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nèi)眾人齊齊看向她。
辛大人眸中閃過似有似無的笑意。
易楚咬著唇挪開步子,裙裾擦著地面掠過,露出包裹著嬰孩的藍(lán)布包。
“??!”易齊低呼,“姐姐……”
竟然將包裹藏在裙下?
辛大人很是意外,他確信她知道嬰孩的下落,卻沒想到她藏在了裙子下面。
男女授受不親,只要她站住不動,就沒人能發(fā)現(xiàn),難怪方才那兩人搜不到。
這女子年紀(jì)不大,倒還算聰明……可惜,聰明用錯了地方,有點(diǎn)不識時務(wù)。
辛大人掃了眼易楚,輕蔑地吐出幾個字,“婦人之仁?!?
易楚抱起包裹,輕柔地?fù)u了搖。
嬰孩仍兀自昏睡著,渾然不覺片刻之間他的命運(yùn)已變了數(shù)變。
瞧著那張?zhí)煺鏌o邪卻是毫無血色的面容,易楚低而清楚地反駁,“婦人之仁,總勝過濫殺無辜。”
事到如今,她已橫下心來。
反正只咬定嬰孩是她私自藏匿,父親與妹妹全不知曉便是。
辛大人聞言,單手自易楚臂彎中抓過包裹交給胖子,視線卻凝在易楚臉上,眸光中幾多嘲弄,幾多狠厲。收回時,卻又有意無意地掃過身旁的易郎中與易齊。
這般陰冷的目光讓易楚心頭一悸,她不由自主地跪下,“大人,此事是我獨(dú)自而為,家父并不知情……求大人網(wǎng)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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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情?”辛大人冷笑,“本官就是濫殺無辜又如何?”
又如何,還能如何?
死于錦衣衛(wèi)之手的無辜冤魂豈止萬千?
易楚死死咬住唇,雙手撐在地面上,等待著他下令斬殺的那一刻。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終于,面前紅色衣擺下的皂靴猛然退后,而后消失,緊接著便是零散的腳步退去的聲音。
走到門口時,先前進(jìn)來的胖子問道:“辛大人,這戶人家怎么處置?”
辛大人仰頭,正看到屋檐正下方掛著的牌匾,牌匾上寫著拙樸的三個大字,濟(jì)世堂。眸光閃動,低低道:“醫(yī)者仁心……殺戮太多犯眾怒,做鬼也不安生?!?
胖子知其意,躬身道:“屬下明白?!绷嘀c瘦子一道策馬離開。
隨從的兵士卻遲疑地問:“大人如何知道孩童是在這家?”
辛大人淡然回答:“那孩子生受了一掌,雖然沒死,想必也是受了傷,余鵬忠心護(hù)主,自知逃不過去,肯定要找戶穩(wěn)當(dāng)人家托付,開醫(yī)館的自然是最好的選擇……況且,他既已逃到此處,按理應(yīng)該繼續(xù)往前到三條胡同,為何突然又往回拐到杏花胡同,定是掩人耳目。”
兵士欽佩地點(diǎn)點(diǎn)頭,小跑著牽過白馬,將馬鞭遞給辛大人。
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驟然散去,易楚一下子癱軟在地上,淚水后知后覺地流了下來。
易郎中俯身,柔聲問道:“阿楚,可是怕了?”
易楚雙手掩面,半晌才帶著哭腔道:“很怕,而且心里難受得緊?!彼鷣y地擦兩把眼淚,望向易郎中,“爹,我是不是做錯了?因?yàn)槟呛⒆硬铧c(diǎn)累及爹跟妹妹,還有周遭的街坊鄰居。而且,也沒有救那孩子,最后還是親手交了出去……”
話說的語無倫次,易郎中卻完全聽明白了,嘆口氣道:“世間并無兩全法,你所作所為并無錯處。身為醫(yī)者,本就該救人于生死病患,可有時候不免要審時度勢,權(quán)衡輕重,只別忘記原本應(yīng)有的醫(yī)心……換作是爹,也會跟你做同樣的選擇?!?
