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抱著範子旭的屍體,從不曾想過會是這般結局。他想過與範子旭從此分道揚鑣,形同陌路;他想過範子旭不再計較,將自己緊緊擁抱;他甚至想過黑劍無名捅穿自己身軀。
可結局竟是這般離奇苦澀:範子旭假扮西域之人激怒自己,騙得自己全力以赴,正當二人要理清恩怨時,自己失手將他殺害。儘管自己並不知曉,可的的確確是自己握著半塵捅穿範子旭的身子。
他想哭,卻哭不出來,想叫,亦叫不出來。天地之間混沌一片,那個叫盤古的似乎睡過了頭。
天色漸漸沉了下來,紅霞緩緩褪去,黑暗即將來臨。
煥煥等人本在東面樹林,聞見巨大聲響,慌忙趕來,見陸離在首峰,正與一個身穿黑衣之人糾纏,便不向前,只是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聽到了,卻無力轉頭,只是怔怔地望著範子旭合上的雙眼。
他該怎麼去面對劉蘭芝?他該怎麼去面對範嘉志?
煥煥見他毫無反應,愈加著急,聲音愈加淒厲,甚至有些顫抖:“折柳!”
他終於將範子旭抱起,往回走去,每走一步,身子搖晃得十分厲害。
三條山路如今僅剩一條。他便從那僅剩的一條山路上走去。
衆人見他抱著黑衣人走來,小聲議論。
“那是誰?”
“可能是來暗殺我們的人。”
“倘若如此,師兄爲何要抱著他?”
待到陸離走近,煥煥探頭看去,不禁嚇了一跳,捂嘴驚叫道:“師兄!”
“什麼?”
巫澤搶身上前,果見那黑衣人是範子旭,目瞪口呆道,“怎麼會是師伯?”
陸離兩眼無神,身子左搖右擺,隨時會倒下去,“是我殺了他。”
“折柳...”煥煥受了些驚嚇,面如土色,畢竟知曉他的爲人,不信他會無故殺了範子旭,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陸離只是重複著那句“是我殺了他...”
劉蘭芝在最後,緊緊抱著範嘉志,雖然雙耳聽得清清楚楚,卻在心中不斷與自己說道:子旭下山去了,折柳抱的是別人。
可事實又如何改變?兩眼無聲,淚若清流。
陸離擡起頭,見到劉蘭芝,已不再愧疚。半塵插在範子旭胸口,同時也插在陸離心中。“嫂子,我殺了師兄...”
化子墨從未見過陸離這般模樣:一張秀氣臉龐黑黑沉沉,彷彿抹了一臉的泥灰;眼皮腫得厲害,連眼角也向下垂落;嘴巴微張著,周圍粘滿液體,分不清是涎水還是淚水。他並不覺得害怕,只是擔憂陸離情狀。
陸離又說了一句“嫂子,我殺了師兄...”要走向劉蘭芝,擡腳才離地面,頓時失了力氣,傾身向右。他一聲驚呼,雙手也便鬆了,懷中的範子旭落下,屍體砸在山崖邊上,直墜入萬丈深淵。
“師兄!”
陸離哀嚎一聲,要跳下去將範子旭屍體接住,雙腿畢
竟無力,蹬地而起不過半寸,狠狠摔在地上,雖半身在外,沒有墜落。巫澤趕忙上前來拉住他的雙腿,卻也是雙目帶淚,望著範子旭的屍體墜入深淵。
煥煥、化子墨、秦良俱是發出了一聲驚叫。
劉蘭芝卻是面無表情了,擡手摸了摸範嘉志的腦袋,小聲說道:“嘉志,還記不記得爹爹說過什麼?要聽折柳叔叔的話,要好好練武,知道嗎?”
範嘉志緊咬著嘴脣,擡頭仰望著劉蘭芝含淚點頭。
劉蘭芝俯身吻在他額頭,再次將他緊緊抱住,閉上眼,任眼淚奔流,“嘉志,乖。”話才說完,便鬆開了範嘉志,向山崖跑去,“子旭,我這就來陪你!”說罷,縱身一躍,落入深淵。
煥煥與陸離幾乎同時撕心裂肺喊道:“嫂子!!”
陸離再不顧其他,雙手抓住凸起的巖石要向前爬。他要跳下山崖,他要將劉蘭芝救回,他要將範子旭的屍體找回。
可假使他果真跳下懸崖,不過平白搭上性命而已。
巫澤十分清楚,便緊緊抱著他雙腿不讓他這樣做,他大叫一聲,用力掙扎著,卻早已精疲力盡,動了兩下便動不了了。
煥煥擔憂範嘉志情狀,便領著範嘉志回到了廂房,將他抱在懷中不斷安慰。範嘉志一句都沒聽進去,他只知道今日範子旭死了,劉蘭芝死了。
陸離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巫澤抱著他的雙腿一動不動。秦良與化子墨守在一旁。
如此一夜之後。
陸離終於站起,不顧沾滿泥土的衣褲,往回走去。
巫澤跟上去,問道:“師兄,你要去哪?”
