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幾淨,暖陽溫溫。
一嫋帶著淡淡甜香味的白霧從精雕細刻的香爐裡緩緩升空,然後沒入了空氣中。一簾低垂的紗幔遮擋住了錦被擁住的牀榻,小婢沉香將剛燒旺的炭火盆端到牀榻下邊擱著,免得正睡著的人覺得清寒。
“沉香?”冬初雪低嘆了一聲,從夢魘中醒了過來,她費力地喊了一聲,然後就急急地喘了起來。
剛剛擱好炭火盆正要離開的沉香急忙又退了回來,快步走到牀榻邊,撩開低垂的紗幔露出了裡面臥著的女子。冬初雪臉色蒼白地躺著,外頭的陽光從微微打開的窗戶裡漏了進來,她急忙伸出手臂擋住了。
“小姐!你總算是醒了!”沉香見冬初雪醒了過來,幾乎是喜極而泣,她差點兒就以爲小姐就此沉睡下去,再也醒不過來了。
冬初雪慢慢地適應了外頭的豔陽,這才放下手臂來,環視了一眼寂寥空曠的屋子,低低地道:“他們……都走了?”
沉香扶著冬初雪的手臂僵硬了一下,然後又趕緊擠出幾抹笑容來:“小姐你別多心,大少爺他是早起去趕著辦事去了。昨兒立夏了,馬上就到了給宮裡和各王府交貨的日子了,大少爺不能一直在這裡耽擱著。”
“是啊,在我這裡什麼事情也做不了,還平添難過。”冬初雪說著,眸子裡泛起了一股水汽,她慢慢地眨了眨,那裡面的水汽就凝成了剔透的珠子從她的眼眸裡滑了出來。
沉香見了急忙安慰她:“小姐,你別哭了。小公子跌進湖裡沒了,你連連哭了四天四夜,再哭下去怕是這眼睛就要瞎了啊!”
冬初雪原本是當世鴻儒帝師冬止翰的獨女,二八年華嫁給了負責朝廷進貢的經商世家大少爺陸之遠爲妻。隔年,冬初雪爲陸之遠誕下一名白胖可愛的兒子,夫妻二人更是恩愛無比羨煞旁人。只可惜,剛添了外孫不到一年的工夫,冬止翰就得了急癥,藥石無用,沒有熬過冬天就去世了。冬初雪爲此難過不已,但她沒有料到噩夢纔剛剛開始。七日前,府裡的嬤嬤巧娘帶著小公子陸天陽在府裡玩耍,才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聽到巧娘失魂落魄地喊著小公子落水了。
等到府裡的僕從將陸天陽救起的時候,他已經斷了聲息,沒了。
“好,我不哭。”冬初雪猛吸了一口氣,硬生生地將淚珠兒都吞了回去,“今天是天陽的頭七,你扶我起來,我要給他燒點紙錢。”
冬初雪哭了四日,又昏迷了三日,今天忽然醒過來就要起身,搖搖晃晃連走路都不穩。沉香急忙從旁邊扶住她,冬初雪跌跌撞撞地倚著沉香往外走著。
“小姐,夫人說小公子這麼小就夭亡了,不該給他大操大辦,祠堂裡也不該有他的位置,所以……”沉香掂量著接下來的話該如何說,才能不刺激到承受著喪子之痛的冬初雪。
果然,冬初雪全身一僵,慢慢地轉過頭來問沉香:“那他們要把天陽怎麼辦?”
“這……”
“你快說呀!”
沉香低下頭道:“夫人說小公子就暫且埋了,等到大少爺和你百年之後再隨你們移到祖墳裡去。至於其他,小公子年紀暫且還小,所以也就……”
“夠了!”冬初雪大喊一
聲,嗓子裡涌起一股腥甜,她抿著脣將那股即將涌出的血氣嚥了下去,揮開沉香的手,自己蹣跚地邁出門去。
沉香急忙跟了出來:“小姐,你要去哪兒?”
冬初雪不說話,就那麼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要尋她的孩兒去,她還未與他說說話,他們就要將他埋進冰冷黑暗的土裡去了。一路渾渾噩噩地走著,沉香早就尋不見了蹤影,冬初雪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她只是憑著意志在走著,直到她看到一座肅穆的高堂矗立在眼前。
擡眼看去,高堂門前懸著一塊牌匾……陸氏祠堂。
冬初雪靠著門跌了進去,她跪在陸氏祖宗的牌位跟前想要問他們:她自打嫁入陸家,就一直上孝公婆,下恤僕從,與陸家上上下下相處和樂。爲什麼?爲什麼要如此待她!
“到底是我做錯了什麼?要將我剛剛一歲的孩兒奪走?”淚珠熾熱滾燙,一顆顆砸在祠堂的青石板上,冬初雪一疊聲地問著,她想要得到一個答案,好教會她去接受這無常的命運。
一道陰狠的女子聲音忽然闖進了冬初雪的耳中:“因爲你從一開始就不該嫁進陸家!”
冬初雪還來不及回頭來看清這女子的模樣,就被她從腦後重重地砸了下來。天旋地轉,冬初雪頓時栽倒在地。意識彌留之際,她看到一雙鵝黃的繡花鞋踩著優雅的步子將祠堂裡供奉著的燭火一擡手掃向了兩側垂下的紗幔。
火光瀰漫,奇異的是,心裡沒有一絲驚慌,冬初雪想:她這冬日裡的一場初雪,終究沒有熬過這炎炎夏日。
“嗚嗚嗚……”
是誰……在哭?
