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來臨,依山傍水的小漁村逐漸沉寂。沒有大城的熱鬧喧囂,卻平淡而溫馨。漁火迢迢,比浩瀚星河更加綿長。
陸離與漁夫父女在屋裡圍著暖鍋而坐。漁夫從鍋內(nèi)夾起一筷野菜放入陸離碗內(nèi),笑道:“來,多吃點,養(yǎng)身體。”
陸離頷首微微點頭,夾起野菜便要往嘴裡放,野菜剛觸到嘴脣傳來刺肉的灼熱感,不禁喊道:“好燙。”
漁夫哈哈大笑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往野菜吹了幾口涼氣,重新放入口中,牙齒碾過野菜,汁水迸射澆灌口腔,不禁覺得十分舒暢。
漁夫的女兒從鍋中撈出一塊兔肉放入他碗中,“來,給你吃肉。”
他微微點頭,吹了幾口涼氣,正要往嘴裡放,卻見漁夫一臉渴望地望著他筷間的那塊肥碩兔肉,嘟囔道:“好想吃肉啊,我這女兒也不給我夾一筷,胳膊肘盡往外拐。”說罷飲了一口悶酒,倒是惹得他女兒一腳踹在他腿上笑罵道:“不是你讓我對他好點的嗎?”
他掩口胡盧,將兔肉丟進嘴內(nèi),確實口感不錯,便多嚼了幾回才咽入腹中,臉上泛起微紅,偷偷瞟了漁夫女兒一眼,見胸前幾兩肉隨著她的笑而上下顫動,不禁覺得面頰更燙。
在小漁村又住了三天,與漁夫的女兒關(guān)係越發(fā)親密,衝動逐漸減弱,偶爾再見深溝,只是輕瞟而過。
他曾想就在這小小漁村了卻餘生。
深夜,小雨,陸離躺在牀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索性下牀,倚著木門坐在門口,望向頭頂?shù)囊缓熀谀唬厒鱽砀挥泄?jié)奏的雨聲,滴答,滴答,順著雨棚往下落,偶爾幾滴調(diào)皮水珠乘著微風(fēng)打在他裸露的腳背,微涼。
像這樣孤獨的夜晚,很多,像這樣沒有牽掛且孤獨的夜晚,不少,像這樣沒有牽掛且孤獨又滿心愧疚的夜晚,僅此一個。
往事如畫,重現(xiàn)眼前,恩與愛,血與仇,一幕幕閃過,燒著他的眼灼著他的心。時間定格在紅妝死去的畫面,他見到了自己生無可戀的雙眼。
悲痛,哭泣,抹了兩把眼淚,他這才明白像他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如平凡人那般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的,掌心欠了九分債,肩上背了十分仇。
有些人,註定顛沛流離,有些人,註定前路坎坷,但只有守得雲(yún)開才能見月明。
他想起仍在牀下的半塵,躡手躡腳地進門,抽出半塵,儘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響。
又坐回門邊,手掌撫著半塵,心靜不少,只是愧疚揮之不去,尤其對不起戴宗,那個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只是因爲想勸導(dǎo)自己幾句,卻...
他嘆了口氣,將頭埋進雙臂之間。
他在門口坐了一晚,直到第一縷曙光照亮光頭,才從地上坐起,輕展腰肢,打算與漁夫父女告別,開門卻見漁夫睡得正香,不忍心打擾,便在輕輕帶上門又坐下,打算等他醒來。
哪知一坐便是一早晨,直到巳時漁夫才揉著朦朧雙眼開門而出,一腳踩在他橫擺的左腿,惹得他一聲哀呼。
漁夫驚道:“你今天怎麼這麼早起來了?”
他拍去黏在褲腿的塵土,起身道:“我準備離開這裡。”
漁夫笑道:“怎麼,捨得我閨女了?”
正說著,漁夫女兒打著哈欠從側(cè)屋開門而出,陸離有些擔(dān)心若是告訴她自己要離開這裡她會不會難過,想著如何開口,卻見她兩眼一亮,驚喜道:“宇哥哥你回來啦!”便歡脫地小跑而去。
他望去,見一個曬得同樣黝黑的青年將背上的碩大麻袋放到地上,一手摟住她腰任由她親吻撫摸。
漁夫笑道:“瞧我這閨女,一點都不注意形象。”
陸離望著親密的兩人,內(nèi)心微微酸楚,問道:“他是?”
漁夫雖嘴上責(zé)怪女兒,實則笑得安詳:“他們倆自小便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如今長大了芙兒更是說非小宇不嫁。這次小宇去城裡便是採購些結(jié)婚用的東西,棗啊,慄啊等等。”
“哦這樣。”他望著相擁的眷侶好生羨慕。
芙兒與小宇互相傾訴著幾日的牽掛,額頭抵著額頭,嘴脣貼著嘴脣,兩人膩歪了好一會才牽著手朝小屋走來。
小宇放下手中麻袋,朝漁夫鞠躬道:“叔...”
漁夫意味深長一笑,道:“還叫叔?”
