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知情詢問泥蠟的來歷,閔安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他去亂墳崗搜尋證據的事情,并表明,他已將泥蠟味源縮小到了南街那一塊地界里,請蕭知情速速派人趕過去。蕭知情撒下火簽吩咐衙役調派獵狗公干,為防萬一,又喚帶刀侍衛一路跟隨,她命令他們可當場抓捕疑犯,若遇抵抗,就地處決。
閔安細細看著蕭知情行事,越發佩服她的雷霆手段,心想坐上四品官位,果然還是要一些魄力的。他退到暖閣外,得了一些閑暇,目不轉睛打量著她,不想坐在對面的非衣輕輕一咳,將他的注意力引了過去。
閔安朝高臺上躬身施禮,顧全了禮節后,再快步走到非衣椅后詢問:“怎么了?”他顧念著楚南王還在公堂上,因此站在合乎禮度的距離外,再與非衣說話。
非衣稍稍側身道:“王爺剛剛打量了你一陣,后面若是要提你問話,性子放拘謹些。”
“知道了。”閔安極快應道,內心稍稍詫異,為什么一晚未過,兩位公子都提點他要小心應付楚南王,難道楚南王很可怕么?他悄悄抬頭朝側邊瞧去,正好對上一雙秋霜般的眸子,上頭的人只掠過他一眼,就看向了一旁默不作聲站著的彭因新。那眼光極為冷淡,看他和彭因新沒有任何區別,就像是天神在俯瞰螻蟻蒼生。
閔安心里更詫異了,不由得低頭看了看自己,不知是哪里引起了楚南王的嫌棄。非衣又低聲說:“我回昌平府那幾天,世子府里傳來風聲,說是王爺已經知道行館里收留了你……還有那些不好的名聲。”
非衣點到即止,閔安還是聽懂了嗎,暗想,原來楚南王趕來清泉縣之前,已經聽說過兔兒爺的傳聞,難怪他對自己不屑一顧。想必在他們王府,還沒有出現過此類有辱門風的事情吧……閔安想得額頭滴汗,突然懊惱起自身的這一副臟亂衣裝,落在楚南王眼里,更是跌了自己為人臣的風骨。
閔安內心忐忑著,聽到非衣輕輕說“等會兒我帶你去洗一洗”,又忙不迭地點頭。這時,蕭知情下令退堂,恭請李培南去內衙休息。李培南不發一語走向二堂,也不招呼非衣,非衣對著父親的背影施了禮,看了閔安一眼說:“走吧。”
公案前的蕭知情揚聲道:“請小相公借一步說話。”
非衣見狀又坐下,閔安走到公案前聽令。蕭知情卻用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著閔安,微微一笑道:“方才小相公一直瞧著我,可是瞧得滿意么?”
閔安臉紅道:“一時不察唐突了蕭大人,還望蕭大人恕罪。”
蕭知情正襟而坐,居高臨下對著閔安,淡淡道:“容我提醒一句,小相公日后若還是這樣瞧人忘了形,被旁人看了去,恐怕會忝辱世子府的名聲。”
閔安羞成了大紅臉,低頭道:“蕭大人教訓得是。”心里想,下次見了她,當真要注意場合,哪怕她是蕭寶兒的姐姐,也不能胡亂生起親近的心思。他垂頭站著,一截潔白的脖頸露出衣袍外,幾縷黑鴉鴉的發絲滑出帽子,垂落在他瘦削的肩上,再加上他半晌不說話的姿勢,給人一種受了委屈在聆聽教訓的感覺。
蕭知情看到非衣瞟來的目光,笑了笑,決定要把面前的麻煩解決掉。她敲了一下桌案,引得閔安抬頭,說道:“剛才派衙役外出搜尋泥蠟來處時,彭大人臉色很鎮定,可見他已知道我們找不到人了。后面你還有什么想法么?”
