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商是個信人,從遼城離開之后,路上不停,不帶貨,快馬加鞭的趕到了浦合。他以商人的身份見到了姜大將軍,說了發(fā)生在遼城的事。因為他知道的也不詳細,更不想把雅逸公子的事告訴姜大將軍,怕姜大將軍到了遼城第一件事就是把雅逸殺了。
就算他說的含糊不清,姜武也帶著人趕來了,甚至在他身后還有四千人在往這里趕。
他把浦合的人都帶來了。
但當來到遼城后,眼前的一切都讓他有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
遼城之外,萬里荒原,現(xiàn)在大半都被燒成一片焦土。遠遠望去,一排像羊一樣的人正趴在地上,慢慢向前移動。跑近了才知道,他們在開荒。
“你打算讓他們種地嗎?”姜武一邊說,一邊在心里盤算著怎么從浦合送來糧種與農具。說起浦合的人也不種地,幾乎所有浦合人都靠挖鹽土、偷鹽土為生。
“暫時種不成。”姜姬搖頭,讓人牽來馬,騎上去,帶著姜武繞著這一片邊走邊看。
姜武下意識的替她牽馬,扶她上去。那馬親熱的湊過來,輕輕的頂了他一下。
他定睛一看,驚訝道:“輕云?”他抱住馬頭,上下呼擼它的頸毛,輕云愉悅的在他懷中發(fā)出呼嚕聲。
這就是輕云!
看他與輕云纏綿,姜姬讓其他人后退,輕聲說:“當日我讓阿義與白奴帶走輕云,他們兩人容貌異于魯人,最好的還是回到燕魯交界的地方生活。但這么多年來……”她還沒有見到他們。
可能姜義與白奴已經死了。
也可能他們還不知道她在遼城。現(xiàn)在遼城變成了商城,她冒險借著商人的口把摘星公主的名字流傳出去,就是想再見到他們。
姜禮、姜義、姜智……
希望他們平安無事。
不過一群小孩子帶著錢,沒有半點技能,沒有家鄉(xiāng)父母,怎么可能活得下來呢?
她自嘲的笑了一下,輕輕勒了一下韁繩,輕云就跑起來了。
姜武跟在后面,可輕云越跑越快,轉眼就變成了一個小點。
“公主!”衛(wèi)始他們大驚失色,立刻上馬追上來。
姜武跟得最緊,可他的馬也不及輕云蹄健。他只能遠遠的、焦急的看著輕云背上的那個嬌小的身影險象環(huán)生的在馬背上顛簸,好幾次,她都像要摔下來。
想跑!想跑得遠遠的!
想讓自己的速度更快!
想離開這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回過神來時,輕云已經滿身大汗的停在了一處溪邊,舔著旁邊的冰塊。
在剛才那種情況下,輕云都沒有把她甩下來,還堅持把失去理智的主人帶到了水源旁。
她手上還纏著抓下來的馬頸毛。
她趴到輕云背上,輕輕抱住它:“……對不起。”
輕云沒有生她的氣,還輕松的甩了下尾巴。
她想下馬,可腰和腿都是僵硬的,動都動不了。何況下去了,她自己可上不來。
索性就這么坐在馬背上,躺著看天空。
藍天遼闊,一眼無際。此時,她盼著能長出一雙翅膀,飛到天上去。
在見到姜武的那一瞬間,她體會到了她和姜武的不同。
他是人。
她是怪物。
人可能真的生而不同。有的人就是人,有的人就不是人,只有一副人的皮囊,人人看他是人,他看自己卻不是。
她不知道她是什么。
但她并不覺得自己沒有感情,她明明有,她有愛,有不舍,有悔恨。可這些感情不能投射到每一個人身上去。
姜武在婦方失利,是因為他是人,是人就有同理心,傷害同類的事,他做不到。
她也有同理心,也會同情別人。可就像心中有一個開關,當這個開關打開時,她會同情,可當開關關上時,她就變得木然了。
姜武,看到他的時候,開關打開了。
她閉上眼,清澈的天空有些刺眼。遠處傳來馬蹄聲,是他們追過來了。
她轉頭看,是姜武,他跑在最前,后面還有一些人。
他越來越近,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清楚。他很擔心她。
其實真心是個很廉價的東西,人人都有真心,她也曾得到過不止一個人的真心。可真心的保質期卻很短,這一刻真心的愛戴她,下一刻呢?
