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衙停尸房內,三具朝廷命官的尸身還未收殮。
三位大人的死因很明了,均是由毒蜂蟄死,可是毒蜂怎會識得人面,只去蟄他們三人,卻是讓閔安費解的事情。
若是不摸清真正死因,將公文呈報給三法司過目,只怕會落得大罪名。
司衙刑房的人圍在一起,小聲議論,幾個關鍵字眼飄進閔安耳里:“要我說,八成還是錦衣招來的禍,謠讖傳唱的‘桃花溪,困錦衣’,指的不就是這些穿錦衣的大老爺么?”
閔安曾用溫什做靶子,試探過白翅蜂是否蟄他,早已推翻了“毒蜂逢錦衣者必蟄”的論斷。她坐在案后沒吭聲,刑房的幾個還在那邊嘀咕:“說不定是大老爺們的衣料獨特,有香甜味兒,才引得蜂子嘴饞?!?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閔安取來已被封存作為物證的三套官袍,喚針線手藝嫻熟的花翠過來幫忙勘驗。花翠拆開官袍,用水漂熱蒸的方法,細細檢查出了三套袍子與其他錦衣的不同之處。
在衣胞與里襯之間,三套官袍都多加了一層細絲蠶衣,極薄,但吃水性強,蒸籠上的熱氣剛沁過衣服,蠶衣就透出一股辛甜的香氣來。
閔安趕過來扇了扇風,嗅到鼻里,只覺一陣眩暈直沖腦門。她定了定神,對花翠說:“好熟悉的味兒,我在哪里聞過?!?
花翠懂她,也不吵鬧,輕聲喚著衙役將物證再封存好了,屏退了余雜人等。
閔安冥思苦想,過后訝然抬頭說:“去年我去白木郡公干,巧逢朱沐嗣。他帶我探查了蜂洞,使我了解到白翅毒蜂的習性。記得那洞里長有一種白菇,就是散發(fā)這種香味,引得毒蜂盤桓四周,不準旁人靠近一步。”
花翠聽懂了,嗔道:“瞧你說得不敢肯定的樣子,試試不就行了?”
閔安進香山一趟,按慣例把罪魁禍首白翅毒蜂抓了幾只出來做物證,眼下這幾只蜂子就起了作用。她將漂洗蠶衣的水稍稍加熱,拂散出香味,放蜂子出去試驗,果然見到它們??吭谀就斑吘墸瑢⑾U刺伸向了水里。
試驗證明,殺人毒蜂確是沖著白菇香味而來,倒斃的三名官員來左州公干時,勢必要穿上官服的,兇手只需在官服上涂抹白菇粉末,誘使他們齊齊來到香山蜂林旁,那么剩下的事情,蜂子就會幫他做完。
兇手這種隱秘的心思,堪稱狠毒絕巧。
花翠嘮叨:“這使壞的人來頭不小啊,能在三位大人官服上做手腳,少說也是宮里頭有權有勢的。”
官服統(tǒng)一由宮里尚服局發(fā)放,若非是能臣巧將,確實做不來這樁遷延到日后的買賣。
閔安第一個想到的兇手是哥哥溫知返,可她轉念一推敲,又覺不對。
白菇生長在白木郡白灰洞里,有毒蜂把守,除了她和朱沐嗣,先前進去的人都被蟄死了。為了防止毒蜂出來害人,她趕去其他郡縣,將所有的出口炸斷、封嚴實,確保無漏洞滲透出毒源。這樣一來,除去與她一同進去過的朱沐嗣,再沒人能了解或是接觸到白菇。
可是眼下朱沐嗣已死,白菇又出來害死人命。
“怎會這樣?”閔安不得不驚疑,“玄序走了,再沒人能知道這些毒東西,難道是哪里還有漏洞不成?”
