捎上那位年輕人,鄭老大還是有些警覺。畢竟鄭老大長年在江上跑,見多識廣,明白嗜賭之人多半不是良人。無奈竹娟答應捎人家一段路,他也不好說什么,以竹娟此時的身份,她說什么鄭老大都得照辦。
好在安慶不遠,只需二日的路程就到。再者,這年輕人身子單薄,就算他真要想作歹,那也對付不了一船的伙計。一路觀察這年輕人,鄭老大也沒瞧出他有啥歹毒心腸,遂就放下提防之心。
這年輕人身無半文,一路吃用,看在竹娟的份上,鄭老大都免了。那年輕人好不感激涕零,說了不少感謝的好話。
到了晚上,船依舊行到一個名叫天理的小鎮,泊下。天理小鎮跟無名小鎮一樣,也是個不到千人的小碼頭。在這兒,好像沒有青幫的勢力,不然,又會有人來船上謁拜送禮,令竹娟不勝其煩。
一夜無事。翌日早上,木船準備啟航。今日向晚,就可到達安慶,把這年輕人捎到他的親戚家。
船剛啟錨,碼頭來了位藥材收購商人。這商人收購的藥材全是蛇類,而且是活蛇,用密眼篾簍裝了兩大簍。藥商對鄭老大說,他是安慶仲景藥房的管事,在天理鎮收購了些藥材,愿意付一百銅板,捎他回安慶。
貨船捎人,本是極平常的事。捎人帶貨,于人于已皆是好事。可鄭老大瞧他帶的所謂“藥材”全是毒蛇,就不想答應,怕路上毒蛇跑出來了,會傷到人的。藥商連忙拍胸口保證,說這些蛇絕對跑不出來,,他們在這一帶收購蛇已經好多了年了,裝載蛇的篾簍是經過特別處理了的,蛇根本跑不出來,萬無一失。
鄭老大還在猶豫,黃晨見了,卻在一邊說:“鄭伯伯,捎他走嘛,我不怕蛇,蛇跑出來了我幫你捉。”
竹娟這人心地一慣善良,見不得人央求說好話,也幫那商人說話:“你這位老板,得把蛇關好喲,莫要跑出來了咬到人——鄭大哥,他篾簍蓋子關好了的,放在后艙隔板下面的艙里,就是跑一條兩條出來也沒事,就讓他走嘛。”
竹娟住的后艙隔板下,還有一個暗艙,暗艙底深壁陡,關蛇的篾笆簍放在里面,的確萬無一失。鄭老大這才同意捎帶藥商。
船走了一天,離安慶僅十來里路了,鄭老大就把船停在一個較為偏僻的水碼頭。還是那個理由,不讓竹娟去受青幫的打擾。這樣一來,藥商就有點麻煩,這兒離安慶十多里地,又是小碼頭,夜晚找不到挑夫,他攜帶兩簍“藥材”趕路得走好幾個時辰。
無奈,這藥商只好再在船上過一夜,等明天過安慶時,停靠一下,再下船。
那年輕人卻沒事,他說他家親戚就在附近不遠,自己也無隨身行禮,就在這兒下船告辭了。竹娟心好,擔心他窮困潦倒,叫住他,悄悄塞給他了幾塊大洋,囑咐說以后千萬別再賭博了,找個小生意做,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年輕人接過大洋,跪下磕了幾個響頭,說了一些“今生若不能相報,來生變豬變狗也要報答大恩大德”之類的套話,方才離船。他離船時,似乎無意掃了一眼竹娟住的后艙。適才,這大姐給他的大洋,就是她從后艙內取來的。此時,這年輕人眼里隱隱掠過一瞥異樣的目光,但在黑夜中,誰也沒有察覺。
半夜三更,鄭老大船上的人正在熟睡中,岸上的黑幕里鉆出七八個人來。來人一身夜行黑衣,手握鋼刀,布巾掩臉,顯見是一伙剪徑打劫的強盜。
一個黑影朝鄭老大的木船指點兩下,眾人便跳上船,擁進船艙,用鋼刀按住睡覺人的脖子。直到這會,鄭老大等人才從夢中驚醒。借著長江水面的反光,鄭老大等睜眼一瞧,明晃晃的殺人鋼刀正逼在自己頸項,只要一動,那刀就會切斷咽喉。
一個黑衣人低沉地喝道:“通通都到后艙,誰敢出聲反抗,馬上結果他的狗命!”
