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一如既往的清冷,與拓承衍火爆熱烈的性格截然相反。
他伏案奮筆疾書,處理著連日來積攢下的奏章。奏章千篇一律,委婉地陳述著立后的重要,體制的嚴明,國家的體統,歸結起來無非是要他取消立圣女為后。他若聽便不是拓承衍了。
黎遠推門而入,伏地跪拜后起身。拓承衍自案后抬頭,向他使了個眼色。黎遠很有默契地上前來到他的身后,附耳說了幾句。
拓承衍眉毛一凜,放下玉筆,“又按捺不住了,她們又想鬧什么妖蛾子?” 黎遠侍立一旁,默不出聲。
拓承衍看向他,眼里閃過一抹精光:“黎遠,去傳我的口諭,即刻封伊凌曦為和善公主,擇日前往南朝和親!”
黎遠一個哆嗦,好辦天才出聲:“臣……遵旨!”
較之剛才明顯失魂落魄了許多,腳步也零落了。
落霞宮前,黎遠望而卻步,徘徊良久方才進去。
“什么,你再說一遍!”凌曦血往上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目睹她的脆弱模樣,黎遠有些于心不忍:“臣來傳皇上口諭……封娘娘為和善公主……擇日前往南朝和親!”他艱難地又將皇上的圣旨說了一遍,每句都像在割自己的肉。
眼看著凌曦跌向他,他迅速出手扶住,覺得不妥馬上又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凌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很用力,“他為什么這樣對我,為什么?”
黎遠心痛,卻無法回答。
那晚是他幫著她將醉酒的皇上送進她的寢宮,盡管只有他知道,那晚沒有發生什么,但他依然心痛,但此時卻比那時更痛。 他愛她,無望地愛著。
他不能為她做什么,就像現在,明知她痛苦卻無能為力。他只能在心底默默地,默默地愛她,愿她能得幸福。
安慰好凌曦,他離開了,失魂落魄,痛徹心扉……
凌曦斜倚床欄許久,淚跡已干涸在臉上,斑駁了她用心勾畫的妝。
一個有名無實的貴妃,轉眼成了和親公主,他竟忍心……即使無情,好歹也相伴了數十載,沒成想到了,她還是為別人做了嫁衣賞。
這便是她愛的結果,這便是她等來的歸宿,原來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
有什么東西在心底被緩緩地抽走了,剝骨抽筋般地痛。恨一點點涌上來,蒙蔽了她的心,她發誓:絕不稱他的心,絕不!
起風了,冬日的風就是肆虐,冷冷地直往臉上割。眼看就是舊歷新年了,過了年每個女孩都期盼的朝花會便來了,到時她們不但要向人們展示自己的美麗,還可以在眾多的英俊男子中挑一位如意郎君,這是每位情竇初開的少女翹首企盼的日子,當然也有人恐懼它的到來。
瑰凝用修長的手指緊緊地揪著司徒的臉蛋,“你倒是快想辦法呀,難道真眼睜睜看著宮主嫁給皇上?”
司徒南坤被她揪地生疼,嗷嗷著求她放手:“我在想啦,你先放手好不好!”
一時心急也顧不得,想是弄疼他了,趕忙松手一看,他的臉都被自己揪紫了,心里又是一陣心疼,瑰凝趕忙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還不時地用嘴吹著:“有沒有好一點啊?”
司徒安靜地享受著非同一般的待遇,感覺十分受用,她光潔而馨香的面容貼地他那么近,近得他很想親一口,“瑰凝。”
“什么?”她一面揉著他臉上的紫青,一面一臉納悶地看他。
他神情款款地凝視她,她一抬頭,兩人的眼神就膠著在一塊,分不開了。
司徒慢慢地,滿滿地低下頭去,就在要碰到她嘴唇的那一刻,她一把推開了他:“你又對我下蠱!”
司徒的熱情一下被澆滅了,“你還認為我對你下蠱?”盡管他已跟她解釋過許多遍,但她就是不開竅,總將兩人的情不自禁當作他對使用了某種非正常的手段,司徒真的很無語。
“只有你們依離人才會對人用蠱!我沒有!”他有些生氣。
見他生氣,她也軟了下來,“好了,好了,沒用就沒用!不是商量宮主的事嗎?”不知何時起,她也開始關心他的情緒變化了。
“自那日他送凡……你們宮主回宮,便問我他們是不是曾相識?”
“你怎么說的?” 瑰凝雀躍著她的小心臟。 “我說……不認識!”
瑰凝退了他一下:“你為什么不告訴他?”
“告訴他有用嗎?就算他記起來,眼下這個情形又能怎么樣?別說他一個異國人不能娶圣女,就算能,你覺得那拓承衍能放嗎?再說,昊覺一心要找的凌曦也找到了,我覺得這樣挺好!”
“我覺得不好!” 聽他一分析,瑰凝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知道,宮主嫁給皇上根本不快樂,她心里還是有昊覺王爺的,可他怎么就會忘了她呢。你知道嗎,宮主離開南朝時曾說過,她不后悔愛他,只恨不能多愛!”