花翠湊過來說:“會不會是玄序臨死之前,已經采到了白菇,轉手交給了別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
閔安越想越覺可能,心里的不安仿似漣漪一般,逐漸泛大。玄序是有可能將毒源轉交給別人,但別人沒有他那樣的精細心思,能忍,能不動聲色埋伏在四周,直等到最好的機會,才出手一擊必成。
她想起亂軍攻城那晚,她搜尋李培南蹤跡而不慎落水,岸邊有一個蓑衣男子救了她一命,打量他周身輪廓、看他留下的扎紙燈,都覺得熟悉;她又想起發(fā)傻的溫什來司衙里,本是見不著她吵鬧不停,后來聽說居然被門子小朱收服,溫什吃了他的蜂蜜米果糖之后,變得乖多了……
閔安連忙走出房,趕到小朱平時寄宿的吏舍里,開始翻箱倒柜的找東西。
小朱人已走,留下一間收拾的齊整的偏房,一罐子桂花蜂蜜就放在顯眼位置上。
她走過去一聞,不出意外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花翠趕著進房時,就看到閔安失魂落魄地坐在炕沿上,額頭滲著一層汗。
閔安抬頭看花翠:“我真是傻,去年在白木郡里,玄序不知做了多少回這種米果給我吃,也是蘸了這種蜂蜜水,也是這種味道。今天溫什吵著要吃糖果子,我拿給他了,聞到了熟悉味兒,竟然沒反應過來。”
花翠也不由得臉色發(fā)白:“安子你別瞎說啊,當時玄序可是死透了的,你和非衣都驗過了。不能說這后面出了事,看起來像是他做的,就把責任推到他頭上?!?
閔安沉默,有了更多的考慮。當初她親眼目睹朱沐嗣的尸身透著青白色,即使是死,他遭受的折磨依然沒有停止過。她看得極為難受,忍不住自戕追隨他而去。
那種痛苦,死過一次的人才能體會到。
深夜,閔安留在后宅里難以成眠。小朱之事掛在她心頭,而她依然拿不定主意,他是否就是朱沐嗣。她沒有證據能上呈到刑部,證明三名官員命案的元兇就是朱沐嗣,只因世人想法與花翠一致,皆認為那人已死。將罪名歸咎于已死之人頭上,恐怕是荒天下之大謬。
燈影兒突地一閃,閔安抬頭一看,深院中多了兩團模糊的影子。修長身影的人隔窗說道:“勿怕,我是阿曇,深夜來訪有事要奏?!?
閔安連忙開門。
蕭冰穿著藍花染布長裙,外面披著一件黑色斗篷,用風帽遮住了大半個頭臉,她的容貌本是不易看清,又因裝作苗蠟族師婆裝扮,她特地在脖頸中套上了束布,嘴上蒙著繡飾了花草的口罩,使得外人根本看不見她到底長了什么模樣。
師婆在左州是一種神秘的職業(yè),凡是迷信之人,見她必然參拜,哪能抬頭去看她的臉,沖犯福瑞神氣。此地最大的擁簇者便是兵總格龍,他贈與師婆一塊腰牌,便于她在總兵府來去。
師婆常常出入總兵府,占卜問神,還曾唆使格龍強搶民女續(xù)香火,作威作福一時。蕭冰趁著總兵府人馬清剿苗蠟族時,一刀把她殺了,頂著她的名銜,暗夜里繼續(xù)在左州走動,倒也對得上師婆的風范。
蕭冰去總兵府尋吳仁拿解藥,往來一趟,聽到了柔然失蹤案后的隱情。她服下了苗疆尸毒解藥,又將吳仁帶離了總兵府,專程去了市集戲班歇腳的地方,抓到了化身為侏儒的朱雙雙。
朱雙雙曾在蕭冰身邊生活十幾年,得她照顧不少,只因自身是朱家寨人,不能違背宗族里的規(guī)矩,所以才在暗地里參與了朱家寨的計劃,做下了幾件不輕不重的勾當。
她一見蕭冰找來,就知道情義與族規(guī)不能兩全。
可以說,從孩童時期起,她就是由蕭冰一手帶大的。蕭冰于她,像是娘親、師父,感情勝過族人。她的心思沒有那樣歹毒,知道出暗手禍害李培南就等于背叛了蕭冰,所以逃來逃去時,她總是揀了熟悉的地方落腳,也方便蕭冰找到她。
總歸不是完全避開蕭冰,來個死不相見。
蕭冰將朱雙雙捆在戲班幕布里,整成一團包袱,提著她躍進司衙后宅,憑著一身功夫,沒驚動任何人。
見到包袱里屈膝坐著一個扎雙髻,臉盤圓圓的小姑娘,神色淡淡,閔安猛然想起了她是誰。
閔安劈頭第一句就問:“小朱可是朱沐嗣?”
