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衣的確先回到了清泉縣衙中,跟隨他而來的還有郊野駐扎的那兩千守兵。
牢獄一發生動亂,主簿就擅自做主將消息送到了軍營里。都尉聲稱沒接到上級調令,擅自出營是為叛亂,堅決不肯發兵。主簿只得怏怏而返,根本沒有提防到有人先快一步說服了都尉。
王懷禮的幕僚布置完獵戶劫道之事后,徑直來到軍營,向都尉出示相關憑證,表明他是按察使司彭因新與散花縣知縣朱佑成聯合派出的中間人,負責修繕王懷禮捅開的婁子。
那都尉自然也是賬本上留過名的一員將領,受獲的贓銀并不多,約計千兩。他聽說不需出兵,樂見其成,在主簿跑來報信后,果然按兵不動了。
深夜,繼主簿之后來向都尉求助的卻是非衣派來的車夫,代表了鎮南王府二公子的意思,如果都尉再不出兵,就在臺面上與鎮南王過不去。都尉覺得左右為難,正在猶疑不定時,幕僚喚都尉來到帳后商議,避開了車夫的耳目。
幕僚說:“賬本在二公子手上,他肯定看過里面的名字,知道大人也在上面,卻還要車夫來搬救兵,大人想過這其中的牽連嗎?”
都尉果然怔住。
幕僚細細哄勸,不計他的話里有幾分是真實的:“二公子這是在使一招‘借刀殺人’哪,想借著大人的手來給世子下刀子,最后不管事能不能成,他都無需背負責任。大人想想,那二公子又不是個傻人,難道會想不通一旦大人出兵趕到世子那邊,將要生出什么樣的變亂?——他偏偏還是派人來了,自然是已經打好了主意,鐵定心要賺殺世子一次。”
都尉遲疑:“那——現今之計,我該怎么辦?”
幕僚踱開幾步,考慮片刻,回頭說:“不如順了二公子的心意,趁機殺過去,出了事就推到二公子身上。這次師出有名,殺人殺得正當,剛好可以處置完王懷禮那一批人。即使事后鎮南王怪罪下來,大人拿出今晚車夫帶來的火漆憑證,向王爺稟明是他們自家兄弟窩里反,這諸多的后果與大人無關。”
都尉被幕僚說動了心,深夜提點兩千駐兵傾巢趕往縣衙,將整座縣衙圍得水泄不通,困住了囚犯、衙役、世子府等所有人馬。
他并不知道,另有一個人快過他的反應,搶在他之前沖進了縣衙,所以從頭至尾也沒有發生過他所期盼的兄弟反目局面。
亥時末,處置好山道上變故的非衣騎馬趕回清泉縣,從行館守衛嘴中得知一切。他沒有料想事情竟然發展得如此激烈,考慮一下,最終還是撥轉馬頭,帶著昏昏欲睡的閔安跑向了縣衙。
他之所以這樣做,就是輸在“于心不忍”四個字上。山道上拷問過獵戶之后,他想通了很多事情,知道暗地里又被李培南擺了一道。他調派清泉駐軍作為反擊,算是較為厲害的一次游斗方法,在這之前,他向來能避就避,能讓就讓,從來不與李培南當面起沖突,對李培南的敬重大于手足情。
自從娘親去世后,非衣的想法改變了許多,不再有意回避李培南的權威,牽扯到閔安的處置時,他甚至還要為閔安出頭爭斗。
非衣將這一切改變的原因歸結于娘親去世所造成的打擊上,不愿朝深處去想,為什么他不忍心看到閔安被他人整治的樣子,甚至是李培南的正當管教也不例外。
除了“于心不忍”四個字,非衣拿不出別的理由,想著對閔安這樣的準則,對李培南也要一樣。非衣自然也知道李培南留有后著,僅憑他調派來的清泉駐軍奈何不了李培南,所以思考一刻,他還是趕到了李培南身邊。
即使要斗,他也想光明正大地斗,真的出了事,他還是愿意站在李培南那邊的,畢竟手足親情強過一切,盡管李培南目前不重視這一點。
非衣驅馬宛若游龍,帶著閔安先沖進縣衙,將清泉守軍一行人丟在身后。李培南下令開了大門,看到閔安一動不動伏靠在非衣后背上,揚眉問:“鬧出人命了?”
非衣解開繩帶,將閔安拎到馬下,閔安才驚醒。他一臉的灰塵血污,衣衫破碎了不少,頭上還亂七八糟纏著裹傷布條,模樣實在是狼狽。
李培南哪里等得到閔安回過神來,直接問道:“賬本呢?”
閔安從地上爬起,扶了扶帽子:“在二公子身上。”
“你沒看上一眼?”
