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鈺往門口一站, 整個(gè)氣氛就不對了。

所有人都看出了這個(gè)陌生男子的心情極差，不好招惹，也都很識趣地不再吵鬧, 各幹各事去了。

傅承鈺轉(zhuǎn)身, 湊近了江則瀲的臉低聲道：“我絕對不允許你死, 絕對不允許！”

江則瀲卻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 呆呆地問：“藥罐子翻了？”

“什麼？”傅承鈺沒聽清。

“這裡的味道, 是不是很難聞？你有沒有覺得很難聞？”她抓著他的袖子問，神情急切。

傅承鈺凝眉道：“你若是嫌難聞，我們馬上就走。”

江則瀲咬著嘴脣, 說不出話來。

傅承鈺終於察覺不對，說道：“怎麼了？”

反正所有的事情她都已經(jīng)告訴他了, 那麼這件事情也沒有必要再隱瞞。

“我……沒有嗅覺了。”

傅承鈺盯著她看了很久, 忽然就拽著她的手走出醫(yī)館, 走到街頭。

夜市開放，賣燈籠的、賣面具的、賣餛飩的、賣糖水的……比比皆是。

傅承鈺走到一個(gè)攤位前停下, 問她：“你聞到了嗎？”

江則瀲緩緩搖頭。

小販吆喝道：“來來來，新鮮的臭豆腐咧，聞著臭吃著香咧——”

傅承鈺又拽著她走，指著一家鋪?zhàn)友e的胭脂水粉：“聞得到嗎？”

江則瀲不說話。

“買胭脂嗎？這胭脂多好，質(zhì)地細(xì)膩不說, 還有香味兒, 多好！”

傅承鈺繼續(xù)拉著她走。

江則瀲一把甩開他, 抵著小路口的牆壁道：“不要試了, 我聞不到。所有味道, 我都聞不到。”

傅承鈺狠狠一拳砸在她臉側(cè)的牆壁上，臉上盡是陰翳：“你在騙我。你就是想讓我允許你死。你就這麼想死嗎？跟靈識斗的時(shí)候, 不管不顧地就祭出全部修爲(wèi)，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活著，現(xiàn)在還不想活著？”

“傅承鈺，我瞞了你很多事情，我承認(rèn)我確實(shí)是一個(gè)糟糕的人，可是今晚我既然已經(jīng)把所有事情都和你坦明，我就不會再欺騙你隱瞞你半分。”江則瀲認(rèn)真地說，“我完全可以預(yù)料到，下一次我突然失去意識，再醒過來，就會失去聽覺，再下一次，就會失去觸……”

傅承鈺堵住了她的嘴。

江則瀲嘆息一聲。

他沒有太大動作，只是清淺地在表面細(xì)吻，然後送進(jìn)來一縷縷不斷的靈氣。

可是江則瀲清楚，現(xiàn)在再多的靈氣也挽救不了她了。靈氣延長的是她的壽命，不是延長的她每次清醒的時(shí)間。

她推開他：“你不必這樣，其實(shí)還有一種方法，我問過鍾離冶了……”

“鍾離冶鍾離冶，你什麼事情都跟他講，卻不跟我講，江則瀲，你有沒有心！”他將她壓在陰暗的巷子裡，低吼道。

“傅承鈺，我要是沒有心，我昨夜就不會留你下來！”江則瀲被激怒，指著自己的心口道，“你以爲(wèi)那是什麼？你師父的一次放浪形骸？還是你情人隱瞞實(shí)情對你愧疚的補(bǔ)償？嗯？我給過鍾離冶的東西我沒法重拾了給你，但我可以給你其他東西，你想怎樣？你以爲(wèi)我真不想活嗎？”她步步緊逼，眼眶泛紅，“你第一天認(rèn)識我嗎？我寧願堂堂正正地死，也不要茍且偷生地活！我會慢慢喪失五感，活著和死著對我有什麼區(qū)別？對你有什麼區(qū)別？你難道每天就跟一個(gè)活死人說話嗎！

“要死的人不是你啊，傅承鈺！我要把每天都當(dāng)成最後一天過，我要把所有想做的事情就趕著做完，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嗎？時(shí)間過得永遠(yuǎn)那麼快，而我永遠(yuǎn)都來不及追上。”她渾身冒冷汗，原本就虛弱的身體一動氣更是疲憊不堪，“而你還在這裡跟我爭吵鍾離冶的事，你知不知道重點(diǎn)？”