“那倘若我們一家真的因藏匿罪而死呢?”易楚仰頭,沾染著淚水的眼眸迷茫而惘然,與她過世的娘親毫無二致。
易郎中神情稍黯,少頃才溫和地答:“上天有好生之德,定會顧念我們……假如真的因此而死,心里也不會不安……總好過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你且想想,倘若重新來過,你會如何做?”
易楚沉吟片刻,低聲道:“我明白了,爹?!奔偃缡虑樵賮硪淮危允遣豢赡苋斡赡菋牒ⅹ?dú)自躺在門外。
易郎中笑笑,待她走進(jìn)灶房,將視線投向站在旁邊的易齊。
易齊眸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歪著頭道:“爹?”
易齊生得極好,縱是是家常舊衣也遮掩不了她耀目的美。尤其,那雙斜長的眸子帶著與生俱來的風(fēng)流韻致,極為媚惑。
易郎中徘徊在腦中的話語不自主地咽了下去,只平靜地說:“你也不小了,以后早些睡早些起,多幫阿楚做點(diǎn)家事?!?
易齊拖著長聲撒嬌,“知道了?!?
飯罷,易郎中背著藥鋤與竹簍自行上山。易楚將碗筷收拾干凈,到西廂房問易齊:“榮盛哥跟爹上山就不過來了,你想留在家里看店還是去買菜?”
易齊正對著一面小小的靶鏡梳頭,聞言,頭也不回地說:“你人緣好,去買菜,我看家。”
易楚早知她會這樣說,懶得跟她計(jì)較,只伸手又恨又氣地戳了她后腦勺一下,拎著籃子往外走。
易家是座一進(jìn)的小院落,倒座房布置成醫(yī)館,后頭是易家父女三人居住之地,前頭除了醫(yī)館的門外,另有一小門通向后院。易郎中還有個學(xué)徒叫榮盛,每天辰正來,酉初走,幫著易郎中干點(diǎn)抓藥跑腿的零碎活計(jì)。
如今兩人都不在,就需要有人照看醫(yī)館。
易家門前的街道叫曉望街,盡西頭有處菜市場,都是附近窮苦的菜農(nóng)擔(dān)著自家種的菜在賣。因著夏日天熱多雨水,地上不少腐爛的菜葉招惹著蠅蟲亂飛,氣味也不太好。
通常都是上了年紀(jì)的嬸子大娘去買菜,極少有年輕女子去。
易齊早就放話說,寧可死也不去那種地方。
易楚只比易齊年長一歲,可終究也是姐姐,只得依她。
此時,太陽已升得高了,熾熱的光芒肆無忌憚地照射在大地上,有閑散的鄰人三三兩兩地湊在樹下談?wù)撝宄磕瞧饝K禍。
許是這一兩年,類似的事情太多,人們早已有些麻木。雖然,幾乎滅門的戶部左侍郎家值得同情,可畢竟那是別人的事,而自家的日子還得過。
便是易楚,縱然才經(jīng)過清晨那番事故,眼下還得跟平常一樣去買菜,甚至,臉上也得帶著笑容。
一圈轉(zhuǎn)下來,易楚籃子里多了一小塊豆腐,兩把芹菜,幾根黃瓜,手里還拎著一條半斤多重的活鯽魚。
中午只兩個人吃飯,喝點(diǎn)菜粥就行。爹采藥辛苦,晚飯要吃好點(diǎn)。燉個鯽魚豆腐湯,黃瓜涼拌,芹菜清炒,嗯,還得給爹打二兩紹興酒,爹就好這口。
易楚默默盤算著,一邊跟熟識的人打招呼,“趙大叔,這幾天連陰天,您的腿疼病沒有再犯吧?”
“王大嬸,您脾胃虛寒,西瓜可不能多吃?!?
“張家嫂子,虎娃夜里還尿床嗎?”
