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二十二年，對信義伯杜家來說，是悲喜交集的一年。

首先闊別五年的杜昕回京在家里過了個團(tuán)圓的春節(jié)，杜昕剛走月余，辛氏診出了身孕。五月半，杜旼的妻子也就是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也傳出喜訊。

杜家接二連三要添丁，信義伯歡喜得進(jìn)進(jìn)出出都帶著笑，朝臣都說冷面伯爺快變成笑臉佛了。

哪知樂極生悲，九月份便傳出杜昕貪墨之事，十月底，杜昕病死在歸京途中，緊接著辛氏在產(chǎn)床上咽了氣，信義伯悲痛交加臥病不起。

一家人凄凄慘慘地過了景德二十三年的春節(jié)。終于三月六日那天，杜家再傳喜訊，小章氏生了個哥兒，就是杜家二少爺杜俍。

杜俏記得清楚，事情就發(fā)生在三月九日，杜俍洗三那天。

杜家來了不少近親好友，余夫人跟余香蘭也在。

章氏說，她是恨鐵不成鋼，杜昕死得不光彩，萬不可再讓杜仲學(xué)壞，需得嚴(yán)加管教。

嬰兒胳膊粗的棍子打了三十下，最后還是坐月子的小章氏從床上爬起來向章氏求情，說看在俍哥兒的面上放過仲哥兒。

杜仲被婆子抬回去的。

當(dāng)天夜里，杜俏跟趙嬤嬤偷偷溜到外院看望杜仲，杜仲已經(jīng)不見了。正屋地上放著染血的衣衫，燭光里，大片大片的褐紅色讓人看了心驚肉跳。

這么大的事自然瞞不過信義伯，可憐他身子剛有起色，驚怒之下再度加重，終于沒能熬過那年夏天。

章氏逢人便哭，哭自己命苦，哭繼祖母不好當(dāng)。說孩子犯錯被懲罰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哪有捱了打就離家出走的？這讓她這個祖母心里怎么安寧？

小章氏抱著剛開始學(xué)坐的杜俍在旁邊勸慰。

哭過七七，章氏著手整治內(nèi)宅。

信義伯身邊伺候的盡數(shù)放了出去，一個沒留。

長房除了杜俏，其余主子也都沒了，自然也用不了多少下人。凡是近身伺候過主子的都或發(fā)賣或遣返，只留下幾個管灑掃的粗使婆子看守門戶。伺候杜俏的大丫鬟，也盡數(shù)換了。

趙嬤嬤是辛氏的陪房，男子在辛氏陪嫁的田莊上當(dāng)管事，她在杜俏屋里當(dāng)管事嬤嬤。章氏說，趙嬤嬤年紀(jì)已高，念她盡心服侍這么多年，特地給她個恩典，許她脫籍，跟著男人回鄉(xiāng)養(yǎng)老。

趙嬤嬤不肯，說在觀音面前起了誓，一定得伺候到小姐出嫁。

章氏說，她會另外安排個妥當(dāng)?shù)膵邒哒疹櫠徘?，讓婆子幫著趙嬤嬤收拾行李。

拉扯下，杜俏就受了驚，死拉著趙嬤嬤不松手。但凡有人來探望，就連哭帶叫地嚷，“不許趕趙嬤嬤走，要趙嬤嬤。”