她靠著牆根癱軟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氣。

傅承鈺跪坐在她面前，緩緩拭去她眼角的一顆淚珠，然後將她用力地、深深地抱緊。

江則瀲擡起頭，看見天上一輪月，很圓很圓。她垂眼，看見地上兩條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良久，傅承鈺才澀然開口：“你方纔說的還有一種方法，是什麼？”

“我如今不過是廢人一個(gè)，倘若讓我隕滅，以鍾離冶如今的本事，保我魂魄不在話下。”

“……然後呢？”

“然後我的魂魄也許可以轉(zhuǎn)世爲(wèi)人，跟你和鍾離冶差不多……我或許會記得從前，也或許不記得從前；你或許找得到我，也或許找不到我；或許等我一生都要結(jié)束你也沒找到我，或許等你天命之時(shí)就要來到我還沒有投胎……誰知道呢。”她輕輕地說。

“鍾離冶能保你魂魄，就不能保你投胎嗎？”他苦澀道。

江則瀲嘆道：“本來保魂魄就是逆天之行，再保投胎，只怕會適得其反。”

“這風(fēng)險(xiǎn)太大……”

“我不想靠你的靈氣那樣子活下去，承鈺，那樣我們都沒有希望，兩個(gè)人都會被逼瘋。只有這樣纔是最好的結(jié)局，我懷揣著希望死去、重生，你懷揣著希望找我，就算找不到，你也可以當(dāng)作我在某個(gè)地方過得很快樂，比我一動不動躺在你面前好得多。”

傅承鈺閉上眼睛，將頭埋在她肩窩裡：“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

早晨的小鎮(zhèn)飄蕩著暖融融的味道。

攤燒餅的男人在翻著熱騰騰的麪餅，賣包子的小販揭開白霧茫茫的蒸籠，裹頭巾的女人們端出新熬好的米粥，小孩子湊在竈膛邊往裡面玩似的塞乾柴，再被自家的大人打得嗷嗷叫著逃竄。

江則瀲站在窗邊，低頭看著這一幕人間煙火。

“我餓了。”她說。

她早就忘了餓是什麼滋味，直到在紫微館醒過來。修爲(wèi)盡散，她的辟穀之術(shù)自然也所剩無幾。仙門食物不多，爲(wèi)了隱瞞傅承鈺，她也就一直沒怎麼吃東西，直到下了凡間，她纔開始到處吃。從前入不得口的粗糙玩意兒，倒也成了美味。

“你想吃什麼？”

傅承鈺走到她身後，目光停留在她腦後一簇泛灰的頭髮上。

“想吃那個(gè)，那個(gè)，還有那個(gè)。”她凌空指了幾家鋪?zhàn)印?

“你乖乖在房間裡待著不要亂走，我出去給你買。”傅承鈺撫了撫她的背，轉(zhuǎn)身的時(shí)候袖子擦過桌上的銅鏡，哐噹一聲，鏡子掉在地上，裂了開來。

江則瀲回頭看他。

傅承鈺撿起破裂的銅鏡，說：“我待會去跟客棧老闆賠錢，你不用在意。”

江則瀲便又回去看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了。

傅承鈺關(guān)上門，在房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重新邁開腳步。

江則瀲在樓上看著，看一身月白衣裳的傅承鈺出了客棧大門，像個(gè)尋常男子一樣跟那些攤主邊比劃邊說話，就有些忍俊不禁。

傅承鈺跑了三家鋪?zhàn)樱K於買齊了江則瀲要的東西。他懷裡捧著袋子，擡頭看向二樓，就看見窗口的江則瀲撐著下巴朝他笑。

他快步走進(jìn)了客棧。

江則瀲已經(jīng)在桌邊坐好，就等著她的早飯。

拆開油布包，空氣裡頓時(shí)飄起一陣辛辣味。江則瀲聞不到，只覺得那餅賣相不錯(cuò)，伸手去拿，結(jié)果被燙了回來。

傅承鈺給她拆了另一盒，打開是碗紅豆粥：“吃這個(gè)，這個(gè)是溫的。他們都是在鋪?zhàn)蝇F(xiàn)吃的，我要帶回來給你，還多花了幾個(gè)銅板買了副碗勺。”

江則瀲就低頭吃了一勺，吃完評價(jià)：“太甜了。”但還是繼續(xù)吃了下去。

傅承鈺沒有打斷她。

他們都知道，某一天她就會失去味覺。

吃完紅豆粥，江則瀲就去拿餅。端著看了半天，她問：“這什麼餅啊？”

傅承鈺說：“胡餅。說是口味比較特別，嚐個(gè)新鮮。”