他不回答,只是往廂房走著。
範嘉志恰好自廂房走出,見到他,立刻折身回屋,提了劍向他衝來,“陸折柳,我殺了你!”
陸離不躲不閃,只是停下腳步,望著範嘉志逐漸逼近。
巫澤見情況不妙,忙從身後將範嘉志抱住,說道:“師兄,你要做什麼!”
範嘉志雙腳亂蹬,拼命掙扎著,手中長劍亂舞亂畫,險些傷到巫澤。他大聲叫道:“放開我!我要殺了他,爲我爹孃報仇!”
化子墨見此,上前奪了範嘉志的劍,範嘉志依不放棄,手腳並用欲掙脫出來,掙扎了許久之後終於力竭,哭著軟了下來。
四周寂靜無聲,連風都藏了起來。
煥煥在門口望著五人,不知該說些什麼。
沉默許久之後,陸離說道:“嘉志,你若要殺我,我不會還手。”
範嘉志又有了力氣,要衝上去與陸離拼命,巫澤並不放手,將他緊緊抱著,他便只能說話,用最惡毒的言語來攻擊陸離,“少在這裡裝好人!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只知曉恩將仇報!我爹爹視你如兄弟,你竟然殺了他!你自己說說你害了多少人!掃把星!污穢鬼!你活著都是對這片土地的侮辱!你怎麼不去死啊!”
巫澤怒了,厲聲喝道:“師兄,你說什麼!”話音才落,他將範嘉志翻過身
,二人相擁而泣。
陸離低下頭,走回廂房,取了些銀兩,下山買了一隻棺材,經過首峰時,見青龍偃月刀,呆呆望了許久,撿起握在手中,徑直去到東面山林,在地上挖了一個坑,將棺材放入。
他回到廂房,整理了範子旭與劉蘭芝的衣物,將它們放入棺材之中:師兄與嫂子向來恩愛,我便將他們葬在一起吧。
墓碑豎起來之後,他在墳前跪了一天一夜,在心中將一切細細梳理:師兄一早告誡我,說我容易衝動,需改,我卻從不放在心中。那日,我只見滿屋狼藉卻不見一具屍首,竟不思考便怒了,怒歸怒,見面具斷臂與大刀,便斷定師兄是西域之人。
想到這裡,他苦笑道:“西域之人斷的左臂,師兄斷的右臂,我果真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竟沒有分辨出來。”
當日在吊橋之上,師兄大約已經知道我便是陸離,爲了不使二人尷尬,他故意說這是他人有意刻下的,只爲挑撥我們二人的關係。餐桌之上見我險些敗露,又替我圓場。
師兄對於玄武門並未虧欠多少,他本可以與嫂子、嘉志安穩過完餘生,爲了我卻放棄平淡毅然上山。
雖師兄與紅妝乃是姐妹,而紅妝是我妻子,但他不至於爲我做到這般地步,甚至爲了引出夏南將自己賣入丞相府中。
他忽然覺得自己可笑,爲何範子旭生時不知他恩惠,如今他死了,卻將他的好一一記了起來。
黑暗已去,東方漸白。第一縷曙光射來,照在墓碑之上。他終於明白,自己不配做掌門。
他站起,向廂房走去。
巫澤等人正在食堂,桌上擺了饅頭與白粥,無人動筷,人人等候著他回來,除了範嘉志。見他終於回來,巫澤喜道:“師兄,你回來了。”
他並不答應,拐彎走來在桌前駐足,視線掃過衆人臉龐,面無表情道:“從今往後,世間再無玄武門,你們從哪來回哪去吧。”
巫澤等人吃了一驚,臉色十分難看,互相對望了一眼,不知他此話何意。秦良痛苦地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問道:“師父,你不要我們了嗎?”
陸離並不回答,轉身要離去。
秦良慌了,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帶著哭腔問道:“師父,你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陸離將他的手狠狠甩開,怒吼道:“別再叫我師父!玄武門不復存在了,明白了嗎?!”說罷,他轉身,擡手將化子墨、巫澤一一點過,指尖對著範嘉志時猶豫了片刻,還是指向範嘉志,怒道:“你們全部給我滾下山去!”
無人願意。巫澤知他心中苦楚,要與他好言相勸,才叫了一聲“師兄”,陸離立刻吼道:“滾!”說罷,頭也不回地去了廂房,將自己關在屋中。
煥煥顧不得巫澤等人,追到廂房卻推不開門,只好敲門說道:“折柳,是我,開開門。”
陸離捲縮在角落,擡著頭雙眼緊閉,嘴巴張到最大,眼淚無聲地流下。心痛,實在難以忍受,他便咬住自己胳膊,將胳膊咬出血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