冬初雪覺得頭痛欲裂,她費力地喘了一口氣,掙扎著睜開了眼睛,透過最初的白霧迷離,冬初雪看到一名嬌美的中年美婦在握著她的手嗚嗚哭泣。
“你……”說出第一個字,冬初雪就感到了一陣乾渴難受,那美婦似乎感知到了冬初雪清醒過來,漂亮漆黑的眸子驚喜地亮了起來,然後見她支吾著不適的樣子,匆匆地離開牀榻去方桌旁倒了杯水遞給冬初雪。
“嗯嗯……啊……”美婦用手比劃了幾下,嘴裡嗯嗯吶吶地擠出幾個沒有意義的字眼來,示意冬初雪趕緊把水喝了。然後,她又興奮地指了指屋子外面,就起身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美婦顯然是一名啞巴,冬初雪看著她不俗的容貌和優美玲瓏的身段,不免覺得有些可惜。但是更讓她吃驚的是,她竟然沒有被那場大火燒死,而是又好端端地活了下來。
難道是那名美婦救了她?
冬初雪捧著那杯水從牀榻上下來,然後環顧著寒酸簡陋的小屋。這樣的屋子,自打冬初雪出生就從來沒有見過,她是鴻儒帝師冬止翰的獨女,也是皇商世家大少爺的正妻,從來都是含金弄玉的。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冬初雪看著這簡陋的小屋,無端覺得窩心。
只是,當冬初雪低頭想要喝一口水潤潤喉嚨的時候,她在微微搖晃的水面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嘩啦……”
水杯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冬初雪目瞪口呆地盯著那碎了一地的殘片。她方纔看得一清二楚,那小小的水杯裡
倒映出了她此刻的模樣,一張和冬初雪完全不同的臉。
一張與那中年美婦極爲神似的臉,傾國傾城,卻布衣荊釵,簡單寒酸。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就在她茫然無措的時候,剛剛急忙離開的美婦帶著一名大夫模樣的男子和一名同樣穿著簡單樸素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美婦看冬初雪站在幾塊碎片中央,急忙拉著她的手讓她後退了幾步,免得劃傷了她的腳。然後回頭衝著大夫啊啊了幾聲,大夫點點頭,上前來將冬初雪推到牀榻邊沿坐下,然後伸手搭上了她的脈。
半晌之後,大夫說:“啞娘你別擔心,初一的高燒已經退了,現在醒了就說明她已經沒事了。只要日後注意一點,別再受了風寒,過些日子就沒事了。啞娘鳳娘你倆和初一說說話,我就先走了。”
叫啞孃的美婦急忙點了點頭,然後笑著送了那大夫出去。陪著她一道回來的鳳娘相貌稍微普通了些,衣著雖然樸素簡單,但是十分齊整,她看著冬初雪道:“啊呀初一,你可算是醒了,鳳姨早就告誡過你,不要怠慢了表小姐,你看你被罰在夜風裡跪了一夜,受了風寒高燒不退,可把你娘嚇壞了。”
冬初雪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過鳳娘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笑著說:“不過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前幾日小公子落水,害的巧娘無辜枉死不說,還差點連累了你,真是作孽啊!”
冬初雪一聽她又提起了陸天陽落水的事情,而且言辭之間似乎知道些什麼,於是她急忙扯住鳳孃的袖子問道:“鳳姨,你知道天……不,是小公子他……落水的隱情?”
鳳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一時說漏了嘴,急忙咬了咬脣,爲難地看了一眼冬初雪,然後道:“哎呀初一,這事我也沒有看得分明,事關重大,我也不敢胡說八道啊。你看,巧娘已經因爲此事被杖罰而死,我……”
鳳娘躲躲閃閃的神情讓冬初雪愈發地相信陸天陽的落水沒有那麼簡單,她死死地拽住鳳孃的袖子央求她:“鳳姨,你剛剛也說了巧姨是無辜枉死,我們怎麼能不替她找回公道呢?”
“初一,不要說傻話了,我們不過是陸府裡最最下等的粗使丫鬟,怎麼能和陸府未來的大少奶奶爲敵呢?”鳳娘一下子掙脫了冬初雪的手,急匆匆地站起來,也不管自己是否又說漏了什麼,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陸府未來的……大少奶奶?
啞娘送走了好心的大夫回來的時候,正瞧見冬初雪正坐在牀榻上發呆。
就在和鳳娘幾句短短的交談之後,冬初雪已經捋順了發生在自己身上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那日她因了天陽落水早夭的事情,神智混亂之下甩開沉香而去了陸氏祠堂,結果有人卻悄悄跟著她到了祠堂,趁她傷心難過的機會,將她打暈之後放火將整個陸氏祠堂和她燒了個乾淨。
而同時,陸府裡末等丫鬟啞孃的女兒,同樣也是陸氏家養奴婢的初一因爲沒有洗乾淨表小姐蕭可人的衣裳而被她的大丫鬟玲瓏當衆潑了一桶冷水在院子裡罰跪一天一夜。初一在院子裡穿著溼噠噠的衣裳吹了一夜的冷風,回來之後立即就病倒了,昏昏沉沉地發著高燒,嘴裡說著胡話,一度陷入昏迷沒有知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