說笑間,已走近自家門前,易楚跟街坊道別,剛回頭,適才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就見前面風(fēng)馳電掣般駛來兩匹馬,堪堪停在醫(yī)館門口。
頭前的毛發(fā)雪白,不染半點(diǎn)雜色,其上端坐著一人,臉上的銀色面具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閃的人眼暈。
赫然就是去而復(fù)返的那個錦衣衛(wèi)特使辛大人。
據(jù)說錦衣衛(wèi)從不無故進(jìn)平民的門,進(jìn)則禍至。
這次又是為何而來?
來清算清晨時的舊賬?
易楚悚然心驚,拎著鯽魚的手抖得幾乎攥不住草繩。
本能地想撒腿就跑,轉(zhuǎn)念想起留在家里的易齊,她深吸口氣,強(qiáng)自鎮(zhèn)定下來,邁著步子迎過去。
辛大人翻身下馬,掃一眼四周明里暗里窺視著這邊的百姓,淡淡地問:“醫(yī)館里可有四物丸?”
易楚腦中已是完全空白,習(xí)慣性地開口回答:“有?!?
辛大人舉步,昂首踏進(jìn)醫(yī)館,易楚咬咬牙跟在他身后。
醫(yī)館里并沒有人在,易齊不知去了哪里?
唯有藥香夾雜著艾草淡淡的清香悄悄地彌漫開來,沁入易楚鼻端。
聞著這熟悉的氣味,想起父親清早說過的話,易楚驟然平靜下來,將手中的魚菜放在一旁,凈過手,打開抽屜取出只瓷瓶,輕輕放在臺面上。
辛大人盯著瓷瓶卻不打開,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臺面。
臺面乃黑檀木所制,烏漆漆的黑,襯著辛大人小麥色的手。手指修長且直,掌心指腹半點(diǎn)繭子都沒有,看起來比白瓷的藥瓶都要光滑細(xì)致,根本不像習(xí)武之人的手,也不像做慣粗活的人的手。
可為何氣勢那么嚇人?
易楚胡亂猜想著,冷不防耳邊傳來“咣當(dāng)”聲,卻是辛大人抓起瓷瓶重重地頓在臺面上。
易楚一哆嗦,不解地抬頭,對上辛大人的目光。
他的眼眸黑亮深沉,瞧不透里面的情緒,可易楚卻分明地感覺到有絲絲涼意從他周身散發(fā)出來,連帶著屋里的溫度也仿似降了幾分。
辛大人上前一步,與她相距極近,近到他鼻端呼出的氣息撲到她臉上,涼涼的,沒有半點(diǎn)熱度。
“你給趙七公子把過脈,他怎么樣?”
趙七公子?
應(yīng)該就是那個包裹在藍(lán)布里的嬰孩。
易楚側(cè)頭避開那令人心悸的氣息,低聲道:“受過重?fù)簦拿}被損,怕是活不長久?!?
辛大人眸色平靜,不見絲毫波瀾,再問:“不長久是多久?”
易楚按照易郎中的說法回答:“若是精心調(diào)養(yǎng),或者四五年,倘若任之不管,或許連這個月都活不過?!?
“配些對癥的藥,藥有效,前罪一筆勾銷,若無效,趙七何時死,你們何時死?!?
易楚大急,分辨道:“趙七公子本就命不長久,即使神仙……”
“本官自有裁度!”辛大人冷冷地打斷她的話,再不給易楚開口的機(jī)會,舉步便往外走。走到門口,腳步稍停,扔出個十兩的銀錠子,“這是藥費(fèi),明日此時,本官親自來取。”
銀錠子落在石板地上,差點(diǎn)打到易楚的腳。
易楚挪步避開,再抬頭,只見門前兩人已縱身上馬,狂奔而去,全然不顧街旁路人。
易楚頹然坐在方凳上,看著那瓶四物丸發(fā)呆。
這幾年,她在醫(yī)館幫忙,對父親的醫(yī)術(shù)多少有些了解,父親并非沒診過心脈受損的病人,可診治的都是成年男子,而且效果并不好,只能茍延殘喘地多活幾年。
趙七公子那么小,有些藥根本不敢用,用了便是死。
這下,她又給父親惹上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