朱雙雙拍了拍裙幅,站起身來:“是的?!?
閔安心中五味雜陳,半晌沒了聲音。
朱雙雙細細瞧著她的神情,淡然道:“小朱雖然幫著本寨人做事,可他總提一個條件,那就是不傷害你,是以這兩年來,朱家寨從來沒對你下手。”
蕭冰冷笑:“害她身邊人,她心里就好受了?”
朱雙雙不作聲了。
閔安問:“他是怎樣活下來的?”
朱雙雙一被蕭冰抓到,就做了以死謝罪的打算,不想再辜負任何一方的感情。此后但凡閔安發(fā)問,只要她能說的,必然會老實作答?!懊卦E就在白菇身上?!彼叩揭吻鞍踩蛔?,說道,“白菇是白翅毒蜂的天敵,能緩解蜂毒。小朱曾拿山猴試驗過,只要吃了白菇,就能被救活,分量給得多,活的時間越久,反之,分量少了,能救活的時間就短些?!?
“小朱被大理寺卿提審那天,服下備好的□□,也就是毒蜂粉翅上白香灰提煉的藥丸。小朱毒發(fā),氣息全無,無論由誰來驗,都是明明白白的死人一個。各級官員都放低了戒心,只當他已死透,我們再差人進去,給他喂了白菇解藥,將他放進泥蠟里藏著,一路帶出了昌平府。提到泥蠟裹身作用,大人也是知道的,喂給他蜂蜜淡鹽水,至少能延續(xù)他五天性命?!?
此后,朱沐嗣尋一清凈地養(yǎng)傷養(yǎng)病,直至再出現(xiàn)在閔安面前。
閔安不識他,也是有一番緣由的。
毒性相克是自然法則,卻無相生道理。朱沐嗣巧用白菇撿回一條命,遭泥蠟裹身,卻不能完全根除白香灰的毒性。他的身子經過世子府刑罰,消瘦不少,周身輪廓減了一圈,再加上白香灰的毒性逐漸擴散,顯現(xiàn)在他四肢及臉上,就不可避免會改變他的一些容貌。他為了讓人完全認不出來,又在臉上做點手腳,惹人眼嫌,是以一路走來,完全達到了他要的效果。
真相大白下,閔安的心底如江濤翻滾,攪動個不停。她痛恨過玄序的心狠手辣,做過那多的禍事,見他受盡折磨離世,憐惜他,終能以百病之身償還世間罪過。她懷念過他,將他對她的那些好處放在心底,作為回憶來珍惜??伤f萬沒想到,她所回顧的記憶也是假的,他根本沒死,又出來炮制一番風云變幻。
閔安追著問:“小朱將柔然帶去了哪里?還有,他做事通常都有目的,他帶走柔然的目的又是什么?”
朱雙雙不想和盤托出朱家寨背后的所有計劃,低頭不答。蕭冰抬袖,輕輕覆壓在她背上,冷淡說道:“事已至此,你還想隱瞞什么?在我面前,又是隱瞞得了么?”
朱雙雙慘笑:“確實隱瞞不了,不過我說與不說,已無多大區(qū)別?!?
閔安料想她敢如此抖落內情,應是暗中計劃的事情已經成功,更加擔憂起柔然和李培南的去處來。
蕭冰喝令朱雙雙交代清楚,朱雙雙爽快說道:“小朱綁走柔然,無非是引開李公子,使得公子與他的援軍不能首尾相顧?!?
果然中了心里的猜想,閔安不由得臉色一沉。
朱雙雙續(xù)道:“大人應知道,公子手里仍然掌有軍力,且不聽從朝廷的管制,我們忌憚的,便是這批軍力。公子分別與左州總兵府、白木州總兵府結盟,使兩兵府形成在后的援軍勢力,這也是我們忌憚公子的第二層原因。有了這兩大阻礙,我們必須想辦法拆開他們,所以才來左州炮制一些事端,轉移公子及援軍注意力?!?
閔安通過詢問,證實了左州軍營發(fā)生嘩變,千戶長被刺,李培南中毒,三名朝廷官員倒斃,柔然失蹤等諸多事,均是由朱家寨人在幕后推成。她喝問,可還有未被她發(fā)現(xiàn)的陰謀詭計,朱雙雙沉默不語。
閔安再問:“你們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分開公子和他的軍力?”
