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槐陰河西岸下游的聚寶城外,一個身著赤龍門弟子道袍的花白發色老者匆匆走近城里,周旁守城的云河宗弟子就像是沒看到人影一樣,任由他走進去。
同樣急著進城的另外一個驢臉散修瞪眉對守城之人問:“嘿,我說你們云河宗就是這樣做事?憑什么那老頭不需要盤查排隊就能進,老子在這天寒地凍的鬼天氣里排了足足兩個時辰才輪到頭上?”
守城修士也不過二十出頭,對這人憤憤然的態度投以鄙夷,翻了個白眼,道:“且不說沙老哥是哪家出生,就說人家持著聚寶城最好地段的商鋪租賃牌,不該享有這個待遇?
再看你,你算個什么東西?”
“誒,你這狗眼看人低的東西。”驢臉散修言語之際就想動手,幸虧身后同伴拉著瞥了一眼正坐著閉目養神的守城筑基前輩,他這才埋頭嘀咕接受檢查。
而剛剛入城的老頭,這里哪一個守城弟子不認得,可不就是赤龍門看護斷水崖護御大陣的沙大通嘛。
老頭進城后捋了捋故意留長的花白胡子,緩步踏在雪里,不一會兒便來到中央城區自家宗門在聚寶城經營的唯一一家店鋪:黃龍樓二號。
閣樓現在仍然不足五層,里面游逛的人比往日多了不少,柜臺上站著一個二十歲上下的練氣女修,修為足有練氣七層,乃是赤龍門小一輩弟子中長相最漂亮的貂小元。
沙大通腳步穩健走入樓門,一眼看到美貌無雙的小輩師妹,那張青蛙嘴咧開沙啞笑著:“小元丫頭,老哥來了,是出了何事吶?這般著急喚我。”
貂小元見到那個熟悉的猥瑣老師兄,神色一下子肅穆起來,匆匆兩步走近他身側,附耳說了兩句。
“啊?”
沙大通一個哆嗦,險些驚掉下巴,沖樓梯快速行去。
二人噔噔噔來到五樓一間女子閨房中,沙大通奪步來到榻前,見躺在床上的老嫗‘咔噗咔噗’艱難吐氣,分明是快要去了。
“哎呀,我的心啊,老姐姐,你一定得挺住!”
頃刻間,沙大通褶皺蠟黃的老臉上淚水汩汩,他知道終會有這一天,可從沒想過時間會這么快。
躺在床上的老嫗面容枯槁,已經與死魚皮沒什么兩樣的臉面畫了濃妝,她正是赤龍門年齡最長的一位練氣弟子,韓琴。
從初來槐山至今,五十多年過去,她仍舊是練氣二層的修為,門里本以為她能撐過百歲,前幾日弟子們還見她嘰嘰喳喳的操勞宗務,沒想到短短兩日時間,大限到了。
沙大通直盯著韓琴一次次咔噗呼吸,瞧著那聲音越來越弱,他的心愈發絞痛難受,“老姐姐,你不能丟下我,老姐姐!”
一旁的貂小元捂著嘴道:“韓姐昨日已經吩咐我喚您前來,因鋪里事物繁忙,我延遲了傳信,今天中午突然就說不出話來,我趕忙聯系您,她之前一直想見老同門一面,可現在……嗚嗚……”
正在這時,老嫗艱難出聲:“大通……”
“在,在呢,老姐姐,我是沙大通。”沙大通哭著攥緊韓琴枯瘦的手掌。
“掌門…回來了……”
沙大通搖著頭顱,“沒有,沒有呢,老姐姐你得挺住。”
寒琴眼皮逐漸閉合,喉嚨間最后那口氣呼的一聲吐了出來,她竟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就走了。
沙大通趴在床榻上攥著她的手嗚嗚大哭,他哭的不僅是寒琴,還有他自己,韓琴今年九十七歲,他八十八,老師姐既然已經走了,那么過不了多久也該輪到自己了。
哭了半響,沙大通像是想到了什么,蹭的一下子站起身,擦抹了眼淚,“我要回主山。”
貂小元也不知這位老師兄哪里生出來這么大的勁兒,“您不是開玩笑吧,現在外面飄著那么大的雪,天黑夜深,路途遙遠,萬一出個什么事…”
沙大通好似著了魔一般,徑直抱起韓琴的尸體走下樓,翻頭對追趕的貂小元道:“你回去做事,我們這種老家伙對宗門沒什么作用,臨了就想回主山和先輩睡在一起,我時間也不多了,今次正巧選塊風水上好的地盤。”
貂小元哭笑不得:“您開什么玩笑呢,您看看您這靈活的身子骨……”
一頓勸說,仍然阻攔不得,貂小元自己又離不開商鋪,只能望著那失去氣色的沙老頭越走越遠。
冒著大雪出了聚寶城,沙大通召出靈舟跳了上去,他一刻也等不了了,他要趕緊把韓琴的尸體送回藏風山,沒有人能體會他此時的心情,就像沒有人能體會大道無望的老修士每天還有什么念想。
順著小劍山一路向北,還沒飛過鬼靈溪,一個灰袍遮面筑基修士攔住去路,沙大通眉頭一挑:
“你是哪里的狗東西?敢擋老夫的路,不知道我赤龍門的厲害?”
