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子旭在寧波府又住了幾日,陪著狗娃玩耍,抱著他奔跑在田野間。
他看著狗娃的笑臉,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懷,又替劉蘭芝做了些粗活,在院中重新插了兩根粗壯木樁,用粗釘固定在一人高的位置吊了一根麻繩;劈了些木柴,整整齊齊地擺在柴房;紮了幾個假人豎在田中,驅趕偷食鳥兒。
與劉蘭芝母子相處的日子十分逍遙快活,他幾乎想就此過下去,陪著他們直到天荒地老,但他還有要事要辦,不得不揮手告別。
狗娃十分不情願,將頭深埋在他懷中抓著他衣角抽泣。他又何嘗捨得?摁著狗娃的後腦,臉緊貼著他的頭髮,在他耳旁小聲道:“哥哥總歸是要走的,狗娃乖,放手吧。”
狗娃不語,只是抱著他,許久,從他懷中掙脫出來,取了一張摺紙交於他手中便跑開去躲在角落獨自抽泣。
劉蘭芝嘆了口氣,望了狗娃一眼,深深道歉:“他就這樣,你別見怪。”
他凝噎點頭,打開摺紙,是一副三人畫像,有一人披著頭髮,嘴角翹得很高,有一人空了右袖,左臂卻是十分強壯,有一孩童摟著獨臂男子的腿,他們身後是一座小屋,屋頂上掛著太陽。
他心生悲霧,瀰漫在胸腔使得呼吸漸漸困難,望向狗娃,與他眼神相撞。狗娃立刻收回眼神,抱著膝蓋縮在牆角。
“我走了。”
一聲低語,他頭也不回地邁出門去。
狗娃即刻追來,哭喊著“爹爹”,被劉蘭芝抱在懷中。
進到城區,他萬分惆悵,似覺秋高霜寒,不勝寒冷,深吸了一口氣,卻見吳文強等三人又在調戲婦女,不禁有些惱怒,喝到:“你做什麼!”
吳文強以爲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欲發怒,“老”字未出口,見是他,忙彎下了腰,好似見了主人的家犬般迎上來,“大俠,有何貴幹?”
他厲聲指責:“光天化日之下,你對那姑娘做什麼?”
“我...”吳文強自知有錯,陪著笑低下頭,身後跟著秦哥兩人,卻是昂首鞠躬行禮,“見過大俠。”
他擺了擺手:“大俠倒是稱不上,有事要麻煩你們。”
秦哥道:“還請吩咐。”
“我要去外地幾日,麻煩你們這些日子保護劉姐,不要讓別人近她,當然,你們也不能。要是我回來見劉姐有了些情狀,小心你們的腦袋!”
三人連連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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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騎著馬,沿著長江河岸奔去,一路上未見到紅牆綠瓦建築。愈近海,風便愈發凌厲,吹不散他心中要炸裂開的憤怨。
入了上海範圍,長江水愈加平穩,如一簾長布鋪在河牀,看不到對岸,只有茫茫白霧與繚繚水汽。
他望向白濛濛的對岸,想著會否陰差陽錯,卻見幾個矮壯男子於江中濯身。
大約就是這裡了。他腳踢馬身,白馬狂奔而去。
在入海口處果見一弧形紅牆,向前延伸幾十丈,而牆內建築皆是綠瓦,隱在高大樹木中。
他沿牆而行,終於見一大門,門前並無守衛,只是掛著兩隻大紅燈籠。
門內是一空地,有幾個孩童在空地玩耍,手握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不遠處,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剝著指甲望著孩童,臉上溢出了羨慕
。再裡是一合院,二十餘座民宅圍成一個半圓。
白馬鐵蹄踏進院中,引得孩童起身注視,只是一會便喊叫著跑回屋去。
“媽媽媽媽,有個騎大馬的光頭進來了。”
二十餘座門內走出二十餘人,正是吃飯時間,多數手中握著鏟勺,也有人抱著一隻鐵盆,盆中盛滿白飯。
陸離掃了一眼衆人,心中並無畏懼,只是冷冷道:“蕭長老在哪。”
衆人聽到他口中說著蕭長老,俱是有些緊張,捏緊了手中之器,彼此對望。
雖人多且地廣,此刻卻寂靜無聲,幾十雙眼睛盯著白馬上的陸離,忽然有人叫道:“我認得他,他是百人屠戮戮一刀陸折柳。”
此話猶如火上澆油,讓本就不安的人們變得有些急躁,有人朝他擲去手中鐵鏟,鐵鏟顯然餘力不足,落在馬蹄前數丈開外。
忽聽得一聲渾厚聲音。“各位住手。”
循聲望去,在陸離對面的綠瓦房中走出一個拄著柺杖的華髮老者,已過耄耋之年,兩眼依舊炯炯有神,望著馬上陸離,顫顫巍巍走來。
有孩童自家門跑出,攙上蕭長老。兩人徐徐而行,於馬前停下。
陸離面無表情地望著蕭長老,冷冷道:“你就是蕭長老?”
蕭長老似乎猜到他會前來,只是嘆了口氣,不堪滄桑的枯手搭上孩童嫩手,將其剝落,揉著孩童的腦袋,溫柔道:“樂娃,回媽媽那裡去吧。”
孩童聽話地跑開,跑了幾步又回頭望向他,見他擺手才跑回母親身邊。
蕭長老見著孩童歸家,才轉過頭面對著陸離,正色道:“正是老朽。”
陸離抽出半塵,刀刃直指蕭長老,厲聲喝到:“你金門擾我過世妻子的安寧,今日我陸折柳便要滅你金門!”
