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晨兄妹踏上那座著名的奈何橋，走至橋中央，還聽孟婆與陸判在呼再見，忍不住止步回頭，卻哪還能看見他們的身影，映入眼簾的是空曠田野和黑夜里稀疏點綴的農(nóng)家燈火。

孟婆與陸判不見了，腳下的奈何橋也不見了，黃晨兄妹此刻正置身于豐都城那條熱鬧大街的街口。更令人糊涂的是，他倆在冥界轉(zhuǎn)了這一大圈，耽擱了許久，可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似乎才一眨眼的功夫——不是嗎？去冥界之前，那位買烤白薯的客人伸手去接，在冥界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他方才接到手中，還鼓著嘴吹那燙手的白薯哩。

剛才發(fā)生的事，是夢是幻，非虛非實，黃晨兄妹也弄不太明白。黃晨對這樣的事歷經(jīng)數(shù)次，早已見怪不怪，才不去為它傷腦筋。可黃娜卻不一樣，地獄里走了一遭，不再新鮮，管它是真還是假，她不感興趣，唯獨對孟婆在附她耳邊說的句悄悄話牢記在心。想到這句話，黃娜就耳赤臉熱心跳，一只手就不覺去扼另一只手的腕處，一下觸覺腕上有只硬硬玩意。

低頭瞅，分明就是孟婆送的那只手鐲。手鐲好像是烏金鍛打的，瞧上去不顯眼，上邊雕刻著一只鳳凰，跟哥哥那只上繡的一模一樣。黃娜手撫著它，心里涌出一種少女的羞澀與她對未來幸福的憧憬。那位孟婆或者七婆，對她說了句什么，沒有誰知道，只有她自己才曉得。

黃晨兄妹回到輪船，各自睡覺不提。第二天一早，輪船啟航，繼續(xù)往宜城目的地駛?cè)ァ＝?jīng)過涪陵、重慶等一些城鎮(zhèn)，概不停留。船走了一天，到傍晚時分，來到黃晨的家鄉(xiāng)地坑鎮(zhèn)。

還沒到地坑鎮(zhèn)時，黃娜就嚷著要去程家村，那兒是父親和大媽的舊居，也是哥哥黃晨的故里，她得去瞧瞧。黃娜很聰明，她清楚哥哥比她更想回去，她嚷著去其實多半是為了黃晨。黃晨當然想回去看看，離開自己出生的老宅已經(jīng)十多年了，那兒是他的根，有他童年許多美好的記憶。

黃晨渴望回到老家看一看，但心里還有另一個想法，如果老家房屋尚存，他就準備找人修葺一下，讓豆豆姐母子安頓住下。豆豆姐母子在輪船上，雖有大家照顧，總是不很方便。特別是她帶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幼兒，隨船漂泊，一旦有個頭疼腦熱的，就麻煩了。

豆豆姐暫時留在程家村，請村子里的親戚幫忙照看，錢有的是，她們母子生活不用發(fā)愁。等哪天找到那位趙湘雄，告訴他，他也容易同豆豆姐團聚。他將這想法說過黃娜聽，黃娜也點頭稱行，就是先去看看老家的房子再說。

輪船停在地坑鎮(zhèn)碼頭。黃娜判斷，這地方非常安全，就算那支陰魂不散的日本軍隊，也是不可能猜測到他們會在這兒作停留。就跟大家商量，分批上岸，去鎮(zhèn)上走走，個多月了，大家都沒有好好在岸上呆一呆。當然，船上還是得留人守衛(wèi)，不可麻痹大意。

黃晨兄妹與豆豆姐和她的孩子，一行四人上了岸，沿下河街拾階而上，來到地坑鎮(zhèn)。地坑鎮(zhèn)雖是大鎮(zhèn)，但遠離城市，又在四川腹地，戰(zhàn)爭對這兒沒有一點影響，這里的老百姓已經(jīng)平靜生活了十多年。街上王鐵匠鋪叮噹敲響，火星四濺；李彈花匠彈弓“嗡嗡”震鳴，棉絮飛舞；茍燒臘的木墩上，那把飛快的菜刀夸張地“咚咚”剁響……一切都那么親切。

瞧著眼前的景象，黃晨既陌生又熟悉，不禁胸中激蕩，心海卷濤。黃娜理解哥哥的心情，挽住他的手臂，問這問那，好讓黃晨一吐心中之快。豆豆姐也是女人，女人心細，她早看出這兄妹二人的感情不是一般，瞧他們親密無間，儼然情侶一般，替他們高興，亦替他們的兄妹關(guān)系惋惜。