“噢,可事已至此……”
“你可以告訴他呀,把發生過的都告訴他!”
看她興奮的模樣,他真的不忍心打擊她:“瑰凝,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他摸摸她柔軟的頭發,想到了她和自己,幸好她不是圣女,不然……
“為什么不能?”
他不知該怎么回答她,該告訴她,如果說了,恐怕他們的命都將保不住嗎?
他記得清楚,那日找到昊覺時,他衣衫上梅花一般的血跡,久經風月他知道那是女人最寶貴的東西。
聽說,那更是依離圣女最寶貴的東西,若失去了那命也就沒了,不光她,還有得到的那個人。
他安慰自己,他是了好友,為了一干人的性命,他沒有錯,只要朝花會一結束,他們就可以安全地回去了。
也許,昊覺不記得,更好!
夜微涼,新月凄冷,寒塘月色下,她一人行單影立。厚厚的錦裘披在身上,心卻一點也不暖。
她曲曲而行,不知不覺竟來到了蓮花池旁。蓮花早已謝去,殘留著幾片枯葉,零星地飄在這寒塘之中,著實蕭索。
想是明年初夏時又能郁郁蔥蔥了,再抽出幾個花骨朵,含苞待放,該多美!明年,還會有明年嗎?
身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慢慢地向這里而來。
凡漪猛地回頭,借著新月的光亮瞥見了一角紫色的衣衫,心不由地躍動起來。待看清他的臉時,一滴淚沿眼角迅速滾落,悄無聲息地沒入塵土中。
袁昊覺亦看見了她,深深地被她碧水般的眼眸所震懾,有一些不甚明了的片段在腦中盤旋,那里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眸,深情且凄婉。
“宮主似乎也喜歡這方蓮花池。”那如水的黑眸他不忍多視,多看一眼,心便痛上許多分。于是,他將目光移向池水,心里卻有一絲不舍。
她淺淺地一笑,帶著些許苦澀:“談不上喜歡,只是……愛屋及烏吧!”
說完望向他紫色的錦裘,探手拂平了肩上的一處褶皺。
那動作做得那般熟捻與自然,仿佛經常而為之一樣,兩人皆是一頓,各自揣測著心事。
凡漪也覺得自己做得有些突兀,慌忙遠離了他,倚到一旁的圍柱旁。
鼻端還縈繞著她馨香的氣息,竟是熟悉而熨帖人心的,袁昊覺失了神,再望向那娉婷的背影時,眼里流動出一絲疑惑,終是將多日的困惑問出了口:“我們……是否相識?”聲音中帶著幾分不確信。
凡漪的背影顫了顫,又恢復如初:“怎會相識,我又不曾出過這深宮,想是王爺的錯覺吧!”說的時候,心也在哭了,凌遲般難受。
“那便是在下唐突了。”說的歉意十足,但卻仍疑惑滿滿,既不相識,何以我每每見她都痛若心絞,親切熟悉。
然而,終究沒問。
兩人就這樣相顧無言地站著,一個想再多看一眼,好把他記在心里;一個想再看清一點,好努力回憶起她為何這般熟悉。
如果時間就這樣停住,是不是也可以很好。不求人長久,只共此嬋娟。
“王爺尋的人終是找到了。”最不愿提的事,卻還是忍不住說了。
找到了嗎?袁昊覺已清楚地知道那個凌曦并不是,而他尋的那個,他不知在哪里。
他沉默著望向她,看到她眼里已蓄積的滿滿的淚水,心里格外心疼。
“凌曦是個好女子,王爺……”她眼神凄婉而幽怨地看著他黑色的眸子,“莫辜負了她!”
本是懷著祝愿滿滿的心講的話,說出來卻變了味,怎么聽都像是嫉妒。
他本想說不是的,但想到說了也無益,便沒開口。心里卻默默念了一句,我寧愿那女子是你。
她極力忍受,隨時要哭泣的樣子。他不知如何安慰,無心且不情愿地說了一句,“你和拓……皇上……也會美滿……”
哪想她聽到這里,眼淚竟真的流了下來,洶涌地止也止不住。
他慌了手腳,連忙抬手輕輕地觸上她的芙顏,抹去了那滿臉的淚水,一次又一次。
淚慢慢地就不流了,淚痕干涸在臉上,看得他觸目驚心,從不知道一個女子的眼淚也能讓他如此無措,手僵在那里,似乎想多停留一會。
她握住他的手輕輕地放下,“這一生的淚……都流干了……”為了你。
眼睛不舍地停在他的臉上,深深地望了一眼,艱難地轉身離去。
那一刻,袁昊覺竟伸手想留住她,似覺不妥,終是放下了已抬起的手。
相距很遠后,凡漪站定,轉過頭望向他,臉上笑靨如花,朱唇微啟,唇瓣開合似在說著什么,隔的遠聽得不真切。
但袁昊覺還是從她開合的嘴唇之間判斷出來了。
她說的是——袁昊覺,好好活下去!
心中有一個東西瞬間崩塌,有一個被掩埋的認知呼之欲出,他待要追過去一問究竟時,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見。