閔安小聲回道:“我頭暈得厲害,看不清一個字,再說了,二公子也不給我看。”
李培南聽到這里擺了擺手:“先去清洗下,等會混進院子里。”
閔安雖然頭暈,并不意味著他的一雙亮眼沒看清周遭的變故。李培南一句冷淡的命令剛落地,無疑給閔安丟了個轟天雷,炸得他頭皮發緊:“我的頭昏昏沉沉的,精神不大利索,恐怕難以完成世子交付的事——”
李培南回頭看了閔安一眼,閔安識趣地閉上了嘴巴,隨著厲群走向縣衙吏舍,打來水簡單地清洗了一下。他翻出置辦好的醫藥箱,取出止血化瘀的藥膏,將頭上的傷口裹好,細細聽著厲群給他轉述的牢獄諸事。
這時,縣衙外突然傳來一陣暴雨連珠式的馬蹄聲,正是都尉帶著兩千駐兵趕到,將外面圍了個水泄不通。
整座縣衙布滿了照明的火籠,李培南留在了大院里,背對黑沉沉的大門站著。他已經聽到縣衙外的動靜,知道非衣走的是哪一步棋,心底稍稍驚異,朝著旁邊看了一眼。
“長腦子了,知道借力打力。”李培南面上冷淡,嘴里低聲說了一句,剛好讓身邊的非衣聽得見。非衣知道李培南的意思,不去看他,嘴上恬淡回道:“和西疆夷族一比,這兩千守軍如同蚍蜉,世子不會現在就怕了吧?”
李培南哂笑:“怕不怕總之你先頂著。”
非衣也不推脫:“嗯。”
兩人一時沒有言語,聽著火苗在晚風里呼拉拉地扯著。他們各自有想法,卻不屑于對對方明說。非衣的確有調派守軍整治李培南的本意,看到事態發展得激烈,他才愿意留下來反助李培南,力求將自己引來的動亂平息掉。李培南想的卻是非衣引兵的做法剛好歪打正著了,也可稱作為“錯有錯成”。王懷禮被抓進監房,校尉的名字出現在賬本上,彭馬黨及朱佑成一派人接著有什么動作,看今晚這場混亂怎樣發展下去就有眉目了。
大院里的兩人沉得住氣,二院的躁動卻越來越大,聲音傳到吏舍這邊來,無形催促了閔安的動作。閔安不能再磨磨蹭蹭地包扎清洗了,只好放下手巾朝牢獄大院走去。他的步子有些踉蹌,厲群連忙伸手去扶,追問道:“小相公你還好吧?”
閔安無力擺擺手,心里念叨,世子這是把我朝火坑里推,我怎么好得了。這樣想著,他虛晃著身形來到李培南面前,抬起頭,露出了汗珠涔涔蒼白的臉,嘴唇蠕動兩下還沒來得及說出什么,就一頭栽倒在李培南腳邊。
非衣臉色微變,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插手為好,看李培南如何處置這種突發情況。
李培南看都不看地上軟成的一團,對厲群冷淡說道:“叫吳仁過來。敢說一個不字就殺了他。”
地上的閔安一動不動,依然全無血色。
厲群躊躇:“小相公失血過多,不像作假,公子還是先顧著他吧。”
李培南說得更冷:“吳仁也是仵作,此地再無人能勘查李先生的尸身。”
地上暈迷的閔安馬上爬起身,嘀咕道:“我進去就是了,干嘛要拖我師父下水。”
非衣看著直奔二院而去的閔安,心里不得不嘆服,還是李培南有手段對付這種人精。閔安走到柵欄旁,等著主簿幫他裝扮。火光映著他的背影,將他那瘦削的肩抻得更加單薄了幾分。他大概察覺到了冷意,抱著手臂抖索了一下。
非衣想起閔安此時帶傷在身,心底終究一軟,走到他旁邊遞過一塊光澤鮮潤的玉佩說道:“這是太皇太后傳給我的寒蟬玉,據說能解百毒,你進去后將它含在嘴里,沒人能害到你。”
閔安打量著無暇白玉,臉色不由得一緊。只是他失血過多,膚色蒼白,竟是硬生生地遮掩住了他的反應。
非衣仍然提著玉佩問:“好心給你還不要么?”
閔安收下玉佩,將綠絲結挽進脖子里,低聲道謝。他不敢去問有關這塊寒蟬玉的往事,只盼著非衣當時年幼,并不記得當年的太皇太后說過的玩笑話。
借出傳世之寶的非衣也沒有異常顏色,只是如往常一樣平淡。喬裝過的閔安和縣衙其他奴仆一起走進二院,給囚犯們分發夜宵。他低著頭,糊灰了臉,盡量不引起他人注意。默不作聲地服侍著重犯吃丸子、面條時,他抬頭偷偷看向院角,將主意打到了那棵綠葉櫸樹上。
王懷禮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癱坐在樹底。閔安拿著一瓜瓢的面湯擱在王懷禮嘴邊,細細喂著他,趁機擼下來幾塊櫸樹皮。據草本典籍記載,若在身上罨敷櫸樹皮,會形成一種浮腫狀傷痕,外行人來看,極像是不明癥狀的潰膿處。閔安蹲在王懷禮跟前,遮住了囚犯的視線,將櫸樹皮擦在王懷禮手腕上,又在自己的手臂及頸上使勁揉搓。過了大半刻,他和王懷禮的皮膚上就顯露出深黑赤青的潰敗傷口來。
柳二及梁上君摸到二院來查看動靜,發覺一個青衣奴蹲在樹下久久不起身,旁邊不遠地方就擱著李非格已經冷透的尸體。柳二起了疑心,走到樹前抓住青衣奴的衣領,提起來一看,不由得喊道:“各位大哥快來,我認得這個人,他原先是畢斯的跟班,現在攀上了鎮南王府,成了世子家的兔兒爺!他混進來,肯定是來做奸細的!”
一個重犯丟下面湯,大步走過來,扯著臟袖子擦凈了閔安的臉,將他的下巴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獰笑道:“這臉蛋長得白凈,果真是個兔兒爺的樣子!不如先讓我嘗嘗新鮮勁!”
閔安一口鮮血噴到重犯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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