前來診病的太醫(yī)也說，杜小姐是受驚過度，應(yīng)當(dāng)有個熟悉的妥當(dāng)人在身邊伺候。

章氏聽了連聲嘆息，說趙嬤嬤沒有福氣，不能享兒孫福。不過終是留下了她。

畫屏卻是因為年紀(jì)小，當(dāng)時才六七歲，什么事都不懂，章氏根本沒將她放在眼里。

可一來二去杜俏卻落了個癡傻的名聲。

探視過她的人都說杜俏被邪物沖撞了，腦子不太清楚，見人就犯糊涂。

杜俏是長房唯一的血脈，哪能變成這樣？

章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處尋醫(yī)問藥，找來各種方子讓杜俏試。

杜俏不敢吃，怕吃過以后，假傻變成真傻。

因著腦子有病，杜俏也不好嫁。

章氏便四處托人給杜俏說親，說來說去京都人都知道了杜俏腦子不靈光，還知道了章氏作為繼祖母是如何地上心盡責(zé)。

極好地成全了章氏的賢名。

直到十八歲，杜俏才說定親事，嫁給了林乾。

傻子配瘸子，倒是相得益彰，而且對方是侯爺，杜俏這是高嫁。

章氏再一次贏得了眾人的交口稱贊。

杜俏腦子不好使，林乾是個不按理出牌的人，兩人湊到一起行出的事大大超出常人的猜度。

成親三日，新嫁娘不回門，駕著馬車滿京都轉(zhuǎn)了一圈，讓等在杜府準(zhǔn)備參加回門宴的一概親戚傻了眼。

林乾也不攔著，反而騎馬隨在車旁，車趕到哪兒，他跟到哪兒。

長衫遮不住他的腿，人人都看到他的右腿管空蕩蕩的，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上了馬，又怎么下馬。

那天是近些年林乾首次露面，相貌仍是周正，神情卻是暴戾，就連綴著紅邊的喜慶長衫都壓不住那股戾氣。

自那以后，林乾再沒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之下。

杜俏倒是常出門，最常去的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供著杜昕與辛氏的長明燈。

威遠(yuǎn)侯府位于澄清坊椿樹胡同，往北過去一條街是燈市，往南隔兩條胡同就是忠王府，是個非常清貴僻靜的地角。

杜俏乘坐的馬車沒從正門過，而是停在東南角的角門。進(jìn)門后換上青帷小油車，再走上兩柱香的功夫，停了下來。

迎面就是垂花門，有個穿粉綠比甲未留頭的小丫鬟正探頭探腦地張望，見到杜俏，忙趕著上前，脆生生地說：“夫人可算回來了，雪羅姐姐讓我來看了好幾次。侯爺也遣人問過，還派了人去迎夫人，夫人見到了么？”

杜俏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摘下帷帽遞給錦蘭。

畫屏隨在旁邊開了口，“興許走了兩岔路，竟是沒遇到。你這便去回侯爺，說夫人已經(jīng)回來了?！?

小丫鬟笑嘻嘻地說：“侯爺就在聽松院?！?

聽松院是林乾還是世子時住的院落，成親時林老夫人說把正院養(yǎng)和堂讓出來給他們住，林乾嫌?xùn)|西搬來搬去麻煩，沒答應(yīng)。

老夫人也沒再住養(yǎng)和堂，搬到了偏院的寧靜齋，正院反倒空了下來。

聽松院因門口有株合抱粗的百年古松而得名，是處三進(jìn)的宅子。宅子四周種了一圈數(shù)十株松柏，夏季樹蔭婆娑甚是清涼，可秋冬季節(jié)不免給人沉悶之感。

第一進(jìn)倒座房五間，東頭兩間是林乾以往待客的地方，西頭三間是兵器房，陳列著刀槍劍戟等物。第二進(jìn)是三間正房帶兩間耳房，東西還各有三間廂房。

院子方方正正的，左邊架著紫藤花，花架下擺了個青瓷蓮紋大缸，如今紫藤花的枝葉早已敗落，唯留藤蔓在秋風(fēng)里搖擺。

院子右邊是兩棵石榴樹，石榴樹下站著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聽到腳步聲，男子回過頭，露出他的面容，剛毅的臉上那雙清冷凌厲的眸子分外引人注意。

“侯爺，”丫鬟們識相地行了個禮，各自散開。

杜俏卻不能躲，硬著頭皮上前，“大冷的天，侯爺怎么站在外面？”

林乾身子未動，只淡淡開口，“你比往常遲了一個時辰。”

“在曉望街耽擱了會?！倍徘魏喍痰亟忉?。

“我已經(jīng)讓人去請方太醫(yī)，稍后他會過來替你把脈?！憋@然林乾對她的行蹤一清二楚，已經(jīng)知道她是在濟(jì)世堂耽擱了。

杜俏吸口氣，低聲道：“不是我，是畫屏有些不舒服?！?

“那就一并給她瞧瞧?！?

杜俏無言，相處兩年，她已知林乾獨斷專橫的性子，就算她拒絕也沒用。

反正方太醫(yī)常在林家走動，對林家的事情知道不少，讓他診脈也無妨，正好讓他看看濟(jì)世堂的方子得不得用。

林乾又道：“母親那邊，你不用過去請安，我讓人說了你不舒服?！?

