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陸離陪著煥煥回到廂房,二人坐在桌邊親暱了一陣,煥煥難忍疲憊,將雙手搭在他肩上,輕聲說道:“我有些困了。”
陸離溫柔說道:“那便睡吧。”他扶著煥煥走到牀邊,二人一同躺下。煥煥始終牽著他的手不曾放開,腦袋枕於裹著麻布的木枕,將臉轉向陸離,細細看了好久,伸手挽住他脖頸,聲如細絲:“前些日子我真的好擔心。”
陸離握住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臉頰,含情脈脈地望著她,輕聲說道:“別擔心,我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她莞爾一笑,將陸離抱得更緊,“那我們睡吧。”
“嗯。”
過不多久,煥煥便睡著了,陸離卻是無法入眠,心顫動得厲害。他凝視著煥煥白裡透紅的嬌嫩面龐,心亂如麻,捏住煥煥纖手小心翼翼地放下,悄無聲息地下了牀,回頭望了煥煥一眼,見煥煥睡得正香,輕輕帶上門走出屋去。
他走進玄武殿中,仰望著威風凜凜的玄武大帝,雙膝跪地,埋首懺悔。
範子旭的死在他心頭揮之不去,只要閉上眼便會見到範子旭死前的笑臉。爲何師兄明知自己將死,卻仍是一副笑臉?
他將往事一幕幕翻過,自流離失所而起、被紅妝收留、毒死夏姬、害死小石村村民、眼見紅妝死去、害玄武門覆滅直至親手殺死範子旭。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倘若我一開始能不衝動,便不至於毒死夏姬,如此一來,也便不會拜入玄武門,煥煥定是幸福地與家人生活在一起。我將不會認識師兄,更不會害得嘉志成爲孤兒。倘若我與紅妝成親之後能不貪戀幸福早早離去,也便不會害了紅妝。倘若我能聽從師兄的話改掉衝動的毛病,也便不會親手殺了師兄。
他苦笑道:“一切果然錯在我嗎?”
他開始幻想,若是自己與父母一同死去會如何?
紅妝會被不斷凌辱,儘管可以活下去,卻不一定會有美好回憶;煥煥在小村之中,過著平淡幸福的生活;師兄大約會在池南分部繼續(xù)種上幾年土豆,然後孤獨離去;
他不知劉蘭芝情狀,倘若知曉劉蘭芝的過去,定會這樣猜測:劉蘭芝長期遭受蹂躪,成爲寧波府人盡皆知的蕩婦,範嘉志則長成了痞子,到處尋釁滋事。
若是一生平淡,固然可貴,卻似行屍走肉,木訥地望著身邊之人逐漸衰老死去,最後自己亦合上了眼,死前欲將一生細細品味,發(fā)現(xiàn)竟不記得任何一件事。
若問紅妝:你是要遇見陸折柳,用一生換取一年的幸福,還是不願遇見陸折柳,在凌辱之中度過餘生?
紅妝會答:我願用一生換取一年的落英繽紛。
若問煥煥:你是要遇見陸折柳,用全村人的性命換取與陸折柳相伴一生,還是不願遇見陸折柳,在平淡中度過餘生?
煥煥會猶豫很久,才答:我不願遇見陸折柳。卻是雙目含淚。
若問範子旭:你是要遇見陸折柳,用一生換取九年的波瀾壯闊,還是不願遇見陸折柳,在獨孤中與土豆做伴?
範子旭會笑答:當然是要遇見折柳。
若問劉蘭芝:你是要遇見範子旭,用一生換取一年的甜蜜,還是不願遇見範子旭,在鄉(xiāng)霸地痞的欺凌中度過餘生?
劉蘭芝會淡淡一笑,答道:無論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我只願在子旭身旁。
陸離將一切過失攬在自己身上,痛徹心扉。
那果真如同“萬箭穿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緊皺著雙眉,兩眼半瞇,長長吐了一口氣,自言自語說道:“我若能如師兄那般,今日便不會落得這般下場了。哈,果真是我沒用,還說什麼‘不願學習別家功夫’,倘若我肯學習別家功夫,師兄便不用一人學習百家武功,也便不會走火入魔。怪我,一切都怪我!”
靈魂在油鍋之中濯洗一番,澆得遍體鱗傷滿目瘡痍,疼痛刺入心神,將靈魂捏碎,才得以重生。
陸離睜開雙眼,擡頭望向玄武大帝,驟然耳清目明。他雙手合十,向玄武大帝深深鞠了一躬,低聲說道:“多謝玄武大帝指點迷津。”說完站起,卻見玄武大帝腳下五色靈龜?shù)母瓜虏刂颤N,便走去,發(fā)現(xiàn)竟是黑劍無名。
他握住黑劍無名,忽然感受到了範子旭的心思:折柳,將玄武門發(fā)揚光大,使玄武門的名聲響徹天地!
他神情十分嚴肅,擡左手細細撫摸著劍身,顧自說道:“師兄,放心吧,一切交給我了。” www ¤TTκan ¤¢ ○
他走出玄武殿,直往山路走去。
巫澤等三人已經醒來,正要去到練武場練刀,見他握了黑劍往山路走去,叫道:“師父!”