程家村離鎮(zhèn)子不遠，幾里路而已，一會功夫就到了。

來到江邊竹林間的那棟小院，還隔一段距離，就聽見院子內(nèi)雞鳴鵝叫，很是安詳平和，仿佛此刻程竹娟就在院里忙碌似的。房屋沒有預(yù)想的那樣糟糕，反而瓦全墻整，窗開門敞，院壩更是干干凈凈，就如同長年有人住的模樣。

黃晨有些困惑，正往院子內(nèi)瞅，門里出來一位婦女。那婦女三十多歲，容貌身姿，竟然跟他母親十分相似。他瞧著，不禁發(fā)愣——

“你們是誰？瞧你這位老總，好像跟我姐夫黃夢梁有點相像……”

黃晨還在呆傻，黃娜已經(jīng)明白過來。她聽父親說過，父親離開老家時，曾委托黃晨的姨媽竹惠幫忙照看，不用猜，這位一定是竹惠姨媽了。就笑著說：“你是竹惠姨媽吧。我叫黃娜，哦！你大約不認識我，我哥哥你一定認識，他叫黃晨，小時候你抱他，他還在你身上撒過尿哩。”

這婦女聽了一愣，雙手一拍，叫出聲來：“天爺喲！我道是誰，跟黃夢梁那么像，原來是晨晨回來了——十多年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叫姨媽想死了！晨晨，你回來了，你媽呢？你爸爸找到你們沒有……你看我盡說話，讓你們都站在著，快進屋坐！”

這竹惠自從黃夢梁走后，一直守在這小院，一守就是十多年。十多年，她沒有嫁出去，而是也學堂姐竹娟，找了個男人入贅，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竹惠的男人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沉默寡言，勤勞厚道。見侄子侄女回來，也不用吩咐，就去殺雞宰鵝，挑水做飯。

黃晨兄妹與竹惠姨媽說話，了解到當初父親離家來尋程娟母子時，給姨媽留下好幾十塊大洋，她花了一點錢翻修房子，其余的都還放在那沒動。還說他倆兄妹倆現(xiàn)在回來了，等會把錢交給他，就是房子要明天才能全部騰出來，她得叫自己的男人先去收拾一下自家的老宅。

黃晨聽了，就嗔怪姨媽，說：“姨媽，你說的啥喲！好好的住著去收拾什么老宅？我這次回來是路過，明天就要走，啥時候再回來都不曉得。倒是有件事，還要請姨媽幫忙……”

黃晨就把豆豆姐的事說了一遍，還拿出一封大洋交給竹惠姨媽，請她一定幫忙照看好豆豆姐母子，等他尋到趙湘雄，就會來接豆豆姐母子。竹惠姨媽滿口答應(yīng)，就是不愿收那封大洋，說家里還有好多，哪用得了。農(nóng)村生活，稻谷蔬菜自己種，不花什么錢的。

竹惠姨媽說的是大實話，一封大洋就是一百枚，別說豆豆姐她們母子開銷，加上竹惠姨媽一家子，吃穿用度，好多年也花不完。黃晨不管，硬塞給竹惠。其實，他除了給竹惠姨媽一百枚大洋，還在豆豆姐的包袱內(nèi)也塞了幾封。

這黃晨極重情意，生怕豆豆姐母子沒錢受窮，早在漢口，他就托沈掌柜去錢莊，用英鎊換了好幾十封大洋，主要目的就是想留給豆豆姐用。

吃罷飯，黃晨對豆豆姐說：“豆豆姐，你安心住在這兒，我一定設(shè)法找到姐夫，讓他早點來接你。萬一一時半會沒找到，晨晨也一定會再來，豆豆姐不用擔心。”

黃晨又告訴竹惠姨媽，說他與妹妹晚上要回船上去住，船上離不開人。明早，他會再來看姨媽，看了才會走的。說了，便黃娜回到輪船上。

晚上，上岸的兄弟們紛紛回來，唯獨田行健與阿萌未歸。黃晨問回來的兄弟，有沒有看見他倆，大家都搖頭稱沒有，說是他倆好像去一家飯館，就再沒看見。

這會，已經(jīng)快到子夜，時候不早了，啥飯也該吃完了——田行健與阿萌他們干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