蕭長老臉上始終帶著笑,咳了兩聲,平和說道:“我起初並不知那是你妻子,只是聽說她的墓中埋了一塊玉佩,那是我恩人的玉佩,我只是欲將其取來罷了。”
“你可知你動的是屍體?”
“人既已死,爲何還要糾結這些?若還有用處豈不是更好?”
陸離頓時怒火沖天髮指眥裂,握著半塵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顯得慘白:“老人家,你竟會說出這樣的話?發死人財難道你不覺得愧疚嗎!”
蕭長老擡起柺杖,目光如炬,掃了一圈房宅道:“我若愧疚,站在這裡的便不是四十五個活人而是四十五具屍體。三十年前金門早已不復存在,我亦在垂死邊緣,是範成陽大將軍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然我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只能靠盜墓來取些錢財,我亦知這有損陰德,纔將宅邸建在此處,希望天水可以濯洗我靈魂。而後皇帝下令捉拿前朝遺孤,我與官兵競速,在他們之前尋到前朝遺孤待到此寸草不生之地。若不盜墓,用什麼去養活他們?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陸離有些感動,聲音減低,“儘管如此,你還是該死,因爲你動了我妻子的安身之所。但我可答應你,不會殺其他人。”
蕭長老笑道:“我活了這把年紀了也夠了。一言既出?”
陸離接道:“駟馬難追。”
蕭長老轉頭,望了最後一眼衆人,嘴角十分滿足,顫顫巍巍地舉起柺杖,吩咐道:“諸位,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吧。”隨即柺杖一甩,砸在自
己腦門,頓時血流如注,當場身亡。
衆人見蕭長老死去,悲痛欲絕,哭喊聲不絕於耳,因蕭長老吩咐在先,不敢向陸離宣泄仇恨,只能哭得更大聲。
孩童不更事,涕泗橫流地欲撲到蕭長老身旁再牽他的手,被母親一手摟在懷中。
那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卻是面無表情。
有幾弟子正完成任務回來,在牆外聽見哭聲,忽的心頭一緊,加速趕來,進了院門卻見陸離騎於馬上,而蕭長老已斷氣在馬蹄前。
“啊!”他們一聲怒吼,急速奔來,手中已握匕首鐵爪,雖家人喊著“這是蕭長老的意思”,他們根本無法聽進,灼灼燃燒的火紅雙眼只見得到陸離,嗡嗡嘶鳴的兩耳只聽得到風聲。
奔至馬後,匕首與鐵爪共進,逼得陸離下馬,數十柄冷鐵齊齊向他襲來,答應蕭長老在先,他不能再殺其他人,便只是用半塵刀身將幾人拍在地上。
而他們不知疲倦與痛苦,摔在地上便迅速爬起,再一次向陸離撲來,匕首鐵爪被奪,那便用手,手沒了力氣,便用腳,如此反覆,陸離的確有些惱,索性氣神纏上半塵,讓他們嚐了些痛苦,只有躺在地上呻吟的力氣。
望著五個在地上掙扎呻吟的金門弟子,陸離冷冷道:“蕭長老並不是我所殺,他是爲了保你們全部而自殺的。”
其中一人咬牙挺起,單手撐地,狠狠地盯著他,“蕭長老於我們有救命之恩,養育之恩,教育之恩,如今被你害死,你覺得我們會就這樣放過你嗎!”說罷便向陸離撲去,被陸離一腳踹回原地。
其餘四人亦用盡全力站起,異口同聲道:“蕭長老於我們如父親,我們甘願爲他粉身碎骨!”四人向陸離撲去,陸離四腳將他們踹回原地。
他正想說些什麼,忽然大腿吃痛,低頭見是一黃毛孩童不知在哪撿來的匕首,用力捅向他大腿,捅進拔出如此反覆。
他大約有些吃驚,並沒有做何反應,只是望著那孩童捅他大腿,許久,孩童才鬆開匕首睜著驚恐雙眼後退。
陸離望著那孩童,面如鬼剎聲如鬼嚎:“有必要嗎?你也看到了蕭長老是自殺的。”
“爲蕭長老報仇!”
忽然傳來一陣怒吼,五人齊起,抓住他身軀,以牙齒咬進他身軀,頓時血流如注。
陸離忍無可忍,額上青筋暴起,體內涌起氣神,將五人震開。
而怒吼聲四起。“爲蕭長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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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向他衝來,手中或握著鏟勺,或拎著板凳,或拿著樹枝,塵土揚在他們身後,仇恨燒在他們眼中。
陸離望向衆人,雙眼亦變得通紅,憤怒涌向大腦,自心底發出一聲怒吼:“是你們自找的!”
而半塵戰起,斬擊四裂,揚起不盡的黃塵,亦有腥紅點綴其間,讓凡俗之中更加了不少魅惑。
塵落,人落。牆內再無聲響,屍首遍地。
陸離翻身上馬欲回去,卻聽有稚嫩聲音。“把我也帶走吧。”,轉頭,正是那衣衫襤褸的女孩。
他只是冷冷道:“我是吃人的魔鬼,你若跟著我會被我吃掉。”
女孩只是搖了搖頭:“那你就吃我吧。”
他不言不語,白馬揚蹄嘶鳴,奔出院外,不久,又折回院中,一把拎起女孩一起上馬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