陸離轉頭,對著他們點了頭,直走到山崖邊上,將劍換至左手,插入右腋之下,伴著一聲大叫,他將自己的右臂生生砍下。右臂離了身摔在地上,跳了一下便掉落深淵之中。
他強忍著疼痛,卻難以忍受,只好將黑劍插入土中,以此支撐著身體。
巫澤尖叫道:“師父!”正要上前,化子墨一把將他拉住,盯著陸離弓下的背,搖了搖頭。
過了好一會,陸離才終於直起身子,脊背筆直,望著繚繞悠悠雲霧的深淵,正色說道:“師兄,我將這條右臂給你,你在陰間便是有了雙臂,才能更好的保護嫂子。放心,我沒有事,失去了右臂才能更好地擁抱天地。”
他將左手伸入懷中,取出張哥贈與的那一袋酒,用牙齒將木塞咬開,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向深淵倒了一大口,說道:“第一杯,謝你救命之恩!”
他再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向深淵倒了一大口,說道:“第二杯,謝你栽培之恩!”
他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向深淵倒了一大口,說道:“第三杯,謝你不殺之恩!”
他將餘下的酒盡數(shù)灌入自己口內,將酒袋一甩,酒袋飛得很高,直向深淵落下,“酒我喝了,酒袋你留著,要是遇到什麼無賴鬼,你就拿酒袋砸它!哈哈哈,真他娘好酒!”
說話間,淚流滿面。
他抹了一把眼睛,抽出黑劍無名,轉身向巫澤等人走去,走過三步,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下雙腳目瞪口呆。
在他與巫澤、化子墨、範嘉志之間並無一物
,卻又有一物,一如池南分部的考題,沈玉木拿出的那張白紙。
人最擅長的便是視而不見。
如今,他已有一雙慧眼,將這世界看得通通透透。
他嘴脣微張,將那六昧心訣唸了一遍,“道、義、俠、釋、虛、道。”前五字他已經歷,而最後一個“道”字,指的正是眼前,他與巫澤、化子墨與範嘉志之前的道路。
他笑道:“原來,道果真指的是腳下的道路麼?只有腳踏實地,方能前進。師父,是這樣嗎?”
他便也明白了,何爲“天地萬物,心本爲一”。不論萬物,活著皆是爲了一顆心。人與狗,鳥與鯨,或雙腳或四足,或飛天或入水,皆與體內的一顆“心”密不可分。喜怒哀樂來自心,信仰來自心,情感來自心,心落了,一切便落了。
他笑道:“天地萬物,心本爲一。”將手中黑劍握得更緊,驟起,便有紅光將黑劍吞噬,光雖不盛,卻能不被陽光所遮蔽。執(zhí)劍而出,劍如長虹,貫穿天地。
他雖於蒼穹之下,其心比天更高,劍刃吟,劍光笑,孰能擋我叱吒風雲!
他收了劍,向巫澤走去,右肩傷口未愈,鮮血不斷滴落,他毫不在乎,大步向前,雄姿英發(fā)。
煥煥被巫澤的喊聲叫醒,朦朧中擡臂左右摸索,摸不著陸離,便立刻驚醒,匆忙走出屋外,見陸離沒了右臂,心似被鐵錘重重捶了一計,悶沉悶沉的,痛得厲害。她連忙迎上前去,哭道:“折柳,你怎麼了?”
他頓時沒了颯爽英姿,尷尬地笑了一笑,說道:“沒事,我好著呢。”
煥煥抓著他左臂,膽顫心驚地望著鮮血淋漓、殘破的右袖,淚如雨下,“可你的右臂...”
他寵溺地望著煥煥,將劍插入土中,擡手將她摁入懷,在她耳邊說道:“我欠師兄太多,便將右臂給他了。娘子,放心,我真沒事。”
他還想說些情話,煥煥從他懷中掙脫出來,瞪了他一眼,責怪道:“還說沒事!快去治療!我不知道怎麼做,你教我。”
他便笑了,再次將煥煥緊抱在懷中,甩給巫澤一個眼神,巫澤心領神會,抿嘴忍笑,向化子墨與範嘉志揮了揮手,向練武場小跑而去。
範嘉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跟著跑去了練武場。
廂房內。
煥煥替陸離包紮完畢,望著他只剩一半的右肩,擔憂道:“真的沒事嗎?”
他雙眉輕鎖,裝出痛苦模樣,低聲說道:“有事。”
煥煥當他身體有恙,急道:“怎麼了?哪裡還不舒服?”
他輕嘆一口氣,擡手摸在自己左胸。煥煥當他胸口亦受了傷,忙將手摁在他胸口,卻發(fā)現(xiàn)不了何處有傷。“哪裡?”
他望著煥煥,帶著淡淡憂傷,無力說道:“現(xiàn)在我只有一條手臂了,你會嫌棄我嗎?”
煥煥即刻說道:“當然不會了!你倒是說啊,哪裡還有傷?”
他指了指自己嘴脣,煥煥不知他詭計,雙手捧住他的臉向他靠得更近,他忽然擡手抓住煥煥後腦,將她摁在自己嘴脣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