朱雙雙搖搖頭:“軍機要密豈是我能了解到的內容,我只知道,自從三官員命案發(fā)作以來,朝廷就派出了軍隊趕赴這里,出兵理由就是‘護官威,責令公子服逆反之罪’?!?
蕭冰突然察覺到朱雙雙嘴角滲出黑血,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問:“你瞞住我還做了什么?”
朱雙雙抬眼瞧著蕭冰未老的容顏,淡淡一笑:“阿曇,我始終對不起你,只能先走一步了。”她之所以說“先走”,是因為她知道蕭冰也是必死無疑。蕭冰所中的苗疆尸毒,毒物沉浸在骨子里久了,不容易拔除,雖說不會改變她的容貌,使她看起來仍是二十五六的年紀,但長久下去,總歸不是好事情。
蕭冰急急伸掌渡氣給朱雙雙,揚聲道:“只要你說清朱家寨的暗情,我又何曾想過要你的命!”
朱雙雙慘然:“是我心里有愧,覺得對不起你,情義兩全吶,只能以死謝罪。”她拂落蕭冰的手,瑟然說道:“剛在戲班一見到你,我就知道逃不過罪責,吞下了事先備好的□□。如今毒發(fā),我交代的也差不多了——”話音未落,她已一頭栽倒。
蕭冰扶起朱雙雙的尸身,神色悲憫。閔安查驗尸身后,輕輕嘆氣:“雖說朱家寨人心眼多,喜歡弄些奇巧□□蒙混過關,可這次雙雙心窩也是透涼的,應該假不了。”
蕭冰擦去朱雙雙嘴角毒血,對閔安說道:“我必須帶走她,好好安葬,這么多年,她待我很孝順,我不能將她留下給你做證物?!?
閔安點頭:“我懂的,你去吧?!?
蕭冰再不多話,背負起朱雙雙的尸身,用包袱布蒙住了,縱身起躍,消失在夜色中。
燈下,閔安思緒煩亂。
玄序未死,又生禍亂;阿循離開司衙,竟未留下一句交代的話;朱雙雙明明是朱家寨人,心里偏生向著阿曇,寧愿以死來償報羞愧之情;朝廷里派出大軍,想必是要來捉拿阿循的;朱家寨那邊,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來分開阿循的軍力?
閔安苦思一刻,不得要領,索性放棄諸多雜事。她走到前院喚醒花翠,并布置人手連夜趕去了左州軍營。
軍營里由左輕權代行千戶長之職,他整理衣甲接待司衙一行人,聽閔安轉達了諸多事情。
左輕權問:“大人想我怎么辦?”
閔安吩咐下去:“左將軍當務之急是找到公子,隨身保護他。我必須留在司衙里,等待朝廷來人,向他們解釋清楚,三位大人的命案與公子無關,必要時,我還需調度人馬與他們對抗。”
左輕權輕輕蹙眉:“可是大人也不知公子去了哪里,我又該怎樣尋找?”
這話倒是不假。
閔安曾問過司衙里的門子,李培南到底走向了哪方。門子都答不出,似乎不經意間,李培南就不見了。
由此斷了尋人的線索。
左輕權整頓營兵還未出門,司衙那邊又傳來消息:李培南托人送去信物,將白木州總兵府的郡公主衣久島請出了門,隨后又不見送回。兵總哲使急派人尋找李培南和衣久島。
閔安一驚:“什么信物?”她想,在這風尖浪口上,阿循明明知道再牽扯一個總兵府小姐出來必是麻煩之事,怎還會假手他人去做這件事?
跑腿的文書答:“據說是李公子家祖?zhèn)鞯陌子??!?
閔安的心沉得更深。白玉她是見過的,當初她還為著李培南隨手轉贈柔然的行為吃過味,李培南只解釋說,留與柔然是給柔然傍身所用,隨后她才沒吵著要回。
如今玉佩被第三個人作為信物騙走了衣久島,正是嫁禍給李培南的妙招。
偏生李培南也不見了,若他出面向哲使總兵解釋,還不至于引起一場誤會。
閔安問文書:“既然公子托人去請郡公主出門,總得說清兩人見面的地點吧?”
文書答:“約在白木崖上。”
閔安轉身催促左輕權:“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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