“多謝侯爺，”杜俏答應(yīng)著，試探著伸手，“此處風(fēng)大，我扶侯爺進(jìn)屋？”

林乾沒有答話，抓過靠在樹旁的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

杜俏看著他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兩家結(jié)親是他請媒人上門求的，當(dāng)時杜旼的長女杜倩已經(jīng)十三歲也要開始說親，上頭有個未嫁的堂姐總是不好。

因此，章氏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

成親前一應(yīng)禮節(jié)都是按著規(guī)矩來的，絲毫不差，只成親那天林乾沒有親迎，可拜過堂喝了合巹酒，林乾就沒有再理她。

洞房兩人是睡在一張床上，不過林乾連衣服都沒有脫，卷著被子睡在外側(cè)。她只能另取了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縮在了里面。

兩年來，除去林乾睡在書房，其余時間都是這么過來的。

平心而論，林乾對她也不能算是不好，在老夫人苛責(zé)的時候數(shù)次維護(hù)她，在下人面前也給她足夠的尊重，管家權(quán)交在她手里，一應(yīng)用度花費都由她做主。

可兩人始終相敬如冰，他從不跟她有身體的碰觸，穿衣戴帽不用她伺候，就連上下臺階，她想幫把手扶一下，他都會冷冷地拒絕。

當(dāng)然，所謂的促膝談心更是從來都沒有過。

一個人如果從萬眾矚目的高處落到谷底，性情往往會大變，要么極端地自負(fù)，要么極端地自卑。

不管是哪一種，表現(xiàn)都是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不愿敞開胸懷。

杜俏多次嘗試想打破這種局面，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釘子，心也就漸漸地冷了。

趙嬤嬤急得上火，她在內(nèi)宅浸淫數(shù)十年，聽說過不少主意?？杀涣智謇涞捻拥芍儆惺裁椿右膊桓沂钩鰜?。

杜俏也不敢使，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好比在冰面上鑿破一個洞，掉下去就是萬丈冰窖，再無回旋余地。

杜俏出嫁前，日子過得提心吊膽，不敢行錯一步路，不敢吃錯一點東西。出嫁以后，日子可以隨心所欲地過，卻是冷冷清清。

這種感覺又沒人可以說。

杜家是大小章氏的地盤，對她來說算不上娘家。辛家當(dāng)家的母舅，是自視頗高的清流文人，早在杜昕被彈劾貪墨時就自動自發(fā)地與杜家斷了來往。

杜俏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白塔寺，在青燈古佛的陪伴下默默地訴說著寂寞，消磨著年華。

***

方太醫(yī)很快就來了，隔著帳子給杜俏診了脈，因是常來常往的，只問了問這幾日的飲食睡眠等問題。

趙嬤嬤拿出畫屏的方子給方太醫(yī)看。

方太醫(yī)捋著胡須說：“這是調(diào)理女子倒經(jīng)的方子，并無不妥之處，只是開方之人太過謹(jǐn)慎，倘若將玄參換成生地見效會更快些?！?

趙嬤嬤笑著收了方子，等方太醫(yī)走后，對杜俏道：“難得易家姑娘那么小年紀(jì)倒有一手好醫(yī)術(shù)，這方子連方太醫(yī)都認(rèn)可?！?

杜俏眼前浮起易楚白凈的面容，秀麗的柳眉，腮旁跳動的梨渦，還有她身上青蓮色的褙子，雖然顏色已經(jīng)有些泛白，卻干干凈凈的，散發(fā)著皂角的香氣。

杜俏不由心生羨慕，“……身懷醫(yī)術(shù)可以造福四鄰，又有疼愛她的父親，多好……我倒希望是她，雖然穿著粗布舊衣，總勝過這種看不到盡頭的日子?！?

此時的易楚并不像杜俏說的那般幸福，她正蓬頭垢面地在廚房忙活。這邊灶上慢火熬著稀粥，那邊急火翻炒著肉片。等飯菜做好，滿身都是油煙灶灰。

不過看到父親跟妹妹吃得香甜，歡喜與自豪還是由心底洋溢出來。

有什么能比過一家人圍在一桌吃飯更幸福呢？

收拾完碗筷，易楚回屋拿上繡活準(zhǔn)備去醫(yī)館繡，不期然在桌上發(fā)現(xiàn)一張紙箋，寸許寬的澄心紙，上面寫了三四行字，字很小，看不太清楚。

是誰放在這里的？

易楚確信下午她在房間時并沒有這張紙。

從她離開房間到廚房做飯，到現(xiàn)在還不到一個時辰……易楚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了個影子。

除了他，應(yīng)該不會再有別人。

易楚咬唇，點燃了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