就像衛(wèi)始。
她給了他們展現(xiàn)自身價值的舞臺,并且只有她能給他們。所以,他們才會忠心于她。
她在對待衛(wèi)始他們時一直在冷靜的計算著,就像忠心是一種等價物,她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
她會盲目的、毫不懷疑的相信著對方心意的是姜武、姜谷和蟠兒。
還有輕云。
她輕柔撫摸著輕云的頸毛。
等她找到姜禮他們之后,她會擁有更多真心愛她的人嗎……
姜武沖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她從馬上抱下來。
他們很久沒有這么接近了。
姜姬靠在他懷里就不想走了,遼城變成現(xiàn)在這樣,底下有多少尸骨……現(xiàn)在的姜武一定猜得到。
他會恐懼她嗎?
有幾次,她從他的神情中看到了恐懼。那讓他對她敬而遠之。
她安靜的坐著,一語不發(fā)。
姜武還在喘氣,剛才他又急又怕,可見到人平安了,舌頭像被鎖住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以后不要,這樣騎馬。”他咽了口口水,因為他很久都沒有這么“教訓”過姜姬了,“不要騎這么快。”
“嗯。”她點頭,“不會了。”
兩人又繼續(xù)沉默下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兩人忘了怎么說話了。怎么對對方說話,怎么開口,像是忘得一干二凈。
每回他到姜姬這里來,在見不到面的日子里充滿他胸中的種種叮嚀、擔憂,在路上的急迫、期待,在見到她的時候一句也吐不出來。
“……你要幾車鹽土?”他說。
“……鹽土,我正好有個主意。”她道,“楊云海有很多錢和金銀,我拿這個換你的鹽土,然后……”
“不用換。”他突然打斷她,“我給你。”他重重的說,“你要多少,我都能給你。”
姜姬才發(fā)現(xiàn)他誤會了,說:“不是。我是想用這些金銀和鹽土,換你我都需要的糧草、鐵器、牲口、布等東西。”
她用楊云海的錢去買,其中必有折價,因為除了可以當成錢花的金銀之外,其他貴重之物要先換成錢,再換成糧食,中間就多了一道手續(xù),也就意味著要多找一個商人。
而姜武的浦合就像以前的遼城,空守寶山,卻沒吃沒喝。姜武必須要用鹽土去換糧食,換一切浦合沒有的東西。
鹽土在離開浦合后才值大錢,在浦合買賣的話,價值是非常低的。
如果把浦合的鹽土運到這里來,價值會大不一樣!
她的意思就是她來做個中轉,以手中金銀買姜武的鹽土,但金銀不必給姜武,直接在商城換成糧食,但她這里也不收貨,而是讓商人直接送到浦合去。
姜武的鹽土送到浦合來,她再在這里把它們變成錢,然后轉手買成一切可以買,她和姜武都需要的東西,再讓商人送到浦合。
這需要姜武百分之百的信任她,相信她不會在背地里坑他。
幸好,這份信任,他們都不缺。
姜武其實沒聽明白,但他知道姜姬想把鹽土賣得貴一點,值錢一點,好替他的浦合多買些糧食,不想讓他繼續(xù)吃虧。
“好。”他道,“那我就讓他們往浦合送鹽土。”
她道:“春天各處都缺糧,馬一類的牲口應該會便宜點,這次我就先替你買一些馬吧。”
“好。”姜武只管答應。他不敢告訴她,其實在她終于又替他出主意,告訴他要怎么做之后,他的心里安定多了。這幾年她對他說的話越來越少,他在浦合一天比一天更不安,總害怕自己做錯了什么,又惹下大禍。
現(xiàn)在終于又跟以前一樣了。
“大王召我回樂城。”他說。
“確定是大王?”奇怪,難道現(xiàn)在姜元有功夫找姜武的麻煩了?
姜武一臉茫然。
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只是接到這個消息,根本沒有去樂城打探過。
姜武還真想不起那個傳令的人是什么樣的了,他也沒有問那人從何而來,是不是蓮花臺的人,仔細回憶起來,他也不能確信那人是不是大王派來的。
姜姬有點頭疼,突然想起她讓商人去給姜武送信,他也是馬上就到的。早知道應該讓蟠兒跑一趟。
“以后,除非是我的親信之人,你見過的,認識的,帶著我的信物去,不然不管別人說什么,你都不要信。”
亡羊補牢吧。
她抓住他的手,在地上寫出她的名字,“記住這兩個字。”
簡體字的“林淵”。
紀字都能記得住,簡體字小意思。
在他記住后,她把字抹去。
“見到這兩個字才是我。”她道,“先讓商人去打聽一下,看看最近大王有沒有出現(xiàn),樂城最新的流言是什么,還有蔣、龔、馮三家最近有沒有發(fā)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