,總是美豔無比。那淺淺的情竇,生根發芽,牢牢佔據了少女的全身。只是對於青兒,似乎有些殘忍。
黑暗中,眼淚無聲地流。
後來,青兒果真一生未嫁,忙時,替父母幫手,閒時,便搬了凳子坐在門口,向西邊望去,那是範子旭漂來的方向。此時,良叔與妻子並不言語,只是陪著她一同坐著。四十年後,父母入了土,便僅剩她一人了。那時,村中的孩童不知她爲何如此,總會在她身邊圍繞,唱歌跳舞,父母定會趕來,揪住孩童耳朵拎回家中。
青兒死前,村民都趕來圍在牀邊,問她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她指了指身下的牀,說道:“牀下有一隻木盒,麻煩替我取出來。”
芙兒取出木盒,捧起盒內之物放到桌上。是一些碎瓷。
青兒望著碎瓷,想起被範子旭嚇到的那一天,竟笑了,用最後一口氣說道:“情雖苦,卻比雪天紅日。”說完,帶笑合上了雙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