江則瀲就試探著咬了一口，被麻得半天說不出話。她吐了吐舌頭，灌了杯清水下去：“好麻，好辣。怎麼有人要吃這種東西。”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它掰成小塊，又塞了一塊入口。

她吃得有點(diǎn)痛苦，但吃得很慢，好像每一塊都要在嘴裡品化了纔會嚥下去。

傅承鈺從桌上拿了把梳子，走到她身後給她梳頭。

她的頭髮散著，很長，很順。

他指尖挑起那簇泛灰的頭髮，沉默良久。

江則瀲說：“你怎麼不動了呀。”

“我沒給人梳過頭。”

“沒關(guān)係，你梳吧，我看你能梳成什麼樣——你有沒有再拿一面鏡子來？”

“掌櫃說沒有了。”

“這小破店。”江則瀲沒有糾結(jié)下去，吃掉最後一塊餅，擦了擦手，“那你梳吧，大不了再拆。”

傅承鈺把上面的黑髮梳過來，遮住了那簇灰髮。他拿起一支簪子，幫她盤了起來。

江則瀲摸了摸：“好像還可以嘛。”

她伸手要去拆最後一包吃的，被傅承鈺按住手：“吃多了會撐，我們等等再吃，好不好？”他給她揩掉嘴角一點(diǎn)餅渣。

“好吧。”江則瀲說，“我們今天也出去玩吧？”

“你想去哪裡？”

“我聽說這裡有一片大湖，湖裡開滿蓮花。”

他給她披上外紗：“行，我們這就出去。”

江則瀲轉(zhuǎn)了轉(zhuǎn)頭：“我沒問題吧？你怎麼就打掉了鏡子，搞得我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什麼樣。”

傅承鈺牽起她的手，柔聲道：“你怎樣都好看。”

江則瀲撈過桌上那盒未拆的點(diǎn)心，翹了翹嘴角。

傅承鈺包下了一條小篷船，江則瀲坐在船艙裡一邊吃點(diǎn)心一邊四周張望：“這裡的蓮花多倒是挺多，就是品種不夠豐富，顏色有點(diǎn)單一。”

傅承鈺慢慢地劃槳：“你不能用仙門的眼光來要求人家。”

船頭破開片片浮萍，往湖心深處而去。

江則瀲走到船尾，扶著船舷，探身去採了一朵蓮花。她坐在船尾把玩了一會兒蓮花，擡頭看了看天，覺得中午的日頭愈發(fā)大了。

她重新回到船艙，對傅承鈺說：“外面熱，你不要劃了，進(jìn)來坐著吧。”

“不劃的話，船就會亂漂。”

“那就隨便漂哪去吧，反正也沒什麼好怕的。”她笑了笑，把蓮花往他領(lǐng)口一插，“喏，送你了。”

傅承鈺把蓮花拿出來看了看，鵝黃色的花瓣已經(jīng)有些委頓了。

江則瀲躺在他腿上，說：“還有兩塊小點(diǎn)心，你我一人一個(gè)分了吧。”

傅承鈺就塞了一個(gè)杏仁酥給她，自己吃了一個(gè)蛋黃酥。

江則瀲嚼完嚥下，含混不清道：“你數(shù)數(shù)，有多少片花瓣啊？”

“數(shù)這個(gè)做什麼。”

“數(shù)奇不吉利嘛。”她戳了戳他的腰，“數(shù)一數(shù)唄，我好奇。”

他就一片片數(shù)了過去。

“二十四片。”

他低頭，果然已經(jīng)沒了她的聲息。

他把那朵蓮花放在一邊，緩緩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

黃昏時(shí)分，殘陽殷紅，赤霞滿天。

傅承鈺抱著江則瀲，下巴擱在她的髮髻上。

江則瀲睜開雙眼，看見的第一眼就是水鳥擦著湖面掠過，帶起的水珠高高濺起，在夕陽餘暉下如同華美珍珠。

水珠又紛紛落了回去。

江則瀲坐直了身子，望著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傅承鈺道：“師父……？”

江則瀲恍若未聞，伸出手，用指甲刮擦著船艙壁。她颳了一下，再刮一下，再用力地颳了一下，直到指甲縫裡積了陳舊的污垢。

傅承鈺捉住她的手。

“師父，你聽得見我在說什麼嗎？”

江則瀲轉(zhuǎn)過頭，盯著他的脣，忽然按住自己的喉嚨，感受著自己聲帶的顫動：“傅承鈺，我什麼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