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南撇下前院的一切動靜,將閔安帶進唯吾院中。閔安焦慮哥哥及玄序的諸多雜事,滿心傷痛,腳下隨著李培南的步子,走得有些踉蹌。李培南等了一刻,見閔安仍然未回轉過心神,便伸手鉗住閔安下巴,冷淡說道:“他那意態很干脆,絕對不會認你做妹妹,收些心,聽我說。”
閔安覺得下巴生痛,伸手去拉李培南的鐵腕,含糊道:“可是——”
“沒有可是。”李培南一下就截斷閔安的話,“他不認,你就爭些氣,不去認他,當他這十年白活了。”
可是骨肉親情哪能這樣容易割舍,更何況在幼年時,哥哥待她是極好的。
閔安一邊暗想著,一邊掰下了李培南的手腕,揉著下巴頦,沉著臉不說話。李培南站得近,依勢推了推閔安的額頭,促使他專心聽見后面要說的話。“你細心想想,溫知返來世子府鬧事,提不走朱沐嗣就回去了,背地又有什么目的?”
閔安發力想著,不得要領。李培南看見院外侍衛做出了手勢,舉步走向門口,說道:“肯定是想引出事端落我口實,在太后面前參上一本,這樣陰險用心的人,你還念著他做什么?”
李培南已經走出了唯吾院,閔安在后嘟噥道:“那你就避著點嘛,為什么還使勁地陪他鬧事,不是更遂了他的意么。”他終究想為不被認可的哥哥說話,又不好意思明說,嘀咕兩句就當過去,可他實在沒料到李培南做事必有一番深意的道理。
今晚五梅供出溫家的溫知返與朱家有聯系,李培南火速修書派人送至王府,說明原委,囑托父王去一趟溫家,假借探望太后的名義,查清溫家的虛實。李培南推想,摘星樓投毒案案犯朱八已無去處可藏匿,又出不得昌平府,必定是要找一棵廣有福蔭的大樹依靠。放眼整座昌平府,能庇護朱八且又不走露風聲的,也只有近來深居簡出的溫知返了。
溫知返剛從海邊回來,行裝簡便,所帶親隨并不多。他若是貿然安排朱八留在溫家,容易泄露朱八的行藏,內院里還有伺候太后的宮婢侍從來去,人多眼雜,看見半生不熟的面孔時,想必也會留心甄別一番,朱八在這類緣由之下,決計也不會輕易留下。
李培南正在推測朱八的去處,恰好溫知返領著兩千禁軍來提取朱沐嗣,給了李培南莫大的時機。李培南有意拖住溫知返,暗地發出指令,派侍衛去催請父王動身。
李景卓去了溫家之后,依照往例詢問了太后起居、飯食等多種事宜,還曾沿著廚房、宅院、暖閣轉了一遭,連看帶問,當真刺探出了溫家內情。仆從小心候著攝政王的問責,將諸多瑣碎雜事一一稟告了上來,立即讓李景卓聽出了一條有用的消息:溫知返對雙親事必躬親,隔日便去城西溫記取新鮮奶皮制造奶酥茶給太后及溫夫人食用,除此外,鮮少外出走動。
李景卓由此想到,朱八或許藏在農莊中,溫知返常去農莊,就是為了與朱八串通消息。他喚來侍衛囑咐一番,情報隨后被侍衛帶回了世子府。
李培南走出唯吾院,布兵夜查溫記農莊,手段之快,超乎所有人的反應。世子府騎兵手持火把徹查農莊,只說領王爺密令前來捉拿逃犯。藏在農莊地窖里的朱八聽見外面動靜如此大,又未接到溫知返的任何指示,心知逃不脫本次的圍捕,索性把牙一咬,打算以死成全朱家寨的行事。他故意卷走農莊的一些細軟,裝作偷盜的樣子,摸黑朝莊外的蓬蒿地里跑去。騎兵按照李培南的諭令,本想活捉朱八,脅迫他作為人證舉報朱佑成,因此只是大聲呼喝,并未放亂箭射殺逃竄的人影。朱八得了空閑,在蓬蒿地里點火自焚,徹底斷絕了騎兵們先活捉進而要挾的念想。
騎兵將燒焦的尸身抬回世子府,李培南請軍醫驗明正身,聽明抓捕情況,不得已放棄朱八這邊的線索,轉而又去嚴刑拷問了朱沐嗣一番。朱沐嗣仍是拒不開口,不寫下任何對朱家寨不利的供狀,還在地下室囚牢里苦苦捱著。
距離囚牢極遠的地方,五梅在冰冷的地面上驚醒過來,突然醒悟到,他被寶兒的冤魂騙了。他記得受到了驚嚇,和盤托出所知的一切,導致自己失去了等待朱家人來援的本錢。他越想越懊惱,又越想越怕,最后一頭撞死在滲水墻壁豁出的尖石上。
五梅自盡的消息傳到李培南耳里,已是夜深之時。他留在書房處置公事,吩咐埋了五梅,忙得徹夜沒休息,難免對閔安防松了一些照看。
閔安溜出了世子府,只想著私下再見溫知返一面。師父知道他的心思,從非衣那里打聽到了溫知返的身世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溫知返是溫家收養的義子,傳聞是溫夫人去寺院參加齋戒時,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辛勤侍奉著,很得溫夫人的眼緣。寺里的主持說情,將小和尚送給了溫家做小僮。隨后小和尚盡心伺候溫家公、溫夫人,種種行事與年歲相近的溫仁大不同,顯得少年老成。溫家兩位主人一商議,索性收了溫知返為義子,指望著他日后能幫襯到溫仁。
溫知返在溫家接受騎射、文華教養,去了海邊歷練,此次回朝時已立下赫赫戰功,使得溫家聲譽大盛。他做事進退有度,待人溫和謙遜,從未留下一絲污名,閔安面對著這樣聲名中天的溫知返,想讓他認親,找出他的真實出身、來處,勢必是有一些困難的。
閔安掛念溫知返的傷情,連夜摸出世子府,向溫知返的親隨投遞了名帖,請求拜見他。溫知返正想著借閔安之手推動朱沐嗣認死,趁著夜色接見了閔安。
會客廳里燭影淡卻,抻著溫知返的面容更暗了,他不說話,坐在陰影里看向光亮處,將閔安的局促盡收眼底。閔安低頭看著手邊揭開蓋的茶水,直看到杯口不再冒出熱氣了,心底仍是煩亂,不知該怎樣打破僵局。
溫知返自始至終坐著,既不起身迎客,也不開口寒暄,像是對著一廳的空氣在想著心事。溫府的管家按照鐘點進來續水,發覺水壺無用,干脆拖長聲音說了一句:“小相公深夜叨擾我家公子已是無禮,又這樣干坐著,不如回去罷。”他擺著手喚仆從打燈送客。
閔安急了,把盤桓了一晚的心里話問了出來:“你為什么不認我?”