那灰袍修士陰惻惻冷笑:“本以為要等兩日你才離開,沒想到連夜走,正好拿你人頭去祭奠我兄弟。”
沙大通聞言先是一驚,見那人沒有動手的征兆,頓了片刻哈哈大笑,站在靈舟上冷眉挑起:“在這槐山,老夫給你十個膽子,你來殺我試試?”
下一刻,一柄飛劍自南方疾馳而來,寒光劃過,沙大通的腦袋自肩膀上滾落舟倉面板,那靈舟失去了主人的操控,直直摔落大地。
灰袍遮面筑基冷哼一聲:“聽說你們家掌門的魂燈前幾個月就滅了,你這種廢物還敢如此狂妄。”
說罷,這筑基修士飛馳遠去,連沙大通的儲物戒都沒打算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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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斷水崖舊赤龍殿內,一襲青衫粗布麻衣的簡雍端坐上首,另有一樣貌粗獷練氣后期的老者在殿里來回度步:
“掌門在的時候,讓它去東面刨墳它不敢去西面挖坑,現在倒好,知道老祖被牽制住,門里沒人能治它,縮在地肺裂谷一聲不吭,明擺著不想幫咱們。”
嘭的一聲,簡雍皺眉訓斥:“你給我坐下!”
那粗獷老者愣了愣,氣哼哼坐在椅上。
又聽簡雍緩聲訓教:“你如今年歲都已過了九十,怎還是這般毛躁,它不幫歸不幫,為這事埋什么怨?”
粗獷老者正是周洪,在貪狼殿做事已有三四十年,筑基九層的修為已經無法寸進,當下正氣憤地肺裂谷中那條血蛟不肯出面幫自家做事。
待殿里寂靜良久,簡雍見周洪冷靜了下來,緩和道:“仗還沒打起來,莫急,事情總得一步步解決,它不幫有它的道理。當年掌門只和它簽了三十年契約,如今期限到了,人家也有選擇的權力,你總不能跑下去講理吧?”
“可黑龍殿弟子傳來消息,司徒業離去的時間約莫就在這兩日,他一旦死了,司徒禮那混賬東西必然挑唆鷹眼草臺對付咱家,姜玉洲音訊全無,咱們怎么辦?”周洪把問題擺出來,兩手一番,好不無奈。
簡雍搖頭道:“從七月就開始謠傳司徒業逝去的訊息,到現在拖了整整五個月,還沒辦喪事,事情沒那么簡單。”
“貪狼殿誰來管?軍陣誰來組織?都得有人做啊,總不能玉洲一日不出現,貪狼殿一日不動彈吧?”周洪拿出一個黑鐵令牌,這正是貪狼殿下一枚將令牌,只不過權限位列第三層,頂多呼召四十多人做事。
“我已安排常運暫時穩守落魄峰,姜師弟身手了得,必然是藏在暗處做些什么,待我走一遭御魔城,問詢司徒羽逸后,自會有個結果。”簡雍起身向殿外走去。
周洪憤然甩手,跟著這么一位保守派做事,憋都能把人憋死。
不論如何,他地位不夠,氣罷,還得跑出殿外緊緊跟上簡雍,“那我現在去哪里?掌門何時回來?”
簡雍邊走邊回應:“你也回落魄峰去,掌門的事……你莫須理會。”
走到斷水崖登云臺,簡雍本是要直接出去,不經意間見監察寮只有一個人看守,皺眉問:“沙大通呢?”
“回簡師叔,沙師兄他……”巡守之人正是臨時被派來的李守信,多年來他一直與沙大通交好,此時替人頂崗被查到,好不尷尬。
“混賬東西,這是什么時節?還敢出去拈花惹草?”簡雍氣罵了一句,浮空飛出斷水崖。
對于沙大通,他是打不得罵不得,那老東西因為自己筑基無望壽元短暫,越老越想追求年輕人玩的東西,時不時就跑去聚寶城春水樓浪蕩。
氣怒歸氣怒,同門共事五十多年,簡雍已經不對他有什么指望了。
眼下云河宗內部局勢動蕩,把整個槐山許多勢力都牽扯了進去,自家那些不省心的人也去湊熱鬧。
真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