小宇撓著腦袋,不好意思道:“爹...本來我早該回來的,但城中出了點意外,一個叫做陸折柳的人殺了知府的兒子使得全城戒備,所以耽擱了些時間。皇帝都發(fā)了告示,懸賞陸折柳,我看了那人畫像,是一光頭,大約...大約和他有些相像。”
小宇指向陸離,陸離忽然一陣心悸,驚恐地望向漁夫。
芙兒嗤之一笑,道:“若真是他,那我們這裡不屍首遍地啦?他是我爹爹從河中救起來的傷者,叫...哎你叫什麼來著?”
陸離支支吾吾道:“我...我叫成荒。”
芙兒道:“成荒?好奇怪的名字。”
倒是沒人懷疑他,芙兒與小宇笑笑鬧鬧,牽著手往小宇家走去。
漁夫?qū)⒙榇岬揭贿叄溃骸霸觞N,不跟芙兒告別?”
他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失落道:“不了吧,請您轉(zhuǎn)告。多謝這些天來的照顧,我告辭了。”說罷朝漁夫深深鞠躬。
漁夫忙扶起他道:“你還有傷,自己小心點。還有啊,心事別那麼重,眉頭總是鎖著,我看了就心疼。”
他雖內(nèi)心苦楚,還是含笑點頭,最後看了一眼芙兒與小宇的背影,轉(zhuǎn)身離去。
不知道要去哪,天地之大無處是家。不敢再去玄武門,若是被衛(wèi)清道長與冸詠晨知道自己所犯之事...既然皇帝已經(jīng)貼出告示,只怕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吧?
他苦笑搖頭,腳步雖沉,不得不邁步前行。
心無方向哪裡都是方向。他沿著大河前行,芒鞋踏上溼土陷入半寸,溼了鞋邊也不在乎。
忽然背後颳起一陣微風(fēng),他下意識地舉刀自衛(wèi),卻見一柄再熟悉不過的劍橫在
眼前。
半塵貼著褲腿落下,他任由那人提著衣領(lǐng),踏上一塊木板破浪而去。
兩人至一清潭邊上停下,那人背對著他,聲音低沉:“陸折柳,你可知自己所犯何錯?”
陸離低著頭道:“師父,別裝了,我認得濁清劍。”
衛(wèi)清道長轉(zhuǎn)身一把扯下蒙面黑布罵道:“他孃的,居然忘記換劍了!”
陸離望著雪鬢霜鬟的衛(wèi)清道長,鼻子一酸,撲進他懷中哭道:“師父...”
衛(wèi)清道長嘆了口氣,輕拍著他的背,心疼地念道:“折柳啊,哭吧,哭吧,哭得盡興了就好了。”
又抹了兩三把眼淚,他跪於衛(wèi)清道長面前,深深懺悔:“師父,我因一時衝動而犯了大錯,請您懲罰。”
衛(wèi)清道長道:“你不是已經(jīng)懲罰自己了嗎?沒有什麼懲罰比自責(zé)更殘酷的。”
陸離埋首不語,半塵躺於膝前,雙手握拳微微顫抖,恨不得將自己塞回母親腹內(nèi)重頭再來。
衛(wèi)清道長擡手摁在他頭頂,語重心長道:“你左側(cè)有一湖潭,名爲萬罪潭,是遠離塵世的神潭,你若想要洗去身上罪惡,只需於身浸潭內(nèi)四十九天便可,到時所有罪孽便會煙消雲(yún)散,也許世人還會提起,你只要自己放下就好。”
陸離轉(zhuǎn)頭,見那靜止潭水,微波粼粼,偶有飛鳥點水而過,的確有一種清新脫俗的仙氣。潭水清冽,深約一丈,石底清晰可見,大小魚兒若空遊無所依。
他眼中盡是渴望:“真的可以洗清罪孽嗎?”
衛(wèi)清道長神色肅穆,點頭道:“潭邊有樹藤千根,你每次砍下一根,將腳與巖石捆在一起落入潭中沉入水底,於水底練刀,事半功倍,待憋不住氣再砍斷樹藤浮上水面。倚樹而息,打獵而食,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便是嶄新的陸折柳。”
陸離雙目正經(jīng),握緊八斤而起,望著一潭清水,內(nèi)心堅硬似鐵。那根荊棘早已抽出,肉 洞還需肉來填。
他三兩步走到林邊砍下一根樹藤,又尋來一塊大石,用樹藤將大石與腳踝綁在一起,正要入潭,卻聽衛(wèi)清道長問道:“你的八斤已成這副模樣,要不重鑄一柄?”
他望向手中斷刀,雖刀身已無光亮色澤,刀刃亦微微卷刃,但人與刀之間已有深切感情,“不用了,它現(xiàn)在叫半塵。”
“半塵。”衛(wèi)清道長重複了一句,哈哈大笑,背過身子欲離去,才邁一步,駐足提點,“折柳,習(xí)武是爲行俠仗義,務(wù)必把這句話刻在心底。再衝動也不能肆意妄爲,你知道哪種人最值得欽佩嗎?即使摧心剖肝也不會亂了心智的人最值得欽佩。”
陸離點頭,侃然正色道:“弟子銘記於心!”
目送衛(wèi)清道長離去,他坐於潭邊,深吸一口氣,將巖石投入潭中,只覺有巨大力量將他扯入水中,不禁驚慌失措,嗆了幾口清水,慌亂中砍斷樹藤,撲騰出水面,大口呼吸。
衛(wèi)清道長踏風(fēng)而去,離開小潭五里地後自言自語道:“我說的這麼扯,他應(yīng)該不會信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