溫知返擺擺手,清退了眾人,才喝了一口冷茶清喉嚨,淡淡回道:“你是誰?我為何要認你?”
“哥哥當真不記得我?我是玄英啊!”
玄英,閔安的小名,這世上唯獨兩人會把它掛在嘴邊,親切地喚著,聲聲展現對女兒家的柔情。閔安猜想著,哪怕哥哥不慎磕了頭忘記了往事,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可是溫知返的反應依然很冷淡。他抬手刮了刮茶杯蓋子,發出呲的一聲輕響,動作那么漫不經心,如同他對待閔安的態度。“據我所知,閔家公是壞在先帝的手里,明明是衷心報國的一個人,偏生得不到主人家的憐憫,用完了他,像是狗一樣處理掉了。他的家眷兒女被迫乞討,討遍了大半個閔州,僥幸存留下來的,不過是一個兒子。若我是那個兒子,應該認得一些教訓,絕不會再去效忠李家人,重蹈閔家公的覆轍。即使我不是那個兒子,也應該生出一根傲骨來,離得李家人遠遠的,手段高明一點的,還能轉頭對付李家人幾次,讓他們知道,就算是一條狗,也會有咬斷人骨的本事——小相公坐在這里,與我攀親,不去報仇,豈不是可笑得很?”
閔安抿住嘴一言不發地聽完奚落話,臉上卻未顯出一點難受的神色來。他的心智很清明,不會因為親人或是外人說上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就能攪亂一片澄澈的心湖水。
溫知返沒聽到答復,淡淡說道:“你回去吧,以后不要來了,你我立場不同,終究不便。”
閔安站起身作了揖,恭整說道:“小侯爺受家父冤案所激,生出一腔仇恨心思來,我能理會此中的艱辛。只是我要告訴小侯爺一聲,誰為帝誰為臣,在我心里本是不在意的,我只看他是否為著老百姓考慮。這個道理很淺顯,我相信小侯爺聽得懂。先帝縱然有過激手段,處置家父一案時多有差池,但他本意是想壓制官場動蕩,還給各地老百姓一個青天朗日,單看這一點上,我就不恨他。如今是攝政王持政,其政令手段比先帝更高一層,他與世子一心想革除貪贓枉法的風氣,又正是維護百姓利益的舉事,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又是支持他們的。小侯爺看我不屑,笑話我仇恩不清,任是說得‘在情在理’,也遮掩不了一個事實——朱家在背后促成楚州各地官員行貪,錢銀滾滾轉運,害的又是誰?又能從誰的身上搜出這些銀子來?若是為了報仇,達到咬痛李家人的目的,就要盤剝百姓禍害百姓,這樣的仇,我看還是不用報的為好!”他最后抬手朝著座上的溫知返一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客廳。
夜風冷,吹得樹枝彎腰。閔安雖說暢快說完了一番話,心底實則還是苦澀的。他知道這樣一走出去,永遠與哥哥沒了回頭的機會。他期待著哥哥能追來,看在往日情分上,會對他軟語哄勸幾句。
可是十年之別,世事的錘煉已經改變了許多人的脾氣與風骨。
溫知返并未追出來,只順風送出了一句清晰的話語:“你的所做作為讓閔家先人蒙羞!”
閔安咬咬牙,絕然調過頭,朝著溫府大門走去,再也不去期待什么了。他自問自己的作為不會忝辱祖先門楣,更談不上是非不分。他或許與哥哥走了不同的路,但是歸處只有一個,那就是給父親翻案,洗刷閔家上上下下所有的冤屈。
閔安自然不能對著一臉冷淡的溫知返多做解釋,說他也曾逃離過世子府的掌控,想以清白身家再謀官位,一步步走到足以重審舊案的位置上去。他猜想,即使說清楚了,哥哥也不會信他,以眼前哥哥如此仇恨李家人的態度來推斷,不管他說了多少,做了多少,在哥哥心里,他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還被罵成是不知廉恥。
想到這里,閔安又忍不住難過起來。提著燈摸黑走了一陣,風刮過來,覺得臉上冷,才察覺到原來是淚水被吹干了,只留下兩道硬邦邦的痕跡。前面傳來一陣馬蹄聲,他借著光亮一看,就看到了非衣疾馳而來的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腮腺炎還沒有完全好,又不能請假呆在家里休息,工作醫院兩頭忙,更新實在是顧不上,見諒見諒哈,非常抱歉呢t?t
明晚還有一更:)明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