閔安的注意力終于回轉到案子上。他想了想答道:“若是抓不到疑犯,就無法指證彭大人;若是無法指證彭大人,就必須放他回宮。不如收買一個親信,派他全程跟著彭大人,此次事情未成,彭大人想必有些心急,日后說不定還要找那疑犯商量事情。蕭大人松他一尺,給他適當自由,他總歸會露出馬腳的。”
蕭知情沉吟:“此法或許可行,我找王爺商議一下。”她是李景卓的耳目,又是世子府的左臂右膀,自然知道先前在清泉鎮連番發生的案情。她和閔安都猜得出來,從宮中出來的彭因新決計沒有時間親自去實施兇殺,背后一定還有高人在幫他調度一切,運籌帷幄,無論那高人是誰,總歸與賬本一事、楚州貪贓案脫不了干系,若是聯系起先前消失的朱家寨軍師,他們甚至還能認定就是朱家寨的人在背后使壞,只是那人隱藏得深,至今沒被抓到現行而已。
蕭知情離開公堂之前,還向閔安透露一個消息,將閔安的心思撩到半空中放不下。她狀似無意說道:“寶兒在我那內衙落腳,卻整日跟著五梅出門游玩,樂不思返,你若是看到她,幫我勸勸,一個姑娘家哪能不顧著名聲,凈是跟著一個書生在外游蕩的,連姐姐的話都聽不進去?”
閔安猶如挨了一記悶棍,站在公案前半天說不了話,只在心里想著,寶兒難道是喜歡上了五梅嗎,五梅那混小子,趁我不在寶兒身旁,竟然挖了我的墻腳。
當然,他理解的挖墻腳是指挖斷了他住在寶兒家隔壁的心思,被五梅搶占了先機。畢竟寶兒要是喜歡上了五梅,他也不好天天去她家門口轉悠,惹得小兩口眼嫌。他站著抓了抓發紅的耳朵,心里仍有些憤憤然,就像是喜歡了很久的寶物被人奪走一般,亦或是玉米被人抱走,害得他落下心癢難安的感覺。
非衣走過來問:“蕭知情跟你說了什么?”閔安哭喪著臉:“寶兒喜歡上了別人。”非衣低眼看著他,卻笑了起來,翹起的嘴角半天落不下來,他推著他走向吏舍,催促他清洗一下。
吏舍里已經備好了熱水,非衣在門外說:“我給你守著,桌上有一套干凈的衣服,動作快些。”閔安也沒有推卻,跳到浴桶里草草清洗過一遍,用牙梳梳好了長發,抹了些茶花發膏,將發絲結成一束,塞進了布帽里。他坐在浴桶里臨水一照,看見自己也露出一張白皙而利落的臉龐,才覺心底有了一些底氣,等會兒再見楚南王、蕭知情等一批大人們時,不至于讓自己顯得那樣落拓,還能多少顯現出文生的儒氣來。
閔安穿上書吏常年置辦的衣衫走出門,帶著一陣浴后的清濕氣。他摸索著腰間的絲絳,打算系個腰結,非衣回頭看見了,說道:“手傷要緊么,我來幫你。”閔安連忙退了一步,回道:“我自己來,等去了昌平府,我找師父上藥去。”非衣按住他,淡淡道:“我喚侍衛已經預備好了藥膏,不急著走,我先給你上一副。”
非衣堵在吏舍門口不讓開,臉色淡淡的,讓閔安十分為難。閔安牢記師父的教導,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切莫輕易給外人瞧去了身子,哪怕是一截手臂也不行。他和非衣正相持著,侍衛過來傳話:“王爺請公子去花廳。”
“退下吧,我知道了。”非衣打發走侍衛,一點也不心急,依在門口看著閔安,淡淡道,“我有的是時間。”
閔安無奈走回吏舍,將衣袖挽起包住上臂,用帶子系緊了,確保未多露出一寸肌膚,才喚非衣進門。非衣打開藥箱,取出膏藥煨熱了,細細給他貼好。閔安咬著嘴忍住痛,撇過眼睛不去看手臂,非衣就逗他說話轉移注意力。“玄序是誰?”
閔安咝咝吐氣:“你怎么還記得他?”