竹娟也被這伙強盜驚醒。黑暗里看不清這些人的模樣,只感到眼前有明亮的鋼刀在搖晃。她抱緊兒子,不敢吭聲,她知道自己一出聲,那些強盜就會下毒手。
很快,這伙強盜將船上的人全部趕進竹娟住的后艙,又一個個用繩子捆綁起來,嘴里還塞進一張布巾。然后,他們把竹娟的包袱和青幫送的那一大堆行禮,搬出后艙,就用鐵絲把后艙門栓絞死。
強盜中,有個人輕聲問:“大哥,這些人怎么處置?”
大哥也小聲答:“找找船上看有沒有桐油,找到了潑在船上,放把火燒掉了事——你們幾個,趕緊搬東西,驚動了鎮上的地保就麻煩了。”
“大哥,我看東西搬走就算了,說好了是要錢不命的呀!”另一個黑衣人好像心腸沒有那么狠毒,就對那位大哥勸說。
這人聲音有些熟悉,如果鄭老大他們聽得見他說的話,就一定知道,此人便是那位輸光家產,窮困潦倒,哀求捎一段路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這會心腸有些軟,但禍殃卻是因他而起。此人臨上岸時,竹娟好心贈他了幾塊大洋。他揣著大洋就去了他在安慶的表哥,他表哥的家就在附近不遠。年輕人的表哥也是一位賭棍,說起來這年輕人染上賭癮,也是拜他表哥之賜,才陷進賭博這個爬不出來的泥淖。
今晚,他忽然來到表哥家。表哥見到他并不怎么歡迎,因為表哥同樣好賭,家里亦是窮得叮噹響,平添一個人口吃飯,經濟更是難以支撐。可表哥見到表弟帶來幾塊大洋,立刻就轉嗔為喜。又聽說了這幾塊大洋的來處,賊心頓起,殺意驟生。
問清了那條木船上的情況,表哥就找來平時聚賭的一幫狐朋狗友,說有筆橫財想叫大家一塊去發。這幫人皆是吃了上頓愁下頓的主,聽有財發,無不紛紛響應。于是,便有了這次月黑風高,江邊劫船的罪惡勾當。
“表弟,你這人怎么婆婆媽媽的,不燒掉這條船,明天他們報了官府,還不把我們鎮搜得雞飛狗跳的——聽我的,干大事不能心軟,心軟就是給自己留后患。”
這表哥表弟輕聲說話,絕對沒想到,被一個人聽得清清楚楚。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黃夢梁與程竹娟的兒子黃晨。后艙的人都被捆縛,唯獨漏掉黃晨這位幼兒。一定是這伙強盜認為,這小兒乳臭未干,不足為慮,才忽略了黃晨。
哪知,黃晨耳聰目明,跟他父親一樣,具有非凡的特殊功能。那表哥表弟的對話,被他聽得一字不漏。他就湊近竹娟耳邊小聲說:“媽媽,這些壞人就是晚上給你磕頭那位大哥哥帶來的。媽媽送錢給大哥哥,他怎么還要來搶媽媽?”
竹娟嘴被布巾堵住,口里“唔唔”說不出話。黃晨這才想起將母親塞嘴的布巾取出來。接著,又用小手去解捆在媽媽身上的繩子。
“兒子,他們還說了些啥?快告訴媽媽。”竹娟問黃晨,她知道自己兒子視覺聽力比常人強許多,別人看不見的他看見,聽不見的他也能聽見。
黃晨告訴媽媽:“那些壞蛋說,要在船上潑桐油,放把火燒死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