非衣淡淡挑眉:“被你記掛上心的人,我自然要多問一下。”
閔安驀地又想起先前被他放在心里的蕭寶兒,神色不由得一黯,嘟噥道:“記掛了又怎么樣,轉頭惦記起別人時,還不是樂得好好的……”
非衣笑:“難道玄序惦記起了別人?那你不用再想他了,轉頭看看,說不定你身邊的人更好。”
閔安無精打采地搖頭:“玄序不一樣……非衣你還別問了,我不想說。”
非衣抿住嘴,將玄序這個名字吞進肚里去,暗想著就算掀翻整座清泉縣,也要翻出這尊神看一看,為什么能引得閔安如此牽腸掛肚,甚至是兩次推開了他的話題。他有了決定后,就不動聲色地做著手邊的事,舉止應對如往常一樣。
閔安滿腹憂愁地坐在桌邊,想著老東家畢斯無辜斃命、蕭寶兒“移情別戀”、世子府流傳自己不雅的聲名、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玄序等等瑣事,一時也不想開口說話。
他們留在吏舍里安靜地療傷,卻不知,已經引得花廳里等候的李景卓心厭。
兩刻鐘前,李景卓起身走向二院,特意挑了一個雅靜的花廳休息。李培南就在他隔壁,腳邊伏著一只豹子,比他更沉得住氣。他飲過一盞茶后,見李培南仍然沒有來拜見他這個父王的意思,干脆起身踢開隔壁的門,冷著臉走進去質問:“成何體統,竟然要父王來見你。”
李培南站起身慢吞吞行了個禮,又坐進椅子里,喚道:“給王爺看茶。”
侍衛走進來進奉熱茶,再低聲向李培南稟告:“二公子帶著小相公去了吏舍清洗。”
李培南點點頭,心道非衣也算做對了一件事,吩咐道:“去催一催。”
李景卓冷冷道:“見他做什么?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李培南轉臉看李景卓:“這事與他無關,他也受了牽連,父王的嘴巴要牢靠些,別讓外人看了笑話。”
李景卓臉色更冷:“從小到大只聽見你幫他說好話,他有沒有長進一些?”
李培南淡哂:“父王都不長進,我又怎能期望他長進一些?”
李景卓沉聲道:“這就是你對父王說話的態度?”
“聲音太大了,吵醒了我的豹子。”
李景卓捏起一盞茶朝豹子砸去,剛被驚醒的豹子提防不住一股熱茶從天而降,結結實實淋了一身。它立刻弓起身,嘴里低吼一下,就待轉頭攻擊,李景卓早有主意,袖口翻飛一下,手掌已掠過李培南面前那盞茶,他捏著茶盞再重重砸向了豹子的頭。李培南眼疾手快接住熱茶,抿嘴呼哨一聲,將豹子支開,再輕輕放好了茶盞。
這一切動作都在電光火石般完成,李景卓的武力不容小覷,李培南的應對也及時。李培南本想再氣氣父王,可是轉念一想,父王那個冷脾氣向來是拿著他身邊的人和家寵下手,再氣著父王了,下一個懲罰落到閔安頭上就不好。
李培南由此收了收態勢,嘴里淡淡道:“父王要撒氣沖著我來,我全數接下,少動我身邊的人。”
李景卓冷冷看著李培南:“你當真以為翅膀硬了,我奈何不了你?”
李培南淡淡一哂,再不應話,此時蕭知情斂容走了進來,朝著他們拜禮。
李景卓端坐如故,揚袖淡淡道:“免禮,坐吧。”
蕭知情退向李培南身旁座椅之后,恭敬說道:“在王爺和世子面前,微臣哪有資格平身坐著,微臣能走進這間房里聆聽訓導,已覺是莫大的榮幸。”
李景卓不由得對李培南說:“你身邊的人,就數知情最懂事。你也要學著些。”
李培南以手支頤靠坐在椅中,冷淡回道:“父王長進了我自然也能長進,還是從父王做起吧。”
此時有了第三人在場,李景卓的氣度自是不一樣。他看著蕭知情冷冷說道:“行館里的那個閔安,是閔昌之后,你將他帶進府衙歷練,讓他做見習司吏。”
蕭知情站在椅后躬身道:“遵命。”
李培南卻淡淡道:“閔安要進世子府訓練武力,哪兒都不能去。”
李景卓置若罔聞,只對蕭知情說道:“請不動就派軍官去請,再請不動,我調派禁軍給你。”
蕭知情愈加恭敬:“敬諾。”
李培南終于分神看了看自己的父王。李景卓側臉冷峻,眉峰至唇形繃得緊緊的,就像是蓄勢已久將要離弦的箭。李培南知道他正在控制著火氣,經不得輕輕的碰觸,若是一句話對不上,勢必又要像以前那樣,即使自己遠避西疆,他也要送一些使者過來,宣讀敕令,賜婚賞珍玩,煩得自己半個月過不上舒坦日子。更有甚者,他這個做父王的,會拿住世子府的豹奴貍奴問罪,導致隨后的珍稀家寵無人照料,還倒斃了兩頭。
李培南想了想,決意將閔安隔遠一些,最好不要落進父王的眼里。他喚侍衛清掃地上的茶杯碎片,沒接著剛才那個話頭朝下說,蕭知情是個聰明人,馬上站出來另提一事,說是畢斯那案子肯定無法追責彭因新,不如放彭因新回宮。她本想指明這是閔安的主意,見李景卓臉色不善,忍住了沒繼續說下去。
侍衛清掃碎片時,李培南問道:“人呢?”
侍衛低聲道:“在給小相公上藥。”
李培南再也顧不上什么,起身走出了花廳,李景卓隨后問侍衛緣由,侍衛不敢隱瞞,簡略說了說非衣體恤閔安給他換藥的事情。
李景卓冷臉沒說什么,心底隱隱生厭,還想起了沆瀣一氣這個詞,也不管是否適宜。
蕭知情的目光隨著李培南利落背影追了出去,又按抑著一絲苦澀之前,徐徐回轉到花廳里。李景卓似乎懂了她的心意,冷淡說道:“一個小童算什么,只要你肯用心,世子府的主母位置就是你的。”
蕭知情低聲道:“多謝王爺,微臣一定盡心。”眼里不由得煥發出光彩來。
李培南疾步走向吏舍,跟在身后的侍衛追趕不及,踏出的腳步重了些,將動靜傳進了屋舍里非衣的耳中。非衣不為之所動,細心瞧了瞧閔安白皙手臂上,一些被粗木樹枝夾板剮出來的傷痕,特意用布纏在了藥用木板上,再給他細細別好。
李培南踢門走進來時,滿懷心事的閔安才稍稍轉神。他看到李培南的眼光一直落在他的手臂上,臉色似乎有些冷,又不知出了什么事,就想慌里慌張地站起來。非衣將他的肩膀按了按,示意他坐下,頭也不抬地說道:“現在才想著來,先前做什么去了?又在手把手教導蕭大人忙得沒時間走開?”
李培南冷聲道:“父王等你過去。”
非衣淡淡道:“有世子陪著已足夠。閔安傷得不輕,他才是第一緊要的。”他一邊說著,一邊示意閔安捧著自己的手臂,等他拿布帶過來固定夾板。
李培南再不答話,托袖拍向桌底,震得桌面彈跳起來,隔開了坐在左右的兩個人。他在手上用了重力,底子薄弱的閔安就要掀飛出去,他早有準備,滑過腳步,搶到閔安身邊用左臂抱住了他的腰,小心別開了他的傷臂。閔安一直插不上話,也不知道非衣在奚落世子爺什么,待他好不容易躲過風聲襲擊定睛一看時,已經在世子爺懷里。他要掙脫出來,李培南的手臂卻很穩當,將他牢牢箍著,人卻冷冷看著非衣,大有掌控一切的氣勢。
非衣臉色一冷,出掌切了過去,閔安驚叫:“公子別動手!”李培南轉過身將閔安護在胸口,手上依然沒有放松,同時踢出一腳,將桌木震碎,像是飛刀一般擊向了非衣全身。非衣卷袖全數吸進碎木,身影一閃,掌風余力拍向李培南右臂。李培南為避免閔安受傷,硬生生受了這一記,非衣看到閔安在李培南懷里嚇得臉色蒼白的樣子,心里一軟,放松了掌勢,就此撤了手。
李培南放開閔安,低聲說:“退到一邊去。”他剛受了非衣一半掌力,毫無血色的臉還未恢復過來,嘴角一抿,不著痕跡泅下了一口血氣。閔安雖然不懂兩位公子為什么突然打了起來,但兩敗俱傷的后果是可以預見的,因此他就勢用單手抱住了李培南的腰,站在他身后嚷道:“非衣你走啊,世子爺我已經拉住了!”
非衣看著李培南絲毫不退讓的眼睛,冷冷說道:“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先忍下這口氣。”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縣衙,躍上牌坊門樓頂上,抿嘴呼哨一下。
一瞬間,從縣衙街道遠方跑來身穿黑衣的數十名暗衛,齊齊跪倒在門樓下。
非衣下令道:“翻開清泉縣,找出一個叫玄序的牙醫大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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